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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氣一日更比一日暖,到了賽鴿的好時候。

本朝廣東一帶極擅馴鴿,年年都有放鴿之會,城中有一戶劉姓人家是四十年前從潮州府遷到此地,這劉先生不僅教了城中愛鴿之人許多飼鴿的技巧,還将放鴿之會也帶到了松江。

到如今,松江的養鴿好手已過百戶,年年集資舉行放鴿之會,成為本地一場不大不小的盛事。今年的放鴿之所便定在了西林禪寺,主持者是裴勉的一位朋友周瑞英。

裴勉連拿了幾次放鴿之會的魁首後,這幾年就少讓自家小美人去競翔。但他今年被裴呈扣在了松江,便順勢為周瑞英捧個場,請出了心愛的雪衣做賽鴿。

衆賽鴿已提前一日被送到西林禪寺。

旭日東升,許多小沙彌早早爬到西林塔上,占了好位置等着看放鴿。城中百姓也聚了不少在大雄寶殿前,翹首以盼五更五點。

五更五點。寺中晨鐘敲響,晨鼓擊罷。西林禪寺的主持開籠放了第一只賽鴿,周瑞英一聲令下,司放者紛紛打開鴿籠,數百只賽鴿撲翅而出,遮蔽了一方天空!天邊雲霞如錦似織,旭日光芒将鴿羽染成淡淡金色,觀者紛紛發出驚嘆之聲,小孩子擠成一團撿掉在地上的羽毛。

賽鴿們各自散開,漸漸飛遠了。

裴勉看放鴿從小看到大,早失了興致,根本不去西林禪寺湊熱鬧。他清晨爬起來練了一個時辰的劍,吃了早飯和母親說了一聲便跑出去和幾個好友厮混。

一群少年跑去爬了城南趙家的花園牆,趙家主人極擅莳花弄草,松江再沒人比這家養花養得更好,滿城的姑娘娘婦都想他家的花簪鬓插瓶。但家主趙餘墨愛花成癖,把花園子看得跟命一樣金貴,滿園花不送不賣,還在園子裏養了幾條大狗,專防城中頑皮少年偷他家的花。

只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趙餘墨的兒子趙延秋也想拿老子的花兒去讨相好的甜頭,老子不肯讓他摘,他便夥同—幹狐朋狗友打自家花的主意,自己去園子裏把幾條大狗引開,衆少年再推舉出輕功一流的裴勉翻牆,這麽裏應外合,最後得了一大捧應季鮮花。

摘夠了數,幾人飛也似的從趙家逃了,跑去街邊鋪子花幾文錢買了個大陶罐,問店主讨了水倒進去,再把一捧花插在罐子裏給趙延秋抱着。

閑逛了一陣逛到江邊,一群人到望江亭裏坐下,楊柳絲垂在江面,與水中倒影相連。

趙延秋抱着花一臉滿足,道:“這朵粉牡丹我定下了啊,我要送彎彎,今天去輕煙樓吃酒嗎?”

裴勉道:“我不去,我過會兒就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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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問:"回去守着鴿舍等你的雪衣美人回巢,看你今年第幾名?"

裴勉趴在欄杆邊用小石子打水漂,手腕一動石子在江面上滑出十來個水花,驚飛數只水鳥,他乜那少年一眼,氣定神閑地道:“我當然是魁首,雪衣什麽時候輸過?是我表哥前兩天到松江了,昨兒遞了帖子說今天上門拜訪,今早上我娘差點不讓我出門,出門前還再三囑咐要早點回去。”

幾個少年聽了只随口問問:“你哪個表哥?”趙延秋卻一臉若有所思,道:“是不是陸懷雲?”

裴勉—愣:“你怎麽知道?”

趙延秋晃了晃手中一陶罐的鮮花,說:"我爹昨天在花圃轉了半天,選出一盆養得最好的魚鱿蘭和一盆看都不許我多看兩眼的紫蘭,巴巴讓人送去城南陸公子府上。”

裴勉詫異道:“你爹還有送花出去的時候?"

其他人聽到陸懷雲的名字也回過味來,紛紛按着裴勉熱切地說:“思齊弟,不不,思齊兄!改日也邀上你這位陸表兄一起來喝喝酒,讓我們見識見識南陽君子?"

裴勉之前根本不把裴呈那句“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結交你這位表哥”放在心上,現在見了幾位好友态度簡直目瞪口呆,他難以理解地說:“我曉得我這位表兄有名,但說破大天就是個遭貶的京官兒,沒長兩個鼻子三張嘴吧?"

衆少年看裴勉的眼神都不對了,一人道:“你的親表哥,你來問我們?"

裴勉一噎,趙延秋說:“看來你這些年當真只在江湖水裏打滾,官場上的傳聞半點不知道。"裴勉還未見到這位陸表兄,這人已被父親和一幹好友吹得天花亂墜,少年人多少存着攀比心思,他見慣風流豪俠、倜傥公子,自己也是出色人品,在風月場裏常得人贊一句潘驢鄧小閑,越是衆口一詞他越對陸懷雲不以為然。

好奇與懷疑都被勾起,裴勉哪裏還肯多留,他把眉一挑,道:“向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聽那些傳聞,還不如我自己看我表兄長沒長三張嘴。”說完就向幾位好友告別。

值花紅時節,裴府裏也芳馥滿枝,日光照在窗格間的明瓦上,熠熠生輝。裴勉一回府便有人傳話,說是父親讓他往中堂去。裴勉曉得是陸懷雲到了,忙自整衣冠,神采飛揚地去與客人一較高下。

中堂裏的人正在談笑,裴勉腳步輕捷地跨進門,袍角飏飏欲飛。裴大人與裴夫人坐在主位,一青年人坐在客位,裴大人見兒子回來,道:“還不來見過你表哥!”

裴勉抖擻精神,擡眼望去,那客位上的青年也起身擡頭。

只一個四目相交,裴勉怔在原地,只覺三魂不在、七魄全飛,蕩蕩悠悠不知飛到九重天的哪一重去了。

那青年望着裴勉也微微一愣,遲疑地問:“這是……勉勉?”

這句“勉勉”一出,裴勉的三魂七魄又被拽回肉身之中,在他胸中開出萬紫千紅、五色芬芳,一時間梵音輕奏、仙樂同響,叫他茫茫然想:如此便是心花怒放,古人誠不我欺。而他的嘴倒比腦子快,已喊了一聲:“雲哥哥....."

陸懷雲受了這一聲雲哥哥也沒覺得肉麻,裴勉不記得當年在本家倆人的交往,但陸懷雲那時已有十來歲,把小裴勉記得清楚,如今豆丁已長成翩翩少年,勉勉不好再叫。

陸懷雲改口道:“經年久別,表弟也是玉樹之姿了。”

裴呈聽外甥誇兒子,心中頗美嘴上只道:“這小子就是皮囊唬人,只會逞勇鬥狠,沒個正經出息。"

裴勉喊完那一聲軟唧唧的雲哥哥後悔得要命,但陸懷雲換了客氣稱呼他又失落。老爹當着陸懷雲貶他,他雖被數落慣了,此時卻格外難堪,只是忍着不在客人面前發作,悶聲在陸懷雲身邊坐下。裴夫人看兒子臉色難看,正要推裴呈一把,陸懷雲已含笑看了裴勉一眼,對裴呈道:“我雖久在京中,也聽過表弟的俠名,裴斯表兄官聲素佳,表弟俠名遠揚,必有舅舅舅母嘉言善狀之功,當着外人就罷了,對着外甥何必自謙?"

裴呈被誇得通體舒暢,裴夫人也忍不住微笑。裴呈飄飄然起來,又開始把自家兒子胡貶一氣,裴勉這次卻不生氣,腦子裏還是陸懷雲含笑看他那一眼,擾得他心跳失序。

論起看人,無非是三層。

第一層看容貌皮相,美人麗色雖然俗氣,卻是世人都跳不出的魔障;

第二層觀風神氣度,風神美者貴于皮相美者;

第三層便是待人接物,這一樁要經年累月才驗證得出。

裴勉自覺這些年走南闖北,領略過秦淮風月消受得北地胭脂,俊才秀士也見過不知凡幾,總不甘就此認服,便平複心跳又去看陸懷雲。

陸懷雲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水沾在潤澤的唇上,熱氣從杯中升起,籠在他眼睫眉間。

裴勉轉開眼,擡手按住胸口。

說着話到了吃飯的時候,飯菜已經備好,該換座開席。裴勉比陸懷雲年紀小,見陸懷雲起了身,才從座位上起身跟在陸懷雲身後,陸懷雲走了兩步,腰背挺直,卻行動遲緩,右腳使不上力。

這樣一個芝風蘭儀的絕俗人物,竟是個跛子。

裴勉像是親眼見着和氏璧摔了一角、骊龍珠劃了一道,一時邁不動步子,只盯着陸懷雲的那只跛足看。

裴呈見自家小子的無禮行徑,立刻擰眉重重咳了一聲,裴勉才回神入座。一頓飯裴呈夫婦與陸懷雲吃得賓主盡歡,裴勉卻食不知味。

吃過飯,又敘了一陣話,陸懷雲起身告辭。裴呈曉得外甥初來松江任了推官,是職務交接、院落安置、諸多拜會的忙亂時候,也不留他,拎着兒子一起去送客。

幾人走出中堂,一只白鴿從碧空中掠來,小眼珠瞧見裴勉,立刻俯沖直下落在裴勉的手臂上,親昵地蹭蹭。裴勉怕耽誤等在鴿舍計算鴿子歸巢時辰的人,将雪衣捉在手裏放飛。

陸懷雲見這小表弟動作娴熟,問:“這鴿子是表弟養的?胸脯飽滿、雙腿強壯、羽支如絲,養得真好。"

裴勉聽陸懷雲這點評也像是愛鴿之人,不由問:“表哥喜歡鴿子嗎?"

陸懷雲認真想了想,道:“算是喜歡。”

裴勉大喜,趕着道:“那我送表哥一只?剛剛那只好是好,可惜年紀大了,我去另選一只,表哥等等我!”不等陸懷雲說話,便沖去了鴿舍。

裴呈旁觀兒子要送鴿子給外甥,神情十分一言難盡,似乎想說點什麽,最終閉口不言。

不消多時,裴勉拎着一個鴿籠又沖回來,鴿籠裏果然是只幼鴿。小表弟盛情難卻,陸懷雲把鴿籠接過道了謝,才告辭離去。

裴呈笑眯眯地看着外甥上馬車走遠了,把臉一板轉向裴勉,斥道:“裴思齊,你這些年當真是野的不知禮儀涵養,看見懷雲腿腳不便眼睛都不轉了,生怕你表哥不介意自己的腿傷嗎?"

裴勉想到表哥的跛足,皺眉反問:“表哥怎麽瘸的?我沒聽說他生了病。”

裴呈也皺起眉,嘆息道:“還不是貶官的事情,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不僅是連降三級,還挨了三十廷杖!懷雲一個文弱書生,只是瘸了已算他和錦衣衛指揮使交情夠深。”

裴勉隔了半晌才道:“表哥不寫奏疏不就好了。”

裴呈瞥了兒子一眼,淡淡道:“那你在江湖上混得一身傷,呆在府裏不就好了?這封奏疏總要有人寫的,天下之事為何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南陽君子,你以為是靠臉得來的名號?是你表哥德行無虧,盡責盡職,問心無愧。"

裴勉沉默了一會,冷酷地對裴呈道:“表哥腿腳不便,在松江又萬事不熟,為什麽不留他住在府裏?既然要就近照拂,最近不就是在家裏?讓我多和表哥相處開解他,卻讓表哥在外面住,爹就是這麽照拂姑姑的獨子?我去和娘說!"說完轉身就走。

裴呈本想訓兒子一頓,沒想到被兒子劈頭訓了一通,在原地望着裴勉走遠的背影,莫名其妙地道:“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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