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4

Chapter4

龔叔給梁熙從蒸樹皮講解到最後的幹焙火透，從紙槽比劃到院中那棵老桑樹，梁熙算是徹徹底底上了一趟非物質文化遺産的選修課。

龔叔還講述了他和海城圖書館的淵源。

幾十年前，國內古籍修複事業方興未艾，許多古籍修複師都是空有熱血卻無用武之地，其中修複用紙問題就急需解決。江嶼的爺爺江梁，是國內早期最有資歷的一批古籍修複師，他為解決海城圖書館修複用紙問題，來到行鎮找到還是少年的龔叔，當時龔叔覺得古法造紙沒前途已經決定另謀出路，江爺爺算是求着龔叔重操舊業，龔叔才下定決心堅持。

這一堅持就堅持了一輩子。

每年來找他的人從江嶼的爺爺，變成江嶼的師父，最後變成江嶼。

三代人的傳承，一個人的堅持。

這比某些傳奇更傳奇，堅守與初心，本就是世間最令人感動的東西之一。

龔叔和海城圖書館的這些年風雨，凝聚在龔叔這十多分鐘的講述中，沒有煽動人心的話和誇大其詞的言語，但往往平靜才是最打動人的。

*

時至中午，天氣忽然陰沉起來，方才的短暫陽光仿佛是昙花一現，梁熙怕一會兒下雨，委婉拒絕龔叔留下吃飯的極力邀請，下午她還有工作，回酒店吃飯也方便許多。

風斜斜地吹起來，山雨欲來的感覺逐漸濃烈，江嶼一定要送她，被她攔在院子裏，他還要說什麽，梁熙接了電話直接走出門，不給他再說話的機會。

“聽說你出差了？什麽時候回來？”來電話的是梁熙的哥哥梁斯空，寰宇集團CEO。

“下周。找我有事？”

“周玉衡的聚香閣下周進一批海鮮，他問你想吃什麽，多給你進一批，感謝你給他投資。”

“還挺大方。”梁熙聽到聲音轉頭，是江嶼追出來，梁熙揮手讓他回去，又和梁斯空說：“他怎麽不自己給我打電話？心虛了？”

“知道他心虛，就給他個臺階，今年和光銳有合作，鬧太僵不好。”

在他們這個圈子裏，一聽到“合作”兩個字，就不允許有恩怨的存在，更何況是這麽一點點小事情，梁熙“嗯”“嗯”地敷衍過去，她算是聽出來了，梁斯空這通電話就是為了解決矛盾，根本不是關心妹妹。

周玉衡是梁斯空的發小中最“狐朋狗友”的那一個，他成年以後他父親就把聚香閣給了他，但他當時一心創業，弄出一個潮牌，後來賠了一大筆，周玉衡覺得丢臉，就擅自挪用了聚香閣的資金。聚香閣是海城頂奢的餐廳，資金流轉不開就要停擺，關鍵是這事他還不敢告訴自己老爸，于是找上了梁斯空。

但好巧不巧，梁斯空的游戲公司資金也在周轉，他還不能讓梁斯空用梁董事長的資金，那就等于整個圈子都知道了，陰差陽錯找上了梁熙，梁熙以個人名義投資入股，總算解決了周玉衡的難題。

但某人賊心不死，依舊心心念念時尚産業，又開始“濤聲依舊”折騰他那潮牌，差點又動了聚香閣賬上的流動資金，梁熙得知後直接氣笑了，直接打電話去嘲笑周玉衡“法盲就多看看書”，最後找人幫周玉衡管理那攤子爛事才算完，要不是周玉衡是光銳集團小少爺，梁熙簡直想掐死他。

但事情過去幾個月，周玉衡也迂回着道歉了，她也沒有必要抓着不妨，索性大方接受道歉，也不讓哥哥難做。

肩膀上落下輕微的重量，是江嶼的黑色風衣搭在自己肩頭，梁熙回頭，卻只看見白色襯衫的背影走進門去，電話對面，梁斯空已經轉換了話題，梁熙的注意力回到電話上，向酒店方向走去。

*

回到酒店，助理走過來替梁熙挂好外套，看到多出來的一件風衣，眼神瞟一眼梁熙，一語不發也挂到衣架上。

下午的會議是關于華耀影視未來發展方向，影視項目一定是華耀未來的主力項目，但她是要将華耀打造成為綜合性的娛樂産業王國，藝人經紀和流媒體平臺方面都需要發展，這些的發展關乎華耀的未來，也關乎梁熙和父親的約定。

影視項目是華耀占比最多的項目，目前有陳朝非的《黎明之前》，李導的《殺機畢現》，還有剛剛和江嶼談下來的動漫《書生》，以及若幹小成本網劇，還有一部上星綜藝。

華耀影視想要綜合發展，在藝人經紀方面，需要吸收更多偶像藝人，流媒體方面要更多地尋求合作。但她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賺錢。

雖然說将公司的利益和自己的賭約聯系在一起很不道德，但結了婚難免束手束腳，未來丈夫和公婆不一定是什麽牛鬼蛇神，所以和父親的賭約她一定要完成。

既如此，那就要在影視這種華耀已經成熟的方面再發展發展，今年影視方面基本上包含很廣闊，但還可以更多，今天和江嶼一起去龔叔的手工造紙坊，龔叔講述了他們的故事，這已經比許多電視劇都要傳奇了，如果能夠拍成紀錄片，在和央視挂上鈎，再讓這部紀錄片成為中小學生暑期必看的紀錄片，那它的價值和社會效益将是成倍增長的。

而且這部紀錄片和江嶼的動漫聯合出品，打一打《書生》原創作者的名頭，金錢利益還不是滾滾如來，源源不斷的。

思及此，梁熙回頭看向衣架上的兩件黑色風衣，偏小的那件是她的，另一件是江嶼的，她走過去拿下江嶼那件，笑了笑又放回去，給江嶼打了電話。

“江老師，你好啊。”

“梁總，你好，有什麽事嗎？”

江嶼的語氣略顯拘謹，梁熙搖頭發笑，“确實有事，今天和你去龔叔那兒……”

梁熙故意拖長了音調，江嶼嗓子眼一哽，差點咳出聲來，他生怕梁熙打電話來是為了把風衣還給自己，雖說當時确實有些冷，但他自己未必沒有私心。

“我覺得你們的故事很好，也很有正面導向意義，所以想拍成紀錄片，具體圍繞海城圖書館和龔叔展開，你覺得呢？”

雖然最後是疑問句，但只是需要江嶼給出建議或者方案，江嶼也知道，他沒有正面回答：“幾年前也有公司聽說龔叔的事情要拍紀錄片，最後因為資金不足不了了之。”

江嶼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明确的意願就不要大張旗鼓，最後搞得難以收場。

“華耀是有信譽的公司，一旦确定立項，就不會出爾反爾，你可以讓龔叔放心，你也放心。”

“好，我相信梁總的信譽。”

若要拍成紀錄片，最難搞定的不是海城圖書館，也不是央視那邊，而是龔叔這邊，如果龔叔直接同意還好，如果不同意，那江嶼還可以從旁勸說。

“別叫我梁總了，感覺不是在叫我爸爸，就是在叫我哥哥，叫我名字吧。”

“梁……小姐。”

江嶼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叫了“梁小姐”，梁熙毫不留情直接笑出聲，她以往對待前男友從來沒有這麽主動，實在是江嶼身上“良家婦男”的氣質太強烈，才見兩次面，他應該不會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果然如此。

以往都是男人主動粘着她，這還是她第一次調戲男人，感覺不錯。

“我還有一個想法，這部紀錄片一旦立項宣傳，我想将漫畫《書生》和紀錄片結合宣傳。”

江嶼的語氣驟然冷靜了下來，“梁總的意思是，用‘漫畫原創者的真實故事’這種噱頭宣傳，捆綁銷售是嗎？”

“基本是這個模式，但不是‘噱頭’，是事實，用漫畫的熱度帶動紀錄片，等動漫上線那讨論度會更上一層。”

“梁總就沒考慮過我的意願嗎？我不願意。”

從害羞轉變為冷淡，江嶼的态度可以說是一百八十度轉變，梁熙大概明白他，但這不代表她要為了江嶼放棄利益，梁熙起身走到窗邊，看萬家燈火，心平氣和：“江嶼，江老師，我只不夠提出一個設想，連執行的舉動都沒有，你着急生氣做什麽？古籍修複和古法造紙都是小衆的東西，沒有宣傳他們将很難被人真正了解，我是商人，在商言商，你所謂的‘噱頭’營銷，是最能使這兩項技藝宣傳的手段，我得利益，你們得到情懷，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你沒有必要突然給我耍脾氣吧？你是覺得我特別好說話是嗎？”

“對不起。”梁熙的一番話讓江嶼頓時冷靜，“是我不好，我只是覺得，我不想用我畫漫畫這件事作為宣傳。”

江嶼的态度和緩，梁熙的态度也立刻轉變：“看來江老師的家人應該都不知道你畫漫畫的事情。”

“你怎麽知道？”

“你所謂的‘噱頭’營銷，未來如果成功，假設紀錄片和動漫都爆火，也只會是小範圍的狂歡，你不會有偶像明星那樣恐怖的熱度，只是會被小範圍的粉絲得知職業，但你身邊的同事，你的家人，全部都會知道這件事，畢竟你家人之中有和你同行業的人。”

“是，我不想身邊人知道。”

“其實知道了也沒什麽，沒有任何影響，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別人遠沒有你以為的那麽關系你。”

“梁小姐，不是每個人都有改變的勇氣，至少現在，我只想維持平靜的生活，同事關系不遠不近，親人偶爾相聚，這是我理想的模式。”

這話中的沉重直讓人喘不過氣，梁熙打開窗子，夜涼如水，晚風吹進心裏，帶來陣陣沁涼，兩人都沒有說話，只能聽到風聲和彼此的呼吸。

片刻之後，她輕問：“江嶼，你很孤獨嗎？”

“偶爾，片刻，此時。至少遇見你之後，這是第一次。”他猶如情話般呢喃，又似遠山般孤獨。

梁熙不再說什麽，這樣的他，這樣的她，都不适合談論利益，但他們的關系離風月又太遠，梁熙索性準備挂斷電話，這種不帶半分狎昵但暧昧叢生的氛圍天生不适合她，卻聽他問：“你也會孤獨嗎？”

“偶爾，片刻，此時。”

她照搬了他的話，旋即挂斷了電話。

多數時候她的生活被工作填滿，偶爾的獨處她也只會享受孤獨，在她看來，能享受的孤獨，都不算是孤獨，但總會有“偶爾、片刻、此時”的時光。

*

“嘟……嘟……嘟……”

電話忙音在耳邊，江嶼回想起方才電話中自己忽然的氣憤，就在梁熙提出那套影響策略之後。

為什麽？為什麽要生氣？是覺得，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梁熙嗎？還是說，她無意間戳破了自己隐形的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