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青草落葉鋪了滿地。

顧初寧用右手捂住脖頸,玉色裙裾鋪開,腰間月白色的絲縧迤逦,上面染了絲絲的血色,些微暈染開來,妖異的美,而她的眼神卻一片漠然。

陸遠一時間沒有防備,被顧初寧推得半倒在地上,他用右手手掌撐着身體,看着她沒有說話,他想起了徐槿。

那時候是在冬天,皚皚白雪落了滿園,天氣冷的吓人,他下了學回來卻不見她,只餘一室空蕩,屋裏的炭盆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燈火寥落,卻更顯得寂靜。

他找了又找,才終于在曲折蜿蜒的回廊處看見了她,她穿一身月白夾襖,嘴唇微微抿起,靠在廊柱上看着院牆上的青瓦,此時落了雪,倒顯得頗為好看。

離的近了,他才看清楚,她向來帶着笑意的臉此時卻冷了起來,眼神一片漠然。

而現下,顧初寧看着他的眼神和那人一般無二,陸遠的神色有些迷惘,此時他猶如置身重巒疊嶂的迷霧當中,仿佛故人歸來……

那邊嚴安已經被繩索牢牢的捆住,再無逃跑的可能,陸遠壓下心底的胡思亂想,顧初寧怎麽可能是她呢?

那個人,已經死了六年了啊,是他親手扶着靈柩将她下葬,是她極喜歡的地方,四周青山綠草,春水如茵,能時時看着天邊飛過的鳥兒,是她最向往的自由。

她死了,死在他的眼前,絕無活下去的可能,更何況,如果是她的話,她怎麽會用這般眼神看他。

顧初寧絕不可能是她,是他魇住了,陸遠撐起手掌,慢慢起身。

顧初寧的皮膚一向細嫩,就是平時碰了下都要起紅痕,更何況此時被刀劃到,脖頸處的刺痛越發明顯,她的手微微顫抖。

程臨已經把嚴安壓到馬上,他立時就走了過來,神色很是擔憂:“這位姑娘,你沒事吧。”

顧初寧搖了搖頭,這血流的不多,定然沒有刺到緊要的地方,不過也确實受了些傷。

程臨又轉過頭看着陸遠:“大人……”

陸遠走上前半蹲下身,比顧初寧的身子高了些,一低頭就能瞧見她蒼白的半張臉:“把手松開,”他說着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個白色的小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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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初寧的氣還沒有消,不過她也不會同自己的傷作對,因此聽了陸遠的話放下手,此時手上沾了不少血,看着頗為可怖。

陸遠把瓷瓶打開,然後貼近了她的身子打算上藥,程臨一個激靈就轉過了身,那些下屬自然也知道輕重,早就堵住了嚴安的嘴,退了幾射之地,保證非禮勿視。

陸遠用手輕輕擡了她的側臉,好将傷口看的更清些,傷口此時還在流血,但好在血流的已經緩慢了些,想來應無大礙,只不過這傷口看着着實可怖了些,這白瓷一般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長長的傷口,皮膚被刺破,很是可憐。

陸遠擰開了小瓷瓶:“我先上藥包紮一下,待回去以後再仔細清理,你忍着些,會有點痛。”

日光下顧初寧微微擡着的下巴幾乎白到透明,下巴颌尖尖,惹人憐惜。

顧初寧還記着方才他的冷心腸,此刻卻又裝作一副好人的模樣,她不想同他說話,就從嗓子眼裏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這瓷瓶裏的藥對于愈合傷口來說效用很好,陸遠輕輕地灑在傷口上,保證完全覆住,他很是仔細,動作盡量輕柔。

可這畢竟是藥粉,到底會有癢痛感,顧初寧到底還是沒忍住,還是哼哼了幾聲,她此時才有些懷疑,怎的陸遠身上竟還随身攜帶了藥。

陸遠幫顧初寧上好藥以後終是離開了她的脖頸,可指尖上那種滑膩的感覺猶在,他轉過了注意力:“你可有帕子之類的東西。”

顧初寧點了點頭,上次宋景撿到了她的帕子以後她再也不拿繡着小名的帕子出來了,因而現在帶在身上的都是普通的帕子,她從腰間扯了兩方幹淨的帕子出來。

仍是毫無對話,陸遠将她的傷口仔細包上,才開口道:“這只是初步的處理,待回去以後一定叫來大夫仔細看診一下。”

顧初寧才不領他的情,她哼了一聲。

陸遠見了卻絲毫不在意,他道:“你怎的會來這裏?”

顧初寧半晌沒說話,她想着現在還是要靠着陸遠的,因此道:“我是同她們來放風筝的,這風筝跑遠了,挂在樹上,誰知道會遇上這些,”她說完了又道:“宋芷說這裏最安全不過,林子前面好些人在放風筝,怎的你們會在這裏。”

陸遠着實愣了一下,他太久沒有出來了,此時聽了顧初寧的話才想起來,他才道:“京城的牢獄就在這附近,平素押解犯人偶爾會路過,”只不過那時都是官兵押解,自然安全的很,這次的事,是程臨失職了。

還在背過身的程臨忽然覺得渾身一涼。

陸遠起身,然後走到程臨的身邊:“這次的事,唯此一次,下不為例,現在就把他給我押進去,一點閃失都不能再有。”

程臨立時就恭謹的彎腰行喏:“是,大人,”若是再出什麽差錯,他萬死難辭其咎。

一時間兵甲行動,馬蹄嘶鳴,一忽間人就散的差不多了。

陸遠又遣了一個侍衛:“去前頭叫二姑娘牽着馬車過來,記住,就只是二姑娘便可。”

那侍衛是熟悉濟寧侯府的,因此轉身便過去了。

偌大的林子裏便只剩陸遠和顧初寧二人了,顧初寧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就她現在這麽個嬌弱的身子,又在最緊要的脖頸處挨了一刀,流了這許多血,自然是受不住的,她的臉色越發蒼白,她不想搭理陸遠,她可還記得方才他的冷酷。

二人都不說話,場間忽然生了幾絲尴尬的氣氛,陸遠看着仍坐在落葉上的顧初寧,然後走過去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顧初寧就覺得身子淩空,轉眼間她便落在了陸遠的懷裏,她不由驚呼:“你做什麽,放我下來。”

顧初寧不僅傷口處泛血,先前與嚴安靠的又緊,衣裳上又沾了嚴安的血,此刻陸遠呼吸之間全是血腥味:“若我放你下去也好,只不過這地上寒涼,你還撐得住嗎,”他早看出顧初寧在強撐着,臉色都已經煞白了,一看着便很是不舒服。

顧初寧還要說話,最後還是忍住了,算了,他說的也對,因此就閉着眼靠在他懷裏,她現在覺得身上冷的很。

陸遠看着她失了血色的瓷白的臉,紅唇也漸漸蒼白,他想起了方才她毫不慌亂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倒像是活了好些年的人。

他好像誤會她了,先前他還以為她是在勾引他,可現下卻覺得不像那麽回事了,這個小姑娘,身上卻仿佛罩着層迷霧,叫他看不清了。

就在陸遠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蹄和車輪滾動的聲音越來越近,是宋芷來了。

宋芷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聽了那侍衛敘述原委了,一顆心懸在上面,此時一到了地方立時就下了馬車,她連忙跑過來,就看見陸遠抱着顧初寧,而顧初寧面色蒼白,脖頸上的絲帕和衣襟上滿是鮮血,看着吓人極了。

宋芷的手腳當時就軟了,她的聲音有些發抖:“表哥,她沒事吧,”她怎麽也想不到,就只是來放風筝竟傷成這個樣子。

顧初寧已然有些昏睡了,她睜不開眼睛,陸遠道:“沒有生命危險,但還是要好好養養,現下你趕緊帶着她回府,我去叫大夫,”這事總歸是她無辜受累,他是要負責任的。

宋芷的臉色又蒼白的幾分,陸遠這話一出來她就知道顧初寧傷的不輕,然後咬咬牙道:“快把她放回車上,可別誤了時間,”她雖愛玩愛鬧,卻也知輕重。

顧初寧極瘦,陸遠抱着她的時候就感覺到她纖細若柳的腰肢,他一點力氣都不敢用,然後小心翼翼地将顧初寧放在馬車上,宋芷連忙将軟墊遞過來好叫顧初寧躺的更舒服些。

陸遠的手剛剛從顧初寧的腰上抽離,就感覺他的手被抓住了。

顧初寧反手攬住他的手:“還有我的風筝。”

馬車的簾子沒有落下,陸遠擡眼往樹梢上看,就看見一個桃粉重彩的大魚風筝,風筝線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他把她的手放下:“好,你放心。”

陸遠使了個眼色,那留下的侍衛有功夫在身,自然輕而易舉地就将風筝給取了下來,然後遞給了宋芷。

都已準備妥當,宋芷撂下了車簾,車夫駕着馬車走遠了。

馬車帶起了一陣煙霧,滾滾落塵中逐漸遠去,陸遠也上了馬,往城中而去。

馬車上顧初寧面色蒼白,血色盡失,脖頸上的血滲透了帕子,氣息也微弱了起來,宋芷吓得說不出話:“妧妧,你要挺住啊,你還才來京城,好些吃的都沒有吃呢,待你醒了以後我就帶你去,還有好些時興的衣裳首飾,你這般貌美,定會很合适的。”

顧初寧雖則只來了二十餘日,但宋芷與她很合脾性,比家裏的那些嫡親姐妹還要好,她此刻心裏酸的很,眼淚一時間就落了下來。

顧初寧半醒半睡,她握住宋芷的手:“你且放心,我沒事,只不過流了些血而已,”只不過這身子太嬌弱了,可別吓壞了宋芷。

宋芷點點頭,她沖着車夫喊:“快些,再快些。”

這之後的事情顧初寧就不甚清楚了,她只覺得迷迷糊糊之間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兒,然後屋子裏擠了好些人,還有哭聲,聽着像是姨母和宋芷的哭聲,然後就是脖頸間的清涼,許是大夫在重新診治,再之後就是歸于一切的寂靜。

天地間混沌一片,顧初寧做了個夢。

夢裏面依稀還是方才的場景,她被嚴安挾持,冰冷的刀刃兒架在她的脖頸上,而陸遠高坐于馬背上,面色冷漠,絲毫不顧,這不是阿遠,她只覺得心一涼。

畫面一轉,忽然回到了國公府大房。

夏日暖陽,院落裏搭着一個葡萄架,層層疊疊的枝葉爬滿了架子,風輕輕地一吹,被枝葉切的細碎的陽光就會落下來,斑斑駁駁。

她和阿遠坐在葡萄架下,青石的案幾托盤裏是一顆顆圓潤晶瑩的葡萄,飽滿可愛。

阿遠選了一顆最大最圓的葡萄遞給她:“妧妧,你嘗嘗這個,這個一定最甜。”

她把葡萄接過來,果然很甜,她剛要回話,就看見他看着前面的藤葉:“阿遠,你在瞧什麽呢,”她問。

阿遠指着藤蔓說:“是蝴蝶,還是個五彩斑斓的漂亮蝴蝶。”

她擡眼看過去,果然是一只蝴蝶,正在繞着葡萄架飛舞。

阿遠長長久久的看着那只蝴蝶,仿佛歲月靜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有點長的一章啊。

還要感謝一個不知名小可愛送的營養液,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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