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epter3

Chepter3

（十一）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吃了飯。

韓璟和我說了許多姜舒臣的事。

他小時候喜歡拉小提琴，甚至因為父母的影響，十幾歲時就已經被稱為“天才少年小提琴家”，拿過的獎項不計其數，身上不知道承載了多少人的期許，卻在二十歲時放棄了小提琴，轉而去學了金融。

“為什麽？”我問。

“因為我和他父親。一次公益演出，他拉琴，我跳舞。舞臺底部鋼筋老化造成坍塌，掉下去的是我。”韓璟的語氣平靜地好像在評價這頓飯的菜色，可她的目光又下意識地落在自己的雙腿上。

我愣了一下。

韓璟重新擡起頭來，無所謂地笑了笑：“很血腥，給他的童年留下了心理陰影吧？雖然我覺得二者并沒有什麽關系，可他還是放棄了。”

“他從小就不像一個孩子，他沒有朋友，沒有想要的玩具，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他一切都按照我們的安排去做，可我和他父親從不會為他安排什麽，我們堅信每一個來到這世上的鮮活生命都有他自己的活力，可他就像一個被設置好的機器，在沒有安排下，就按照我們的生活去複制。我們給予他的關愛太少了，可他又自己努力去成為我們想讓他成為的樣子。”

韓璟握住了我的手。

“他比你大九歲，總是老氣橫秋的，我尊重你的選擇，但如果可以，你能多陪陪他。我們都看得出來，你是他唯一真心愛的人，就像我愛他父親一樣。”

我回去的路上一句話沒說，姜舒臣明顯發現了異樣，可他沒問我，因為他知道我會憋不住主動去跟他說的。

他太他媽了解我了。

但當我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愣住了。

“你這麽想治好我的腿，是因為阿姨嗎？”

Advertisement

他一句話沒說，摟着我的脖子就開始啃我嘴唇。

我快喘不上來氣了。

他及時放開了我，他的頭發被我掙紮的時候揉亂了，碎發散落在額前，他那副精英樣兒終于被卸了下來，我好像看到了十幾歲時站在舞臺上拉琴的他。

他不說話，但顯然現在也沒有能堵住我嘴的方法了，只能任我繼續追問：“是不是？”

他沉默了半晌，我不急，就盯着他的眼睛瞧，我知道他會說的。

“我從沒有把她的遺憾強加在你身上。”

他終于妥協，向我解釋。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問道：“那你收留我，是因為這個？”

“因為我會跳和她一樣的舞。”

“因為相同的經歷。”

“你把自己代入到你父親的角色裏了嗎？你愧疚，所以說要愛我一輩子。”

姜舒臣皺了皺眉。

“你要和我分手嗎？”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問。

等等，他說“分手”。

這兩個字好像是在确認我們的關系一樣，我突然有了歸屬感，覺得他怎樣都無所謂，我可以原諒他任何。

“我不，我只是問問。”我安撫他。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好像在确認我這句話的真假。

真是太糟糕了，他居然以為我的腿廢了只是所謂的和他父母一樣的命運，不，我不接受他這個想法，我必須要讓他知道，我是為了他才失去雙腿的，比起他莫名其妙的愧疚，我更希望他對我愧疚，最好能用一輩子來償還我。

“是。”他說。

我不意外。

“那能不去看病嗎？你努力過了，我也沒有怪你，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那就是一場意外，根本不是什麽狗屁……”

我說不下去了。

因為姜舒臣哭了。

他又哭了，我最怕他哭了。

老實說他長得很好看，但哭起來很醜，我覺得他很醜。

“最後一次，行嗎？”

（十二）

他帶着我這個殘疾人，上了飛往波爾多的航班。

醫生住在一個小莊園裏，他說他的戀人喜歡美酒，所以他們選擇了這座城市定居，他向往自由而充滿藝術氣息的生活，尤其在這個浪漫的城市，會有許多奇跡發生。

我當然知道這是鼓勵我的話。

從莊園出來了以後，我倒平靜，只是姜舒臣又不太高興了，可他說了這是最後一次，他應該釋然。

我們去到了一家清吧，我向老板借了一把小提琴，這個時間點沒什麽人，我拿着琴指揮姜舒臣抱我上樓，在露天的陽臺上，我拉響小提琴，在落日黃昏前，給我最愛的人聽。

我琴拉的并不好，并且在這位“天才少年小提琴家”面前，屬實是班門弄斧了。

可他不敢嘲笑我。

他把我壓在長滿爬山虎的護欄上親吻。

“什麽時候學的？”姜舒臣問我。

“大學那會兒，和別的同學學了兩手。”我雙臂摟着他的脖頸不肯松開。

“就這樣？”

“前段時間趁你上班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把你放在雜物間的小提琴拿出來用了。”

“曲子呢？自己學的？”

“是啊，厲不厲害？”

他看着我不說話，半晌點了點頭。

“特別厲害。”

我們碰了一杯。

“你想看我跳舞嗎？”我問他。

姜舒臣愣了一下，老實地點了點頭，“想。”

“那我們去散步，你推着我，到老城區的廣場上，我跳舞給你看，跳《致玫瑰園中的小提琴家》。”我安排起接下來的行程，“街邊有琴行，我們要先去買一把小提琴，我相信老板是不會把這把借給我們出去的。你拉琴，我跳舞，這将是一段浪漫而美好的邂逅。”

我們在衆多商品店中找到了一家古董琴行。

店裏只有一把小提琴，是這位華人老板手上的這把。

“這把琴恐怕不能出售給你們，因為我的愛人晚上還要聽我的曲子。”

姜舒臣笑了笑，上前和老板談判：“我的愛人現在想聽一曲，能否把這把琴借給我們？就在這兒，他要跳舞給我看。”

老板看了看我坐輪椅上的雙腿，把琴遞了出去。

他說——

祝你們旅行愉快，

從黃昏走到月色。

我從沒想象過一個渾身充滿銅臭味的商人會穿着名貴的西裝站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上，譜寫獨屬于我們的樂章。

我一手扶着身旁的輪子，一手綻開盛夏的玫瑰，完美地轉了一個圈，我跳舞給他看，一如五年前的盛夏莊園，在落日紅光下，哪怕我的雙腿已被輪椅取代，我仍熱愛我所熱愛的一切，愛我所愛的人。

周圍旅客的目光被紛紛吸引，姜舒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張開雙臂化作飛鳥，停留在他枝葉的同時，收攏他所有的愛意。

太陽化作一團紅光，

雲層擦上了金粉，

是我所見最燦爛的巴洛克藝術，

它應該價值連城，

可我已心有所屬。

我化作飛鳥落在第二樂章，

鐘聲，琴聲，

你聽到我的禱告了嗎？

田野，玫瑰，

請讓我獻給他最浪漫的帕拉伊巴。

我承認我一瞬間愛上了小提琴，

玫瑰園的伯爵小姐是否能心屬于我，

我将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和最愛您的人。

我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擁吻。

他單膝蹲在我面前，像是求婚，我多希望他能和我求婚，可他只是在我的手背處落下了一個吻。

我們在一片掌聲中離開。

他祈求我愛他。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我本來就愛他，愛他愛到無法自拔，愛他愛到願意永遠停留在他身旁，哪怕最後腐爛入泥，也要滋潤他生長的一方土地。

我們把琴還給了琴行的老板。

他送給我們一個陶器，上面的圖案是他親手繪制，是一只停落在郵箱上的飛鳥，郵箱中放着一支玫瑰，右下角還有一行小字。

“我寄給你的玫瑰，被一只飛鳥截了胡。”

（十三）

我們從波爾多回來小一個月了，姜舒臣給我報了一個美術班，他說不希望我年紀輕輕待在家裏，應該出去多轉轉，交交朋友。

美術班就在花店旁邊，幾個月抵得上我上學那會兒三年的學費，可能是因為地界兒貴環境好吧。

姜舒臣來接我下課，我們去花店坐了會兒，給唐小姐買了些甜品，畢竟現在店裏只有她一個人，她很辛苦。

我們沒有駕車回家，而是選擇去商業街逛逛。年輕的情侶們手拉着手漫步在熱鬧非凡的大街上，我伸手碰了碰姜舒臣的手，突然想起了他無法一只手推動輪椅，剛想收回來，就被他的大手握住了。

他握着我的手，手腕抵着一邊的扶手，就這麽推着我走，我坐在輪椅上擡着手不舒服，過了一會就想抽回來。

“怎麽了？”姜舒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了幾分笑意。

“難受，你抓我手幹嗎。”我故意道。

“你不想跟我牽手嗎？”他問。

我沒說話，當是默認了。

我們進了一家火鍋店，但開在街角，沒什麽人。

我不喜歡人多熱鬧，原來是喜歡的，現在大抵是不喜歡被人盯着瞧，也就不喜歡了。

火鍋咕嚕咕嚕熱騰騰地冒着氣，我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姜舒臣給我拌調料。

他把一碗麻醬料放在我面前，我吵着說蒜和香油加的太少了，讓他去多加點。

他睨了我一眼，“晚上吃太油膩的不好。”

我拿起筷子沾了一點醬嘗了嘗，算是默認了。

他調的真的好吃。

菜上來了，他負責煮，我負責吃。

我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那天韓璟老師和我說的話，問他：“你為什麽不學小提琴了？”

他給我夾菜的手頓了一下，随即笑着打趣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

“問你話呢。”我兇他。

“不想學了，又不賺錢。”他說。

我看着他不說話，他見我不吃，只好妥協。

“我不喜歡他們稱呼我為“天才”。”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

“我根本不是什麽天才，我右耳先天失聰，沒有聽覺神經，別人幾小時能練出來的曲子，我要兩天。”

姜舒臣手上不停，給我夾菜倒水，好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平淡，“他們憑什麽把我的努力用“天才”二字代替？”

直到他說完一大堆話我還沒反應過來，重點全部放在了他右耳失聰這件事上，相處六年，我居然什麽都不知道。

姜舒臣确實有時候聽不清楚，會讓我再說一遍，但我常在他工作的時候打擾他，我一直以為是他注意力不在我這兒而沒聽清，又或者是我聲音太小，再不濟就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雖然我沒敢跟他說，但也是懷疑過的，只是從沒想過這個原因。

“有人誇你你還不樂意啊……”我狀似無意地打趣道。

他挑了挑眉，“你誇我，我就樂意。”

“你……”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不知道說什麽。

姜舒臣看着我的模樣笑了一下，他仿佛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似的，“怎麽了？這事兒你總不知道吧？”

我撅了撅嘴，确實不知道。

我下意識地怼他，“我以為你是年紀大了聽力不好呢。”

姜舒臣笑罵道：“小王八蛋。”

（十四）

我給姜舒臣畫了一幅畫。

“這誰啊？”一個黑腦袋杵在我面前，我把他扒拉開，怕他蹭花了我的畫。

這是我新認識的同學，叫夏更初。

“難道是我？嘶……不像啊。”他在我旁邊喃喃自語，我推了一下他腦袋，“這我男人。”

“方元煦！你叔叔來接你了！”

我迅速低頭收拾畫筆，準備回家。

夏更初看了看我，看了看畫，看了看門口的姜舒臣。

夏更初推了推我，“不……這不你叔叔嗎？你……”

“哦，也是。”我随口敷衍道，姜舒臣走進來推我，我回頭補充：“都是。”

姜舒臣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等出了畫室才問我：“什麽都是？”

我懶得跟他解釋，“沒什麽。”

姜舒臣反倒來勁兒了，“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

我愣了一下，沖他傻笑，“那多了去了。”

我們一起回了家，我自己去園子裏看那些玫瑰，他去廚房做飯。

可我說要吃花膠雞湯，他卻給我炖了玉米排骨湯。

我質問他，他搪塞說冰箱裏沒花膠了。

“我今早拿牛奶還看見了！”

他笑了，“哦——”

我瞪大了眼睛，作勢要打他。

他抓住我的手，借力把我抱了起來，往樓上走去。

因為我有說有他不能聽的事，所以他吃醋了。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