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個幽靈

那個幽靈

佐子遲。

在整個高中生涯活得就像個幽靈,這是所有跟他同班過後的人不約而同有的統一感受。

頭發永遠遮着額頭甚至是眼睛,瘦瘦弱弱的身板兒,總是抱着書走路,好像走沒幾步就會變成夏日裏曬久了的公路上,人和物随着熱氣扭曲變成幻影消失的那種形象。

他從來不跟人打招呼,就連班主任念名字查是否到校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繞過他的名字。

以至于班長每次在黑板上寫下值日生名字的那一天,總是問:“佐子遲?到底長什麽樣,人呢?”

他們對他的印象除了存在感極底,只是每次英語老師讓念英文的時候,總是喊他念,他能把枯燥的英文念得像舒緩的詩句。

英語老師說:“英文最大的魅力,應當如此。”

他們才會側目去看他微微躬着背,站在教室最末端靠門的那個座位上讀課本的身影——瘦弱、飄渺,宛如快消失在天空的一抹薄雲。

人一旦坐下了,他們又都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還有每一次頒發獎學金的時候,大家才恍然想起,他們班上一直存在一個年級的第一名。

章成歡注意到這個幽靈的那一天,是他的名字被錯誤地寫在了黑板上值日生的行列裏。

他從來不值日,就算寫了他的名字他也當作沒看見,直接出門踢足球去了。

黑板沒擦,生活委員孟季闊就會自覺去把它擦幹淨,而地上垃圾沒掃,一天兩天沒什麽差別。

不過那天他看見自己名字下面兒還有一個名字。

佐子遲。

他站着看了好一會兒,疑惑:這是誰?姓佐?男的女的?

于是就在人走了大半的教室大聲問:“誰是佐子遲?”

沒人回答他,包括聽見他問話的佐子遲。

他按照習慣出了教室,卻在十五分鐘後回教室拿包的時候看見那幽靈般的影子在那擦着黑板。

因為一米六七的高度,擦高處的黑板微微墊腳,手伸的筆直,夏天的白色校服遮不完他的腰,若隐若現,又細又平。

佐子遲轉頭看了他一眼,之後繼續擦着黑板,不過速度明顯變得比之前快很多,最上面擦不了,他去搬椅子去擦,章成歡上前從他手裏搶了黑板擦順手就擦了個幹淨。

擦完他把自己愣了愣,為他這種不由自主地去幫忙感到納罕。

佐子遲什麽話也沒說,去拿掃帚開始掃地。

章成歡有了種奇怪的感受。

他剛剛明明轉頭看見我,我也看見他看了我一眼,卻不是用眼睛看的,像是一個沒有眼睛的生物那麽轉了轉頭。

這種詭異視線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可就那麽一秒的時間,他對眼前這個人産生了某種興趣,就好像他昨天在路邊看見了一只跳起來抓蝴蝶後轉體三周半平穩落地的貓。

他追着它走了十條街,直到他跟丢了它。

他比他看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白,那手臂和脖子在此刻照進教室的昏黃光線裏都像是被醫用紗布緊緊包裹住那樣的慘白。

着實是營養不良。

剛剛晃眼看見的腰是他看過最細的腰,誇張點,一扭就能斷。

他想看清楚他長什麽樣,但是沒有這個機會,因為他不是背對着自己忙着打掃,就是因為他那頭發,張狂地把一半的臉都遮完了。

纏着繃帶的木乃伊?

這是他當時對佐子遲的第一想象。

那完了,他對于纏着繃帶的木乃伊一直以來的想法就是想扯着那布條的一頭,直到看見木乃伊真正的面目為止。

就在佐子遲打掃完背了書包要走的檔口,他上前橫在他面前,直接拿手掌把他的頭發撩起,去看他整個臉。

佐子遲像是躲貓貓藏起來久了,以為再沒人來找他後又突然被人找到,驚惶到全身發抖。

不過他那雙眼睛卻沒有任何慌亂,還反過來把章成歡吓了一跳,因為那雙眼睛也是個幽靈的眼睛,很大很黑,裏頭死水一片,沒有任何光亮。

章成歡把手一松,那頭發柔柔軟軟又耷拉了他半張臉。

佐子遲手和肩膀還在抖,轉身剛要走,章成歡直接單手摟了他的腰,他想試試是不是他見過的最細的腰,他抱過他兄弟的,他女朋友的,他爸的。

沒有錯,這真的是他抱過的最細的,他甚至一個手肘就能把他抱起。

感受到這腰在發顫,章成歡又松了他。

佐子遲幾乎是跑走的,可是剛沒跑幾步,章成歡又追了上去,這次他直接把他的脖子握在了雙手裏。

他想看看他的這種害怕能持續多久。

握好他的脖子以後,拿嘴吹他那遮住眼睛的厚厚頭發,明顯感受到他整個人身上的汗毛都豎立起,本能地去抵擋他的這種肆意觀察。

對佐子遲來說這可能不叫觀察,是種侵擾,他拿手捂了自己的頭發,不讓他繼續往自己臉上吹氣。

“為什麽不說話?”章成歡問。

“……”

“不說我就開始脫你衣服了。”

“說什麽?”

“聲音還很好聽,好像在哪裏聽過,”章成歡剎那間笑了,“啊,你不就是那個把英文念成詩,讓我們枯燥乏味的英文學習有了靈魂的那號人嗎?”

佐子遲當他是在嘲笑自己,聲音打着抖。

“放開我。”

章成歡放開他的脖子,佐子遲用了他最快的速度跑下樓梯,跑得跌跌撞撞,差點摔在整理儀容的樓道大鏡子上。

他一腳快速落地支撐好自己後,短暫立定在那鏡子面前,看了自己一眼,看了鏡子裏頭站在樓梯上的章成歡一眼,跑開了。

章成歡按照以前,這麽捉弄一個人後看見這個人這麽慌張逃跑肯定會笑,但是他沒有笑,他感受到某種陰冷的寒,就從剛剛透過鏡子他看自己的動作。

為什麽不是說看自己的眼神?

因為他看不見他的眼睛之餘,他覺得他是被一個鬼那麽瞧了一眼。

晚上回家以後,佐子遲那詭異望他的神态和視線就出現在了他幾個小時的夢裏揮之不去。

以至于睡覺蜷縮着身體,不敢把腦袋整個放在被子外頭,他怕一露出頭,就看見那種模糊的影子出現在他頭頂,什麽情緒也沒有地那麽盯着他。

如果看久了,就會失去魂魄,他那麽想。

久了以後,居然升起了一種隐隐失望的情緒。

他對這種情緒感到懊惱,就好像去馬戲團看了飛車人,看了蛇身人臉妖,看了驚天的魔術就好了。

你非要問:飛車人怎麽可能不掉鋼絲就在上頭飛?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一半是蛇一半是人的生物?魔術為什麽叫魔術不是魔法?

之後追問出全是障眼法,你只能懊悔自己去追問,不能怪馬戲團本身。

于是他故意把那雙死水的眼睛和瞧自己那種詭異動作忘了,就好像他當時把飛車人蛇身女和魔術忘了一樣。

直到一年後,高二下學期。

他那天不想早回家,自己在學校的足球場練射門,周圍跑道只零星幾個人在走動。

其中一個,就是那幽靈。

他自己一個人在操場跑道上圍着足球場跑着步。

這回他不用追問馬戲團的障眼法,因為在佐子遲跑步的過程裏,他的臉就那麽直接展現在了現實世界當中。

頭發被奔跑帶起來的風吹起,出一頭的汗,不得不把頭發往後抹,幹幹淨淨一張臉就那麽被他直直地看在眼裏。

佐子遲手掌柱在自己膝蓋上躬着背,在跑道上大喘氣。

章成歡球忘了踢,瞧着那張慘白的臉有了緋紅的氣韻,在擡手擦汗的時候,那雙死水一樣的眼珠子轉動到了天上,被此時的夕陽映出了盈盈光亮。

風吹過來,是熱風。

章成歡發絲被吹動的同時,佐子遲的發絲也在動,跑道後面的大樹唰啦唰啦作響。

佐子遲擡頭去望,那勾人的下巴以及脖子連帶着鎖骨,均帶着點汗珠子,赫然在章成歡的視野裏占據了大半部分。

他聽見他自己的心,怦怦然那麽動了動。

此後風再吹,章成歡都感受不到了,只覺得炎炎夏日,熱汗和某種喘息方式,才是最該組成的元素。

他晚上回家做的夢裏,那下巴、脖子和鎖骨,還有那鍍了一層光的眼珠子又成了他夢裏的大部分內容。

看久了,會失去魂魄,他又那麽去想,只不過這次不是後悔,是心癢難耐。

他對他這種心境也感到不舒服,就像他爸爸帶他去釣魚。

你想掉上一條大魚,一條就夠了,大一點的,可以來回博弈,這樣有成就感,可惜,全是小魚往你的魚鈎上咬。

你越想釣大的,就越沒有,然後你只能怪自己沒用好魚餌,或者怪自己運氣不好,大魚不屬于你,你只能回家炸小魚吃。

別人告訴他那魚塘根本就沒有大魚,不該有大魚。

行吧,大魚釣不到,還有一盤小魚可以吃,孟季闊就是他小魚,還有一班的周雯,六班的方季雨。

不過那一個月,佐子遲都在下午放學後學校人寥寥無幾的時候在操場跑步,每一次都站在同一個地方看着自己的電子手表大喘氣。

他想知道為什麽不往那池子裏頭放大魚給他釣,他想釣,非常想釣。

于是抱着足球走上前,站在他面前,問他:“我看你一個人在這裏跑了一個月了,為了什麽?鍛煉身體?”

佐子遲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把眼神往哪兒放,想逃,卻因為他有任務在,只能離他一個安全的距離回他:“我2000米總過不了。”

章成歡沒聽錯,他就那麽直接回答了他的問題,內容還那麽簡單好笑,他居然是這個班級裏2000米唯一個沒有過的人。

“跑一個月了還沒過?”

“嗯…”

章成歡發現佐子遲臉上的紅很奇怪,那種跑步心跳加快,血液循環加快導致整張臉通紅他見過,可那上頭居然疊加了一種桃花紅,它在跳動,好奇盯着看了半天。

佐子遲拿手背遮了臉,擋他不知道收斂的目光,頭微微低了,眼珠子也往地上那麽去躲。

那桃紅,跑到了耳朵上,脖子上。

章成歡食指和中指指背往他脖子側面就那麽輕輕一刮,就像他把魚餌鈎在魚鈎上往池塘裏那麽一投。

那麽輕巧,那麽随意。

他立馬感知到理所當然的一種顫栗,就像池塘表面出現了一陣陣波紋,是魚就在水底下試探那魚鈎能不能咬。

就見那條魚的眼珠子快速從地上移到他的臉上,像第一次吓到那般,又逃了。

那天回家以後,夢裏頭又全是那張帶着汗,帶着紅,帶着驚吓的臉。

他沒料到,大魚一直都在那池塘等着他去釣,他沒看見而已。

于是他決定,去釣這條大魚,然後悄悄清蒸了他,不讓他爸爸發現,不驚吓到那些小魚。

怎麽釣?

經過深思熟慮以後,他直接在某一天佐子遲跑完步去地上拿包的時候,把他推在學校圍欄處的大樹背後吻了他。

第一次釣大魚,因為緊張,他都沒管那魚是以着什麽面目瞧着他,因為他自己個兒把眼睛閉起來了,非常的莽撞,只感受到那張嘴的慌亂和身體的抗拒。

之後佐子遲就又像一條驚慌的魚也好,察覺到危險的小鹿也好,不願意被發現的木乃伊也好,反正就是從他懷裏逃跑了。

意猶未盡是他當時的感受,好像那魚才上鈎咬了那麽會兒撲騰幾下沒了。

于是他再次深思熟慮制定計劃以後,在佐子遲回家的路上,拖到公園假山背後解開了他的衣領,啃了那下巴和脖子,最後捧了臉,吻了個夠。

這回他沒閉眼,除了用自己的力氣困住那想要逃跑的身體,還拿眼睛當鎖穩穩鎖住了他。

之後他看見那張臉上的紅不似先前看見的那種桃花紅,是某種晚霞,随着他遞給他的溫度,随着他給他的吻越來越深,變化得多彩多樣。

回家以後,那張緋紅的臉不再是他夢裏頭的主要組成。

還有那張帶着不可思議閃着困惑和害怕直愣愣瞧着他的眼睛;還有那雙要放在自己身上始終沒放,最後捏緊了握在背後的雙手;還有那因為自己越來越激烈的掠奪帶出來的聲聲嬌弱喘息;還有那份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的生澀口感。

他在夢的末端,居然看見了坦蕩的原野,還未成熟的綠色小麥成片的翻湧,潮起一片一片的綠色海浪。

他把吻夠了的佐子遲放開,就見他倒在那綠色海浪裏頭,在海浪快要把他淹沒的過程中,沖着他笑。

這就是他對這個幽靈的最初記憶。

他從未在他的朋友和女朋友當中聽到他們談論過這個名字,可從那天開始,一直到高三開學,他都在偷偷吃着這條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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