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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時延的目光落在玉州趴在地上的脊背,灰撲撲的太監衣裳裏空蕩蕩的,一看這件衣裳就不合身。

頭發有些打結,發髻上還纏着什麽破布,看起來更瘋癫了一些。

“起來。”時延的聲音很冷,玉州聽着卻很高興,他從地上爬起來,眼睛已經跑到時延的身上了,步子卻沒能跟上,還是停在原地。

小棗教他的,沒有陛下的命令,不可以随意近陛下的身。

沒有陛下的命令,不可以開口說話,他就用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着時延。

這下時延不僅是聲音冷了,連面容也變得很冷:“過來。”

玉州這才跑到他的面前:“你回來啦?事情都辦完了嗎?”

時延這才看清他的臉,因為剛剛用手去掏了洞,玉州的手上還有些腐壞的葉片,這會兒都沾在了額頭上,髒兮兮的。

身上的衣裳有破洞,然後被人縫上的,腳上穿的鞋也有破洞,露出了一截小指。

原本圓潤的臉頰瘦出了棱角,瘦削的面頰顯得那雙眼睛更大了一些。

玉州看到時延很高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在衣裳上把那些髒污擦幹淨之後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饅頭,饅頭的表皮上已經有些幹了,上面沾了點土。

玉州把沾了土的表皮掰掉,時延看着他的動作,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扔掉,卻沒想到他把那一塊自己吃掉,然後把饅頭的芯兒遞給時延:“請你吃。”

一邊跪在地上的小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玉州這個動作會引得時延不高興。

時延從他手裏接過饅頭,咬了一口。

看到時延的動作,小棗松了一口氣,随之而來的就是一陣空虛,陛下回來,是來接玉州走的嗎?

他剛剛交到的朋友,能陪他度過餘生的玉州,應該也要離開了。

“你在做什麽?”

看到時延吃了他給的饅頭,玉州很高興:“小棗給我吃東西,給我房間住,我幫他幹活。”

“你住哪裏?”

玉州便帶他去看他們住的小房子,小棗本想跟去,但時延的護衛攔在他的前面,他只能跪在原地。

從魚池到他們住的房子不太遠,一路上走過去也遇到了些原本在獵宮裏當差的工人,玉州記得小棗的話,看到衣裳上色彩多一點的,就要行禮,說些好聽的話,接下來的日子就能過得很輕松。

玉州跟在時延的身邊,看到走過來的管事,立刻就要彎下腰行禮,嘴上喊着公公好,卻沒想到自己的腰卻沒能彎下去,而是被時延托了起來。

迎面走來的宮人看到玉州身邊的時延,幾乎是瞬間就跪了下去,而玉州有些着急,他扯了扯時延的袖子:“不行禮的話,我們晚上的飯就會少一個饅頭的。”

時延的手緊緊地桎梏住玉州的腰,他一句話也不說。

玉州只得嘆氣:“我最後一個饅頭都分給你了,今晚要是少一個饅頭的話,又要挨餓。”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玉州的住處,玉州推開門:“你看,我住在這裏,小草每天都能曬到太陽。”

這是一間下人房,宮裏的登記制度森嚴,這樣的房間是最下等的宮人住的,時延的身邊,就連行中的徒孫,住得都比這個房間好。

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個破櫃子,還有很明顯的地鋪,薄薄的一層褥子,和露着黑心棉花的被子。

“我睡地上,小棗睡床。”玉州還是笑着,“就是有點點硬。”

屋子實在是小,玉州只是讓時延看了看,就沒讓他進去,他說完了自己的事情,才去看時延:“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嗎?還要走嗎?”

時延還沒開口說話,他的身影被屋子的擋住,在旁人看來,這會兒在門口就只有玉州一人。

“是你們說晚上要熱水沐浴的,那可要二十個銅板的。”說話的是小廚房的人。

玉州撓頭,下意識地走過去,朝着小廚房的人賣乖:“便宜一點嘛,等我有錢了補給你。”

這些話也都是小棗教他說的。

那人笑起來:“便宜點也不是不行嘛,不如你晚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劇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這才看到了在房子陰影邊的人。

“陛下,陛下饒命啊!”

時延的憤怒在那人言語冒犯玉州的時候到達了頂峰:“把獵宮的宮人全部帶來。”

玉州趕緊拉住他:“不要啊,不要用這些小事去打擾管事,不然我們接下來幾天都要吃白菜葉子了!”

時延沒看他,沒一會兒獵宮中的留守的宮人都來到了這裏,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上,玉州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裏的小棗,他四處看了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小棗說過,別人做什麽事情,他也要做什麽,于是在時延沒注意到他的時候,他趕緊跑到小棗的面前,也跟着跪了下去。

時延只是轉了個頭,身邊的人就不見了,他目光落在那一堆人裏,一眼就看到了玉州,他跪的姿勢比所有人都要标準,時延的眉皺得死緊,走到玉州的面前把人提溜了起來。

行中沒有跟來,來的是時延的侍衛長:“帶他下去。”

玉州沒什麽反抗能力地被侍衛長帶了下去,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下一刻侍衛長聽見了玉州肚子咕嘟的聲音,他看着玉州跟幾天前比尖了不少的臉,從懷裏掏出快餅給他。

玉州驚喜地接了過來,發現這竟然是個肉餅!

與這裏的歲月靜好不一樣的是前院的腥風血雨。

時延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似乎是怕自己呼吸聲再大一點就能讓陛下心生不快。

行宮大總管也沒有想到時延會去而複返,若是他知道的話,一定不會放任底下的人對玉州不敬。事到如今,所有事情都抵賴不得,他們從玉州身上搶下來的衣裳還挂在他屋子裏。

“既然都不說話,那朕就說了。行宮所有宮人,全部杖殺。”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求饒聲此起彼伏,在後面的玉州吃完了肉餅之後,也聽到了嘈雜聲,于是他想也沒想,便跑到時延的面前。

行宮管事看到了玉州,立刻連滾帶爬地抱住玉州的腿:“公子,公子饒命啊。”

玉州還有些懵,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像他們一樣跪下開始哭了,在他遲疑的時候,時延朝他招手,他就掙開了總管,跑到時延的面前:“他們怎麽在哭?”

“去收拾你的東西,要走了。”時延沒解答他的問題。

“可是他們在哭。”

時延看着玉州還是天真的面孔,這張白紙已經被畫得有些花了,他不想這張紙更花一點,所以只是按了按他的肩:“去收拾你的東西。”

在時延沉默的時候,玉州已經聽清楚了發生的事情:“你要殺了他們嗎?”

時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玉州意識到了事情好像變得很嚴重,他記得小棗說過,時延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是能掌控他們生死的人。

他有些害怕,聲音有些顫:“時延,你不是說你要飛升嗎?想飛升是不能做這種事情的。”

時延看着他:“他們這麽對你。”

玉州搖頭:“他們沒有怎麽對我啊,他們,他們都是好人……”他說着覺得不夠有說服力,于是跑到一邊拉起小棗,走到時延的面前。

“你看小棗,小棗就對我很好,他給我吃的,給我縫衣服,還教我規矩……”

時延的目光落在那個叫小棗的人的身上,就是他,教的玉州的規矩,教他下跪,教他谄媚,教他賣笑,教他奴顏婢膝,把一張純白的紙染得亂七八糟,跪在這裏這麽多人,只有這個叫小棗的最可惡,第一個就該殺。

小棗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地顫抖,卻一句話也沒為自己申辯。

“時延,小棗是我的朋友。”玉州有些焦急,就忘了小棗跟他說過的話,直呼陛下的名諱可是要被砍頭的。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時延緊皺的眉頭松開了一點:“你說怎麽辦?”

“就罰他們跑圈就好了吧。”玉州想起他昨日看到管事罰不聽話的太監,就是罰他們去跑圈,跑到晚上都不讓停,還不讓吃晚飯,吓得玉州話都不敢說,在玉州看來,這就是最嚴重的懲罰了。

玉州一緊張,小動作就上來了,他拉住時延的袖子,他朝時延搖頭:“時延,不要殺生。”

時延看着他髒兮兮的手抓住自己龍袍袖子,他的指甲縫裏都是泥,上面還有些油,在龍袍上留了點油污。

“那就都去跑圈吧。”時延拉着玉州離開,留下跪了一地的人全都松了口氣。

玉州沒什麽行李要帶,最重要的也不過就是他的那盆草,玉州進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侍衛把小棗帶到的時延的面前。

小棗沒有料到陛下還會單獨見他,他一整天的情緒都緊繃着,見到時延的時候也跪得很低。

“為什麽教他這些。”

小棗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他很艱難地才說出話:“奴才以為,玉州會一直留在這裏……”

“大膽。”

小棗縮了縮肩膀,但還是開口說:“奴才以為,公子會一直留在這裏,他總要學會下層人的生活方式。”

“放肆。”時延看着他,“什麽下層人!”

“陛下把公子留在這裏,在這裏的人看來,他就是下層人,如果不學會這些東西,他可能都活不下去。”

即使小棗感覺到了來自時延的滔天怒火,他依舊沒有停下:“陛下既然回來了,想必是要把公子接回宮中,若是公子沒有學會這些,那進了京城,公子可能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說完之後,小棗一副慷慨就義,随時準備去死的樣子。

“他在朕身側,誰敢說他是下等人,又有誰敢害他。”

小棗低下頭:“但陛下您已經丢下公子一次了。”

“在陛下的心裏,公子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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