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明黃色的聖旨被濟寧侯珍而重之地供奉了起來。
待大太監走後, 府裏的氣氛才和緩起來,衆人都圍着濟寧侯府的人賀喜, 大多是說陸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 與顧初寧實乃良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濟寧侯和宋老夫人笑着應對這些賀喜,顧初寧身為當事人自然也受了許多賀喜,宴會熱鬧的不像話, 氣氛又重新推向了高潮。
此時夫人們和小娘子們已經分別聚集在一處說話,顧初寧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她趁着更衣的名目偷偷溜了出去。
花園的回廊一旁種了一片梅樹, 疏影橫斜, 頗是好看,而且這裏少有人至, 真正是個清淨的好地方。
顧初寧坐在了庑廊下,她略失神地望着前頭橫斜的梅花。
她早知道會這樣,可這一天來的太早了,明年三月完婚, 可現在已然是十一月底了, 也就是說還剩三個月左右,可是馬上就要年關了, 過年是個很大的節日,難免會很忙碌, 這……實在是太快了。
今天天光晴朗,沒有風雪, 一陣微風拂過帶來陣陣清淺的梅花香。
沈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灼灼梅花後,朱紅欄杆上坐着一道纖弱的身影,她面容明媚又嬌豔,說不出的好看,可那雙眼卻有些霧蒙蒙的,像是染了水汽一般,似乎有什麽煩心事。
沈慎的心一時間又酸又澀,這短短時間內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了,顧初寧莫名變成了宋蕪,而他們兩個之間也再無可能。
沈慎閉了閉眼,良久才按下所有的情緒,他緩步走到了謝婉寧跟前,然後同她一般坐在了欄杆上:“你怎麽在這兒?”
按說今天這樣的時候她是該在場的,畢竟是聖上賜婚,想要賀喜恭維的人數都數不過來。
顧初寧有些驚訝,然後才道:“裏面太熱鬧了,我就想着出來清淨清淨。”
從沈慎的角度看,就是顧初寧精致如玉的側臉,以及秋水一般的眼眸,沈慎側過了眼睛:“也是,裏面吵嚷的頭疼,我也是這般偷溜出來的,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你。”
顧初寧笑了下:“待會兒才開席,不着急。”
她的笑容處事依舊狡黠,一點也不似那些深閨女子,沈慎提起了蕭塵的事:“前些日子我不在京中,這才沒有幫上你,”他說着失笑:“是我忘了,你如今已然是宋蕪了,蕭塵的那些龌龊勾當自然無用了。”
顧初寧卻道:“多謝沈世子的挂懷,雖然我已經尋回身份了,”她的感謝是真誠的,至少沈慎曾真心的關心過她。
外面傳來了一陣咿咿呀呀的唱腔,悠悠遠遠地飄過來,聽着有些缥缈的意味,顧初寧笑着看向沈慎:“外面是起了戲臺子了。”
沈慎起身:“那我就先走了,前頭的賓客還等着呢。”
他頭也不回的往回走,就比如這折子戲,落幕了就是落幕了,他和顧初寧,好像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顧初寧的腳尖從重重的裙裾中伸出來,然後細細地碾碎地上薄薄的雪。
雪地上忽然多了一雙腳印,那人逐步向前,顧初寧擡起頭,濃烈的日光使得她半眯上了眼睛,好半晌她才看清陸遠的臉,然後道:“阿遠……”
陸遠坐到了先前沈慎坐的地方:“你與沈慎熟識嗎,”他莫名其妙的問道。
顧初寧愣了片刻,她還以為陸遠會同她說起婚事的事,然後才答道:“之前見過幾面,有次沈世子救了我,這才有了交情。”
陸遠淡淡的應了聲,看不出情緒。
顧初寧覺得此時的氣氛有些尴尬,旁人不知道,可她們兩個人心裏和明鏡兒似的,她是他的長嫂,于情于理都不應當嫁給她,她怎麽能就這樣耽誤陸遠的一生。
她早已是死過的人了,這一輩子算是撿來的,可若是陸遠與她成了親,那要如何尋找相愛之人。
陸遠忽然開口道:“前些天的事情已經查出來了,是蕭塵做的。”
顧初寧抿了抿唇,她當時已經猜到了幾分,可有些不确定:“可是蕭塵不是從了皇上的命外出辦事了嗎,怎的會回到京城?”
陸遠側過臉看着她:“蕭塵此人膽大妄為慣了,一時偷溜回來也是有可能的。”
他沒有把真正的情況說出來,其實蕭塵知道了此事是他出了手,蕭塵也知道他在皇上身邊的分量,知道娶顧初寧過門已然是不可能的了,這才铤而走險。
陸遠皺了眉,此時不能叫她知道,在她心裏還以為他沒有辦法。
顧初寧“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她心下越發厭惡蕭塵,當真是膽大妄為,目中無人。
倆人之間又陷入了無聲的境地,只有梅花被微風吹過的簌簌聲。
顧初寧艱難的開口道:“阿遠,若是你不說出來好了,如果我只是顧初寧,就不必嫁你了,也不必如此耽誤你,”她說着低下了頭。
“我同你如何能成為夫妻,不過是做個夫妻的名目罷了,你若是娶了我,就是耽誤了你一生的幸福,”她繼續道。
陸遠在心裏緩緩搖了搖頭,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的,他苦苦思慕的人終于要嫁與他為妻,他歡喜不得了。
顧初寧咬唇道:“更何況,還有蓮娘,若是她哪日回來了,見你娶了我,應該會很傷心吧,”蓮娘與陸遠是那麽相愛,甚至京中之人知之甚多。
陸遠錯愕道:“蓮娘?關她何事……”
顧初寧将要說出的話被陸遠給噎回了口中,她緩了緩才道:“宋芷與我說過的啊,你同蓮娘兩情相悅,她如今雖不知所蹤,但她哪日若是回來了……”她怎能做這樣棒打鴛鴦的事。
陸遠早看出顧初寧的不情願了,可他以為顧初寧只是因着兩個人特殊的關系,從未想過蓮娘這一茬,他失笑道:“就因為這個,你如此糾結?”
顧初寧點了點頭,那還能是因為什麽,她雖不懂情愛之事,但也算是讀了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知道這樣毀人姻緣是要下地獄的。
陸遠正色道:“妧妧,沒有蓮娘,從來都沒有她。”
他解釋了起來:“當年的事傳的沸沸揚揚,但我從未當一回事,沒想到你竟也信以為真了,當年我只是見她可憐,這才助她贖身。”
“我與她也只見過那麽一倆次,以後從未見過,不知道怎麽就傳成了現在的模樣,”陸遠繼續道,他要是早知道顧初寧也相信了,定然不會任由這樣的謠言傳播。
顧初寧好半晌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也就是說,她以前所腦補的陸遠因為蓮娘而各種失意全是瞎想的了!
顧初寧輕輕籲了口氣,白費了她那麽多感情,還為此神傷。陸遠擡手幫她攏緊了鬥篷,修長的手指纏繞着系帶:“妧妧,成婚之事已成定局,非你我二人之力可以扭轉,”他說着頓了頓:“所以,嫁給我吧。”
顧初寧看着脖頸上他這樣修長如玉的手指,愣了愣神兒道:“可是,可是我……”
陸遠看着她細白的臉頰:“就算你嫁過來,我們也還似從前那般相處,我永遠不會強迫你。”
顧初寧的心終于落到了實地,陸遠說還似從前那般相處,也就是說她還是妧妧,他也還是阿遠,這一切都不會變。
顧初寧終于點了頭:“那我……願意,”她想既然無法抗拒聖旨,不如假裝嫁給陸遠,到時候過兩年再和離,這樣就兩全了,既不違抗聖旨,也不耽誤陸遠,她想通了這一關竅就同意了。
陸遠知道他又在說謊,他根本不想再似從前那般與她相處,他想要的是她成為她的妻子,真正的妻子。
所以他說了謊,既然已經騙了她那麽多次,也不差這一次了,陸遠有着強大的信心,他一定會叫她愛上他。
末了,陸遠唇角微勾,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明年三月,我等你嫁過來。”
顧初寧的心忽然跳的很快,明明是假的,為什麽她竟覺得這像一個承諾。
…
對于陸遠來說,要娶顧初寧是極歡喜的,可對于濟寧侯府的人來說卻不是了。
顧初寧丢失了十五年,這才堪堪尋回來就被賜婚,頂多在家再住三個月,宋老夫人和濟寧侯實在是舍不得。
尤其是濟寧侯,他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可女兒轉眼間就要出嫁,他還沒稀罕夠,女兒就要離家嫁人,他最近時常難過的喝酒,好在女婿是他自小看到大的陸遠,不論是官途還是人品相貌都是頂尖的,女兒嫁過去也不算虧。
至于宋老夫人,她的全部熱情都投入到了為顧初寧準備嫁妝一事當中,按說有女兒的母親都會在女兒一落地的時候就為女兒攢嫁妝,可張氏早早沒了,這事也就落到了她手中,再加上她是當真疼愛顧初寧,辦起嫁妝來越發出力。
婚期已經定了,就在明年三月初十,皇上特意命欽天監測過的黃道吉日,可這也意味着時間的緊迫。
濟寧侯府也不準備大辦年節了,将一切的精力全部投擲于顧初寧的嫁妝上,宋老夫人還拉過了二夫人和紀氏一起幫忙。
這般忙活下來,轉眼間就到了二月份,馬上就要成婚了。
這一天宋老夫人終于核對完了顧初寧的嫁妝單子,還特意叫二夫人叫她一起去聽聽,心中也好有個成數,生的将來被惡仆哄了去。
二夫人身後跟着一個慈眉善目的婆子,顧初寧有些印象,這婆子近來好似一直在忙活她的婚事,那婆子極有眼力,見到顧初寧就給顧初寧斟了一碗茶。
宋老夫人滿臉含笑:“初寧,你就坐這兒聽着。”
當顧初寧看到了那長長的嫁妝單子的時候,口中喝着的茶水差點沒噴出去。
婆子聲音清脆地喊道:“黃花梨雕花千工床一張、花梨木月洞式花床一張、紫檀龍鳳銅鏡臺一對、朱漆描紅漆龍鳳匣一對、琺琅彩壽山福海碗、五彩十二月花卉盅一套等等,這些是大件,”那婆子的唱喏聲又繼續了起來:“紅珊瑚金絲發釵一對、青玉雕鳳發釵一對、”她接着又說了許多衣裳首飾,大件家具,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顧初寧手中的茶水早涼透了,她揉了揉眉心:“祖母,不用念了,這也太多了……”
宋老夫人還沒開口,二夫人就不樂意了,這才哪到哪:“你的嫁妝不只有大嫂的嫁妝,還有老夫人的添箱,二伯娘的添箱,”她說着又道:“對了,還有侯爺的體己,咱們侯府的女兒,出嫁就應當這樣熱熱鬧鬧的。”
顧初寧的眉心一跳一跳的,縱然她沒見過什麽世面,也知道這些嫁妝就要好幾萬兩了,想當初她手裏只有二百兩銀子,過的緊巴巴,現在忽然變得這麽……有錢,她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來,這些錢她下輩子也花不完啊。
宋老夫人見顧初寧也乏了,就道:“嫁妝單子也念得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同芙姐兒她們刺繡去吧。”
顧初寧應了下,然後回了小院兒的繡樓,如今女子出嫁自然要為丈夫和婆家人繡些體己的東西,這些東西一般來說都是由家中的姐妹幫着的。
回到繡樓,顧初寧也接受了她如今是個小富婆的事實了,一撩開簾子就瞧見了宋芙、宋瑩和宋芳三人,她們都在幫着顧初寧繡東西。
這時候家中姐妹多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宋瑩繡了大半天了,她覺得手腕有些累,抱怨道:“二姐姐又跑到哪裏玩兒去了,這些天也不見人影。”
顧初寧也有些好奇,宋芷最近當真是時常出去,一下午一下午的不在府裏,晚上才會回來幫她,顧初寧也不知道外面有什麽好玩兒的。
姐妹幾個也沒時間說閑話,繼續忙了起來,畢竟日子越來越近,緊迫的很。
顧初寧也加入陣營,她依舊繡帕子香囊之類的,她一面繡一面打量一旁的宋芙,宋芙面色恬淡,還帶着笑,手中的活計忙個不停,似乎對顧初寧和陸遠的婚事完全不在意了。
顧初寧看到這裏松了口氣,這樣就好。
幾個人正是繡的認真的時候,珊瑚面色歡喜的跑進屋來,歡呼道:“姑娘,姑爺送聘禮來了!”是的,珊瑚早已經改口叫陸遠為姑爺了。
宋瑩聽了就起了心思,她有些坐不住了:“三姐姐,咱們也一起出去看看吧。”
顧初寧也有些好奇,幾個人就結伴去了,待看到陸遠送來的聘禮時她又一次瞪大了眼睛,這聘禮比之她的嫁妝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腳步都有些虛浮,有錢,這些人是真有錢!
宋瑩幾個人也羨慕的很,俱都歆羨的望着顧初寧,宋芙也不例外。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更快了,婚禮幾乎全部準備妥當,只剩嫁過去了,顧初寧也被婆子們要求着早睡早起,食物精細的各種調養,說是要以最好的狀态面對新郎官。
顧初寧對這一套理論無奈的接受,不過這幾天她确實發現自己的肌膚更加好了。
第二天早晨,顧初寧早早起來,她照舊喊了珊瑚過來服侍,她總覺得臉上有些癢,難不成是被蟲子咬到了?
珊瑚端着一盆溫熱的水過來,看到顧初寧的瞬間那銅盆就落了地,水花四溢。
顧初寧也意識到不對了,她披了件衣裳就往外間走,幾步坐到了奁臺前,細細地打量鏡中的自己。
這鏡子還是西洋舶來的,照人照的清晰的很,鏡中的顧初寧依舊貌美無雙,國色天香,可有一點卻損了她的容色,她的兩側臉頰上竟生了一層淺淺的淡紅色的疹子。
顧初寧用手輕輕的觸碰,這疹子有些癢,密布在臉上顯得有些可怕。
顧初寧差點驚呼出聲:“珊瑚,我這是毀容了?”
珊瑚吓得差點跪下來,她好歹忍住了眼淚,然後道:“姑娘別怕,奴婢這就去找老夫人和侯爺。”
顧初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安慰自己說不定只是一時不對勁兒,過得兩日就好了。
宋老夫人很快就帶了府上的大夫過來,她緊緊地握着顧初寧的手,都有些顫抖了,離婚禮就剩這麽幾天了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當真是晦氣,更何況她這孫女絕色天成,若是因此而損了面容多麽可惜。
那大夫診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讓宋老夫人另請高明,言語中還吐露出來可能會留下疤痕的意思。
宋老夫人聞言臉都白了,但她很快的控制住了情緒,反倒安慰起顧初寧來:“蕪姐兒,別怕,祖母叫你父親請了折子向皇上求禦醫,禦醫醫術精湛,定能治得了你的病。”
顧初寧縱然慌亂的不得了,也只能等待,眼下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這事情傳的很快,阖府都知道了,家中的幾個姐妹就要來看望她,可宋老夫人怕影響她的心情,誰也不允許過來,只留下她一人平緩心情。
顧初寧扯着手中的絲帕,這絲帕上是她繡的素馨花,她的繡藝本就不佳,此時一扯就把絲線給扯亂了。
她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這帕子再被你扯下去就不用要了。”
顧初寧臉一紅,連忙放下了帕子,她接着意識到竟然是陸遠來了,可男女雙方成婚前見面是不被允許的,他怎會前來:“你怎麽來了。”
陸遠坐到她對面:“我來看看你。”
顧初寧“唔”了一聲,想必他定是知道了她臉上生疹子的事。
燭臺就放在一旁的案幾上,照的一室昏黃,陸遠望向顧初寧,她絕美的面上系了一塊素色的面紗,嚴嚴實實的遮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了一雙桃花眼,此時水霧蒙蒙的,看着好不可憐。
陸遠的手觸碰到了她的面紗處:“怎的戴上了面紗,我瞧瞧?”
顧初寧下意識的側過了臉,她的聲音悶悶的:“我的臉上生了一層淡紅的疹子,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由頭,怕是要毀容了,”她到底是個小娘子,也是很在意容貌的。
顧初寧默默加了句:“大夫說可能會留下疤痕,”好半晌,又嘟囔道:“我現在很醜,”她怕以後也會這樣。
陸遠見了她的抵觸也不為難,放下了手。
顧初寧想起了前世在莊子裏的時候,她幼時是個極調皮的孩子,上山下河的,總是惹出不少傷痕來,其中有一次就是傷到了臉上,平素祖母都沒有怎麽發火,那次卻狠狠地教訓了她,還吓唬她說那樣是會嫁不出去的。
想到這裏,顧初寧下意識道:“這樣子嫁都嫁出去。”
陸遠脫口而出:“不論你什麽模樣,我都會娶你的,”燈光下,他的神色是那樣的認真。
顧初寧覺得她又犯心口疼的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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