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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關已過,歲首假銷。剛立春,通政司的邸報便刊出,與春風一同送至各府各縣。
一頂四擡暖轎停在松江裴府門前,裴呈下了轎,司阍見主人歸府急忙行禮,禮還沒行完,裴呈已江握着一卷邸報疾步進了大門,侍從緊跟在後。
裴呈神色似憂似喜,他匆匆走入庭院,空中傳來撲翅聲,一灘鳥糞“啪”地一聲砸在他頭頂的網巾上!
庭院內一靜,只有白鴿振翅飛走的聲音清晰無比。
裴呈臉上的似喜似憂已變成了忍無可忍,他一把攥緊手中的邸報,黑着臉道:“叫公子來!”有仆從抖着聲音回道:“公子出門有兩個時辰了。”
裴呈冷冷道:“那就找,找到了與那混賬說,若不回來,他那幾只鳥兒今晚就炖了。”說罷,甩袖回了卧房沐浴更衣。
這公子指的是裴呈的小兒子。
裴大人膝下兩子,大公子裴斯二十有八,選館入了翰林院做庶吉士,天子近臣前途無量。而小公子姓裴名勉字思齊,剛過了十八生辰,自小便好舞刀弄劍,裴大人年輕時多看了幾本江湖傳奇,見長子讀書出息,不免在小兒子身上寄托了些舊志,在裴勉六歲時就費心思為他請了劍術教習。裴勉于習武天分極高,那劍師愛才,教了兩年怕誤人子弟,便将自己一位游俠好友推薦給裴大人。
不料因由此種,裴勉上了十四歲,便當真提劍和師父去了那傳奇中的江湖,到如今已是江湖新秀、少俠翹楚。一年裏呆在家裏的日子攏共三個月,裴夫人兩個心肝兒肉,一個遠在京中,一個身在江湖,便只與裴呈置氣,叫裴大人悔青了腸子。
裴府誰不知道那幾只鳥兒是小公子的命根子?偏偏小公子是裴夫人的眼珠子,裴夫人又是裴呈大人的心尖子。裴呈也不是第一次想着把兒子的鳥炖了,每一次都抵不過兒子去老婆那裏撒嬌賣癡。
幾只鳥兒是怎麽也下不了鍋的。
但主人既然下了令,仆從們還是老老實實出門去尋人。
松江春早,處處冰消雪融,已隐約可見春蹤。
一小厮尋到入城那一段街道上,正瞧見三四個騎裝少年牽着馬迎面走來。打頭那少年正與同伴說笑,手中牽着一匹黑馬,馬鞍上別了一枝白色的野山茶,顏色分明。幾人中那少年身姿尤其挺拔,生得也劍眉星目,騎裝勾勒出他流暢肩背線條,顯出十分英氣。
小厮忙迎上去,對衆少年唱了喏,便對那打頭的少年說裴呈叫他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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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頭的少年自然就是裴勉,裴勉聽是父親叫人來找,心裏就“咯噔”了一下,追問:“怎麽了?"
當着這群錦衣少年,小厮不好直說自家主人頭上落了鳥糞,便只道:“大人說,小官人不早點回去,今晚就把那幾只鴿子炖了。"
衆少年一齊哄笑,他們幾個與裴勉是總角之交,曉得裴勉對自己的鴿子多心愛,紛紛擠眉弄眼道:“了不得!”、“快去快去!”、“雪衣、卿卿、羽奴……都等着你回去救。”、“回去遲了就從鍋裏撈。”
裴勉也笑了起來,他摸了摸黑馬的脖頸,利落地翻身上馬,對衆好友道:“那我回去救小美人了,下回請你們喝酒。”言罷,一甩缰繩,絕塵而去。
回府找人略一打聽,裴勉便曉得了叫他回來做什麽,老老實實去找父親挨罵。
裴呈剛洗完澡換了衣服,還是覺得身上有屎味兒,臭着臉坐在椅子上訓他:“我養的好兒子,好兒子養的好鳥兒,學會往你爹頭上拉屎了!”
裴勉低頭嘟囔:“也不一定就是我養的,城裏養鴿子的不是我一個,我的鴿子以前沒幹過這種事兒。"
裴大人怒道:“還敢抵賴!往你鴿舍飛還是別人家的?今天往我頭上拉屎,明天就知道在客人身上撒尿,幾只扁毛畜生,這是要造反了!”
裴勉聽父親這意思,是真想拿自己的雪衣卿卿炖湯,忙對在一旁熏衣服的母親使了個求救眼色。裴夫人将衣服往熏籠上一擱,溫溫柔柔地嗔道:“和鳥置什麽氣?鳥懂個什麽,和勉兒生氣也犯不着,也不是勉兒叫鴿子幹的,況且有更要緊的事情在,老逮着鴿子說個沒完。”
夫人開了口,裴大人只好悻悻道:“成日就曉得找你娘撐腰……”裴夫人眼波一轉,含笑看了他一眼,裴大人立刻住了口,清咳一聲,将一卷邸報甩到兒子懷裏。
裴勉擡手接了,有些莫名其妙,展開邸報看起來。
邸報始于西漢,盛于唐宋,專為向各地官員傳達朝廷諸事。裴勉看了半天谕旨、奏議、任免調遷,正雲裏霧裏,忽然瞄到一個名字——陸懷雲。
裴勉的姑姑當年嫁了南陽陸氏的四公子,随夫君遷到京師,兩人育有一子便是陸懷雲。
裴勉對陸懷雲沒什麽印象,只依稀記得五六歲時與這表哥在泉城本家見過。本來祖母七十大壽能見一見,但陸懷雲出了水痘不曾來。後來姑姑姑父過世,裴勉已提劍做了游俠不在家中,錯過了吊唁,總沒能與陸懷雲再見上一面。
不過裴勉知道這位陸表哥讀書十分争氣,與自己哥哥一樣是典型的庭前玉樹、文章楷模,裴陸兩族的子弟,都是聽着這二人事跡被長輩數落大的。而裴斯長陸懷雲三歲,兩人卻是官場同年,要認真計較還是陸懷雲風頭更勁。
不過陸懷雲前些日子被卷入黨争,幾方勢力較量叫他成了擔罪之人,要被貶去邊苦之地。陸氏家訓崇尚隐逸,門中子弟在朝為官者少,不能為陸懷雲活動,裴呈不願亡妹獨子陷在窮山惡水,與裴氏幾位長輩經營一番,陸懷雲便被調到松江府,裴呈好就近照看。
裴勉把邸報合上,無動于衷地道:“陸表哥調過來了,可喜可賀。”
裴呈道:“這麽可喜可賀,那定要好好慶賀,你今年不急走,等你表哥來了松江見見面慶賀一下。"
裴勉正是年少輕狂、提劍走馬的年紀,在家蹲不住,本打算在家再住半個月就走,聽了這話不滿道:“我和陸表哥又不熟……”
裴呈瞪眼道:“表兄弟年紀差得也不多,多見兩面說幾句話就熟了。”
裴勉皺眉,道:“我和他有什麽好說的。”
裴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面上微微帶笑,向裴勉說道:“明明你小時候纏阿雲纏得最緊,你六歲時帶你回本家住了小半年,正好阿雲也在,幾個小的都追在他後面跑,你是小霸道,天天抱住阿雲不許他跟別人玩,也不許他給別人吃點心,誰吃了就要和誰打架,阿雲走的時候還哭得鼻涕眼淚的,鬧着要跟表哥一起走,帶你回了松江之後,還問了好久雲哥哥,不過小孩子忘性大,後來不記得就不問了。”
裴勉聽得目瞪口呆,絕不相信那種粘人的豆丁是自己,疑道:“娘唬我吧?”
裴呈倒聽得津津有味,說:“既然知道了懷雲要來,不見而別總是失禮,而且讓你和懷雲見見面也有正事要做。"
裴勉問:“什麽正事?”
裴呈捋了捋修剪齊整的胡子,道:“懷雲到底年輕,他這些年仕途順遂,遭此變故心中難免郁結,你們年輕人容易交心,待他來了,你多邀他去玩耍,開解開解他。”
裴勉知道這次是走不脫了,撇撇嘴應了聲是。
裴呈笑道:“你也別撇嘴,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結交你這位表哥,收起你那些诽文謗仕的心思,你見他是你占了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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