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

Chapter2

(六)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姜舒臣還不認識我。

“呦,我記得姜哥也是這學校畢業的。”有人說着,把煙頭按滅在了沙發扶手上蓋着的棉絨毯子上,火星順着絨毛迅速蔓延,驚得旁邊的小男孩叫了一聲。

姜舒臣淡淡掃了我一眼,靠在沙發裏問我:“多大了?學什麽的?”

我快被滿屋子的煙味嗆得喘不過來氣了。

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他的話:“二十一,學舞蹈的。”

“叫什麽?”我從嘈雜的調笑聲裏聽到了姜舒臣輕飄飄的一句話。

“方元煦。”我說。

“哦,畢業很多年了,沒見過。”姜舒臣并沒有對我的名字做出任何評價,我有點失望,但看的出來他興致并不高,以己推人,可以理解。

他将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我狗腿地跑上去給他滿上。

“這麽懂事。”姜舒臣的手支着額頭,我不敢擡頭看他,乖乖的點了點頭,盡量在他面前表現出人畜無害的樣子,希望他可以收留我這只流浪狗。

“跟我走吧。”這是他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吧,他只是想看我跳舞。

對我本人一點興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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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周末,他都叫我去家裏,他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中間有一塊兒空地,擺放着幾把桌椅,我規規矩矩站在他面前,他就坐在北歐橡木椅上喝咖啡,我看到他一點糖都沒有加,他的身材已經很好了。

“《致玫瑰園中的小提琴家》,會跳麽?”姜舒臣問。

我點點頭,這是我最拿手的舞蹈,它出自我最喜歡的舞蹈家之手,似乎很少有人知道,我更喜歡姜舒臣了。

“可是……我沒有帶舞蹈服。”我有點為難。

“沒關系,就這樣。”他說。

我頓了一下,随後打開了那首小提琴曲。

……

我常懷有熱忱的心,

手持熱烈的玫瑰。

太陽化作一團紅光,

雲層擦上了金粉,

是我所見最燦爛的巴洛克藝術,

它應該價值連城,

可我已心有所屬。

我化作飛鳥落在第二樂章,

鐘聲,琴聲,

你聽到我的禱告了嗎?

田野,玫瑰,

請讓我獻給他最浪漫的帕拉伊巴。

我承認我一瞬間愛上了小提琴,

玫瑰園的伯爵小姐是否能心屬于我,

我将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和最愛您的人。

……

哦,天吶。

我多想把這首詩送給他,可我怕挨打。

姜舒臣實在美麗,我送不起他世上最珍貴的帕拉伊巴,只能獻給他一支玫瑰。

我想他不會嫌棄。

(七)

我聽到開門聲,緊接着姜舒臣走進來,把一支玫瑰放在我枕邊。

我閉着眼睛親吻了他的手,他笑了一聲,我最喜歡聽他的笑聲,尤其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場的時候。

我拿起玫瑰嗅了嗅,淡淡的香味,帶着傍晚黃昏的露水。我的心就像一汪平靜的水,但只要他丢下來一支玫瑰,它就會化開一片漣漪,水波紋一圈一圈地擴散,直到充滿我整個心房。

倒也不是因為玫瑰,是因為丢下玫瑰的那個人,哪怕是他舍棄的愛意,我也如珍如寶。

他負責做飯,因為我夠不到廚臺,家裏的所有家具在我搬進來後都調整了高度,讓我坐在輪椅上都不影響生活,除了廚臺。

他不許我碰。

他說我曾經有世上最美麗的一雙腿,如今不能再失去最靈巧的一雙手。

可是他錯了,我擁有的唯一一件值得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他。

他有時打趣,稱呼我為藝術家,可自從我坐上了輪椅,他再也沒這麽說過。

或許我該感念他的恩德。

即使我沒了他鐘愛的這雙腿,他依然留我在身邊,沒有甩給我一張支票讓我滾的遠遠的,再不許踏足他的生活。

他這個人總是心軟,慈悲心腸。

我早就發現了這點,所以才敢賭這一把。

他買了一個草莓蛋糕給我。

我讓他發誓。

他挑眉看着我:“說什麽?”

“說你愛我。”

“然後呢?”

“如果反悔,就愛我一輩子。”

他笑着看我,不說話,正當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把手放在輪子上準備回卧室的時候,他說——

“我愛你,直到世界上所有玫瑰枯萎,我依然愛你。”

我笑了,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我也愛你,直到世界上所有飛鳥散盡,我依然愛你。”

(八)

他有許多個情人。

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雖然渾身的銅臭味,可他是個浪漫的人。

他說我像一朵白玫瑰,潔白純淨,不該被玷污。

我說白玫瑰都是形容初戀的。

所以他還是玷污了我,在我的花瓣上潑灑油漆,指尖在上面留下印記,不出兩天就氧化泛黃,然後脫落。

成為一支感情的消耗品。

可我愛他,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麽,才能成為他唯一的白玫瑰,因為我不想被丢棄。

他帶我去看《致玫瑰園中的小提琴家》的演出,可很不幸,舞臺頂上巨大的散光燈砸下來,在我們為演員獻花的時候。

我把他推開了,原本我是不用被砸的,可我偏愛他。老實說那是我的第一反應,他非要理解成我愛他愛到無法自拔,好吧,也确實如此。

我失去了最引以為傲的雙腿。

可我得到了他。

我并不高興。

我好像聽不到自己的心聲了。

我總是計較得失,權衡利弊,我常常想,我就算跳上一輩子的舞,能不能得來如今優渥的生活?有時我又覺得,其實這也不過是我後半生衣食無慮,還能得到我所愛的手段罷了。

我不喜歡事事把感情挂在嘴邊,因為只要不動感情而只計較得失,那我就能永遠游刃有餘地接受他所給予的一切,關懷也好,愛也好,我能坦然接受而不入心,而不是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我多希望如此。

智者不入愛河,愚者自甘堕落。

我就是那個愚者。

慶幸的是,他和我一樣。

他帶我逛遍了全世界,不是旅游,是治腿。

還是沒能成功。

他托朋友找了一位骨科的專家,可在從醫院出來以後,他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

我張了張嘴,若非不應景,真想發出一聲驚嘆,他居然也會哭,哭的很傷心,好像一只被丢棄的大型犬,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形象有點崩塌,可我不在意,就算他是個愛哭鬼,我也很愛他。

我不會安慰人。

我說我更喜歡畫畫,小時候沒那條件,顏料太貴了,如今他養我,我是不是可以如願了?

他說我胡說。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現在我更希望我的腿好起來。

這樣他就不會哭了。

“我的花哭了。”我說。

他把眼淚全都蹭到了我蓋着腿的毛毯上,像一個易感期可憐兮兮的Alpha,敏感脆弱,急需要他心愛的Omega的安撫。

可我沒有香甜的信息素,甚至沒有他的愛,所以我只能坐在椅子上幹等着,等他哭累了。

“你就像一座被壓斷雙腿的純白雕塑。”他說。

我愣了一下,笑了:“所以我不疼。”

他用紅彤彤的眼睛看着我。

我要跟着他哭了。

他看了半晌,低垂下挂着淚珠的眼睫。

“可那是我唯一的收藏。”

(九)

姜舒臣提前忙完了工作,趁着假期帶我和他的母親韓璟去聽了小提琴獨奏會。

姜野鹄,那是他父親的獨奏會。

我終于知道《致玫瑰園中的小提琴家》是寫給誰的了。

年近六十的男人一身燕尾服站在舞臺上,一束光柱打在昏暗的演出廳裏,他值得我身旁這位美人為他送上一枚帕拉伊巴,好吧,他們的無名指上的确戴着兩顆。

姜舒臣是帶着助理來的,因為他一個人無法推動兩個輪椅。

這是獨奏會的最後一曲——《致玫瑰園中的飛鳥》。

我看了看旁邊。

可這只飛鳥被折斷了翅膀。

“臣臣說,你跳的《致玫瑰園中的小提琴家》特別好。”韓璟說。

我回去一定要為她寫一首詩。

她實在美麗。

我淡淡一笑,把內心的想法如實說了,“我看過您的許多演出視頻,沒想到本人更加美麗。”

韓璟彎了彎眼睛,眼角細密的皺紋是她經過歲月沉澱的瑰寶,昔年風采不減分毫。

“三十年了。”她的目光落在手持小提琴的男人身上,“他總是有能讓我甘願停落玫瑰園的理由。”

我愣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角帶了一絲笑意,語氣輕快道:“可臣臣并沒有什麽魅力,你怎麽就為他降落了呢?”

我下意識反駁,全然忘了對方是他的母親。

“他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人。”我說。

韓璟笑了笑,目光落回舞臺的光柱下,認同道:“飛鳥只會為它熱愛的鮮花傾倒。”

我看了一眼姜舒臣。

我想——

我好像從成千上百只為他傾倒的飛鳥中,成為了銜走他的那一只。

(十)

記得有一次他在校門口等我下課接我回公寓。

他想看我跳舞。

我很樂意,但我暈暈乎乎的,頭也好疼,跳着跳着眼前一黑栽到了他的身上,還打碎了他手裏的咖啡杯,滾燙的咖啡落在我的身上,他伸手把我擋在懷裏,手上的皮膚也被燙紅了。

我上半身趴在他的身上,白色的襯衣背後灑上了咖啡,膝蓋跪在地上,旁邊還散落着破碎的瓷片。

我覺得自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不過多久,就要和一地碎瓷片一起被掃進垃圾桶,如果這樣的話我希望姜舒臣能把我撿起來,拼一拼,還能繼續給他跳舞。

他把我撈起來放到床上,伸手摸我的額頭。

“你發燒了。”

我停止胡思亂想,反應了兩秒,開始在大腦中尋找發熱的原因,今天在學校聽人說我壞話,我沖上去揍了他們,于是在下樓的時候被潑了一盆涼水。

寒冬天裏,我躲進廁所,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放在暖氣旁邊希望它幹的快一點,校服棉衣外層是防水的,可我還是被灌了一脖子的冰水。

我蹲在角落抱着自己取暖。

發絲上的水順着我的臉流下來,參雜着從眼睛裏流出來的鹽水。

我并不想承認那是我的眼淚。

我覺得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打回去,把他們的頭按進冰桶裏,把他們的衣服泡在水裏,再讓他們穿着回教室上一下午的課——而不是躲在這裏像個被踢來踢去,最後掉進水溝裏的石子。

等下學的時候衣服已經差不多幹了,但我因為翹課被班主任罰站在教室後排,後門開着,和另一邊的窗戶形成穿堂風,我讓他們把窗戶關上,但是沒人理我。

姜舒臣把我抱上車送去了醫院。

住了一晚上,我迷迷糊糊的,但我知道他一直陪在我旁邊,給我喂水,或者把我打着吊針的手壓住,不讓我亂動。

而且他叫我名字。

我特別高興。

他給我請了一周的假。

還讓我搬進了他家。

他給我準備了一間陽光充足的卧室,很小一間,大概只有他卧室的一半大,幹淨溫暖的被褥,快有房頂高的大書架,和一架唱片機。

他在我的書桌上放了一個花瓶,和一束玫瑰。

玫瑰的香氣和溫暖的陽光碰撞産生反應,我好像愛上他了。

我事後回憶起來,可能是在這個時候,給了我推開他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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