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茶花

山茶花

從電影院出來,章成歡站在電影院門口,去看他剛剛看過的電影海報,感嘆海報好像是整部電影最好看的東西了。

一女人站在他右邊兒也在看那電影海報。

一襲紅色毛衣裙,把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套件黑色皮衣,雙手抱臂擱在骨盆上,身體往一邊微微傾斜。

看了半天後問:“好像整個電影就是這海報最好看了哈?”

他眨了眨眼,瞧着她那張看似高傲的臉,卻在幾根明顯的魚尾紋裏顯出了那種高傲的不可靠。

章成歡覺得她的高傲就像是她臉上的濃妝,卸幹淨以後,全是妥協和疲憊。

“有煙嗎?”她問他。

章成歡從褲兜裏拿了一鐵盒,打開給她:“卷煙,抽嗎?”

那女人微微笑,拿了卷煙紙,鮮紅的手指甲伸過去,拿了煙絲,卷了卷,卷得不是很好,然後用舌尖舔了末端的紙,煙在她手上杵了杵:“火呢。”

章成歡給她點了火,之後就站在門口,女人抽煙,章成歡看她抽煙。

那張嘴不止是塗了鮮紅的口紅,還有蜜柚色的唇彩,他現在的女朋友說這樣畫出來的唇即立體又誘惑。

他不愛親塗滿口紅的嘴巴,總覺得那化學物質親嘴上又卷嘴裏,久了會不會中毒呢。

他女朋友說:“所以啊,得給你女朋友多買點兒好的口紅,口紅都是塗給你們看的親的。”

他給她買了幾百支口紅,親卻沒親幾十次。

他親過的嘴巴大概有100個那麽多了,高中就親了10幾個,包括佐子遲的。

要是讓他來說一個嘴巴最好看是什麽樣,就是什麽也不塗,然後被他生生親腫了的嘴巴最來勁,不光立體,好像本身就在呼吸。

而他親過的嘴巴當中誰的嘴最容易被親腫,可能也就是佐子遲的了,畢竟女人怕痛得很,而佐子遲,他好幾次都懷疑他沒有痛覺。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同是吃飯說話的嘴巴,他的嘴巴就那麽細密,幾分鐘都不要就會腫就會泛紅,紅暈染在他唇邊,又忍不住去糟蹋,最後人被他吸到發懵,嘴被他吸出了血絲。

“喝酒嗎?”

女人打斷了他對那張嘴的回憶。

“去哪喝?”

“你想去哪兒喝?”

哦,這意思是去哪兒都行了。

章成歡把煙盒揣回褲兜裏,把女人上下掃了一遍笑說:“光華酒店的酒,好像就挺多總類,還很好喝。”

之後他們就去酒店開房了。

酒店的酒全是小瓶,裝滿了一個酒櫃,每一種都喝完得喝一個多小時,之後女人就蹲在了他的面前。

要說他唯一喜歡那張嘴巴塗滿口紅的狀态,就是這種。

越紅越好,張開血盆大口,去吞吐,去摩擦,确實會有成倍的刺激和誘惑力。

章成歡将身子放任在了單人沙發坐裏,微微歪着頭,手自然放在腿旁,一只腿那麽彎着,一只腿那麽直着,直到女人坐在了他的腿上他都是那副慵懶的姿勢。

他知道不需要他怎麽使力就能獲得人們老離不開的身體愉悅。

他發現他越來越懶了,或者說是越來越不知道他該怎麽去做這些他一直以來做習慣了的事情。

就像兩年前他去談合作,談着談着的就覺得沒意思,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放松下來後去聽對方提出的要求,兩個小時以後簽了合同,當中他一句話也沒說。

還有他那服裝公司的合夥人,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幫他出主意,幫他籌辦時裝走秀,幫他介紹有名的服裝設計師,到最後,他就懶得管了。

知道他合夥人對于收益有所隐瞞的時候,他也是這個姿勢,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聽他合夥人的解釋。

頭偏在沙發背上,聽他解釋完原因,一個小時後說:“公司既然經營那麽難,賣了吧。”

他爸爸自從知道他賣了他辛辛苦苦創建的公司後生了一場大病,脾氣變得很糟糕,他一個月回去看他一次,使命就是被他罵那麽幾天。

在花園裏罵他,他就坐在花園椅上那麽歪着頭聽他爸爸罵。

在飯桌上罵他,他就靠在椅子背上等他爸爸罵他。

就算在床上,他爸爸走進來要罵他,他都是這副姿态,就好像他爸爸說出口的不是什麽責怪,是種無關緊要的掙紮。

他知道他爸爸快被他氣死了,再加上他爸爸太閑之餘回首他的一生,覺得亂七八糟這麽過了一輩子,到了沒有什麽收獲,盡管他該享樂的都享樂過了,卻還是在空虛裏找不到一點滿足。

章成歡理解,他現在還沒有過完一輩子,就已經覺得什麽都沒所謂,什麽都沒有生趣。

這可能是他越來越懶的原因。

他女朋友因此跟他吵了好幾次架了,說對她不上心,生日忘了,紀念日忘了,一直催他結婚他就是不結婚,于是跟他大吵大鬧。

他知道給她一張卡,賣個幾萬塊錢的包和衣服,或者給她媽媽買一大堆東西,甚至直接送她一套房子,都可以制止她的吵鬧。

可他沒那麽做,就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哭了,鬧了,摔東西了,他想看看她鬧到最後會說出什麽話。

當然了,“我們分手吧!”是常說的話。

可是從來沒真正分過,只要他不想分,還沒有什麽女人真的離開過他。

……

女人的紅唇在他頭頂那麽晃,裏頭還發出某種他已經聽夠了的聲音。

他把臉靠進她的胸脯,他不是想去親或者去蹭那軟軟彈彈的脂肪,他想去聽她的心跳,是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節奏。

不過喘息聲太大,他聽不清楚,于是又回到了剛剛的慵懶,把頭靠椅背上,等待那張牙舞爪的氣息和姿勢趕緊結束。

太放縱了,他想。

佐子遲的臉上,就寫着他在別人臉上從來沒看到過的內容,只有兩個字:克制。

不管是他吻他,還是要他,他那眼睛就那麽看着你,就好像是在求饒:

“還沒好嗎?”

“夠了吧?”

“太放縱了不好。”

“下次吧,下次行不行?”

這些話都是他在他臉上讀到的。

他和他的相處,話少,尤其是做這種事,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好…”

高二暑假過去一大半,他已經吃夠了他的嘴,臉頰,脖子,包括胸膛那塊兒的敏感地界。

他覺得該吃點兒別的了,魚不能老清蒸啊,就問他:“去酒店吧,我想嘗嘗你別的地方了。”

佐子遲只是帶着疑慮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了頭說:“好…”

他們約在三天以後的晚上9點,光華酒店那個時候提供的酒已經有這麽多了,不過那時候的陳設還都挺新的。

他到酒店的時候是晚8點50,坐在沙發裏,喝了很多酒,這比他第一次和女人有這種體驗還要緊張。

他那個時候邊喝酒邊想,難道說人的第一次嘗試都得是緊張嗎?就不能有別的情緒?

于是他在等待的過程裏,體驗到了除了緊張之外別的情緒。

比如,激動。

是嘗試新事物的期望,期望值越高,越興奮。

還體會到了期望的反面。

他想:萬一體驗不好呢?

還很矛盾。

因為他覺得自己做不好佐子遲會不會對自己失望?又覺得佐子遲對自己失望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

最後還有焦急,因為10點了,佐子遲還沒到酒店。

他又在想是不是他後悔了?害怕了?他為什麽不像把他推在大樹上奪走他初吻那樣去奪別的呢,還做了那麽正式的邀請。

這就像是你去山中打獵,一直以來都是子彈上膛以後瞄準獵物直接開槍的一套動作,卻在某一天對着那獵物說:“明天我來朝你的頭打一槍,記得來哦。”

結果你第二天去打獵了,獵物沒來,你還在想,為什麽沒來?我不是跟他約好了嗎?

最後他在等還是不等之間猶豫,等多久與等不等到最後之間徘徊。

12點的時候,佐子遲到了,滿臉的汗。

“對不起,家裏有事耽擱了。”

他破天荒地想去關心他家裏出什麽事了?

佐子遲從包裏遞給他一朵山茶花。

“?”

“酒店外面開了一叢山茶花。”

他接過那朵白色的花,卻不知道該怎麽往下進行了,他好像忘記了他此行的目的,坐在沙發裏,手裏轉着那朵山茶花。

佐子遲看他喝了好多的酒,也坐地毯上喝了好多酒,十幾分鐘,倆人沒有說一句話。

“我媽媽喜歡山茶花。”章成歡說。

佐子遲把臉轉向他。

“她死的時候,我求我爸爸在她墳前種了一株山茶花。”

“……”

“不過我爸爸沒答應。”

“對不起…我不知道。”

“之後我自己去山上挖了一株種在了她墳前。”章成歡擡眼,瞧着他笑了,“是不是也應該開了?”

“你要去看嗎?”佐子遲問,“我可以陪你去。”

“現在?”

章成歡對于他前來赴約送他一朵山茶花已經很不能理解了,他居然大半夜要陪他去墓園,就為了看他媽媽墓前的山茶花開沒開?

他們打了車去城北郊區的一座墓園,太晚已經關了大門,他們翻越了那道鐵門。

往裏走了半個多小時,找到了他媽媽的墓地,不過沒有看見山茶花。

佐子遲左右望了望,這裏沒有一株山茶花,只有常綠的松柏樹,大大小小穿插在墓碑的前後。

章成歡呵呵笑了笑:“好傻啊。”

“?”

“我随口一說,你就信了。”

“……”

章成歡抱了他的腰,脫他的衣服的瞬間把他推倒在了地上。

是霍然間且故意的,不知是在驅趕什麽情緒,他甚至沒有顧及到他的那種推倒造成了佐子遲背部磕碰到地上時的劇痛。

“這不是你媽媽的墓?”

佐子遲忍着痛問他。

“我沒有媽媽。”

章成歡奪走佐子遲的第一次,就是這麽突兀,淩晨兩點,在成片的墓碑當中。

他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沒搭對,會在這種環境裏有那麽大的沖動,剛剛在酒店的那些複雜心境,全被一種黑暗,一種獵奇和數不過來的刺激取代。

墓地漆黑一片,他抱着那身體,動起來的時候模糊了好多東西,包括他的臉,包括此時周圍的墓碑,以及他剛剛放在墓碑前的那朵山茶花。

可他從來沒有這麽興奮過,尤其是他一擡眼,就看見墓碑上的那張灰白照片。

這是他媽媽的墓沒有錯,他讓他爸爸種一株山茶花她爸爸沒有同意,不過山茶花在他這裏代表的不是純潔,恰好就是他認為的一種污穢。

因為他媽媽背着他和他爸爸和別人亂搞在了一起,三年之久,被發現的時候,他和他爸爸從他爺爺那裏提前回了家。

章成歡終于知道為什麽他媽媽喜歡山茶花了,因為那三年裏,每一次那個叔叔來找她,或者她出去半天後回家,家裏都會多一朵山茶花。

即使是山茶花沒有開的日子裏,都會有一朵像山茶花的花出現在他們的餐桌上。

她媽媽還在給他夾菜的時候問:“好看嗎?山茶花,它代表了純潔的愛情。”

事發以後,他爸爸沒有離婚,把他媽媽鎖在了二樓的一個房間裏。

他有一次和他媽媽在那屋子裏單獨吃飯的時候問他已經骨瘦如柴的媽媽。

“山茶花,還代表了純潔的愛情嗎?”

他媽媽說:“除了它,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花比它更純潔美好的了。”

他陷入到一種困頓當中。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婚姻,不代表愛情。

她媽媽死在那間關了她兩年的屋子裏,家政阿姨發現她的時候,手腕被不知道哪裏拿來的刀片割了好大一個口子,血染紅了滿滿一浴缸的水。

他那個時候剛滿10歲沒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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