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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常常蹭飯,偶爾逗貓,又抛擲了一月光陰,池塘中小荷露角,日夜間暑氣漸生。

裴勉往陸懷雲府上跑得勤,裴呈只覺這渾小子恐怕真要走狗屎運得外甥垂青。裴勉自覺正春風得意,約了表哥一起去郊外放了幾次鴿,陸懷雲也沒拒絕他,還拎了只鹽水鴨和一壺金華酒,兩人在郊外就酒吃掉一只鴨子,就當野游。

周瑞英也對裴勉道眼下形勢大好,一片康莊,又自誇出的主意好,送貓送得妙。

但那只雪衣貓還是惹出了點事。

這日陸懷雲去衙裏上值,出門時雪衣追出來在他靴邊繞來繞去,“喵喵喵”叫個不停,小爪子還扒住他鞋面,水汪汪的碧眼只望着他。

陸懷雲立刻被釘在原地,再走不動一步。小厮見狀,忙要去抱雪衣,雪衣立刻跳開,開始扒陸懷雲的腿。

陸懷雲嘆了口氣,蹲下将雪衣抱在懷裏,點着小貓濕潤的鼻頭,無奈道:“都說物肖其主,你倒戀舊,只肯像前一個。”雪衣舔了舔陸懷雲的指尖,一臉無辜。

今日衆官在官署議事,議事堂左右交椅坐滿了着烏紗青袍的官員,陸懷雲也是其中之一。裴呈坐在主位,一身緋色官袍,神情威嚴聽衆人奏請。

輪到陸懷雲,他從座位站起身對裴呈先一禮,正要開口,一只毛球忽從他寬大的官服袖子裏探出頭,對着裴呈“喵嗚”了一聲。

舉座皆靜。

衆人難以置信地看着陸懷雲袖中的毛球,有人還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看。裴呈嘴角一抽,看了看那只貓,又看了看外甥,一時竟也不知該說點什麽。

難言的沉默中,陸懷雲鎮定地把小貓推回袖子裏,神色如常地繼續奏事,對裴呈又一禮,坐了回去。

攜貓上值,此事可大可小,說大能治渎職之罪直接革職,但說小又能當一件趣事随便揭過。在座無人與陸懷雲不睦,便都默契地略過此事,或忍笑或忍驚,繼續議事。

但裴呈是陸懷雲的上級,又是陸懷雲的舅舅,若也裝不見,未免有偏私之嫌,最後訓了陸懷雲一頓,表明要奏請朝廷,罰他兩月俸祿。

陸懷雲自然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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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散衙時刻,陸懷雲收拾了公文要走,裴呈過來道:"這只貓是裴勉那小子送的?他成日胡鬧,懷雲不必理他,今日到我府上去,我有事和你說一說。”

陸懷雲抱着貓停住,見裴呈神色溫和卻認真,應道:“是。”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周瑞英的消息又是一等一的靈通,裴勉今天還沒見過表哥,已從周瑞英那裏聽到表哥因為雪衣貓被罰俸的消息。

周瑞英講完,扶着桌子笑到要打滾,裴勉也聽得不可思議,想笑又憋住,對周瑞英道:“你當初可是說送貓絕對妥當,不讓我表哥去賠罪就讓他罰俸?”

周瑞英抹掉笑出來的眼淚花,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算我疏忽,忘了陸推官還有個名號叫陸天蓼,木天蓼你曉得吧?這也不是他一次因貓罰俸,他在順天做官的時候,還帶貓上朝在禦前露過面,幸好陛下也是難得的貓癡,言官彈劾得口幹舌燥,才只罰了你表哥一個月俸祿,我當有此前車之貓鑒,陸推官必定警醒,沒想到南陽君子對貍奴癡心至此,哈哈哈哈哈!"

裴勉面無表情地道:“他都讓貓上他的床睡覺。"

周瑞英似笑非笑地看了裴勉一眼,道:“君亦不遠,今日教你第三步,得尺進丈,現在正是旁敲側擊的良機,他看你是表弟,你偏提醒着他你看他不光是表哥,他若對你有情,這些日子你這樣用心他總有心動,就算心存顧忌也不會挑明拒絕,那就真的是九分把握,勝券在握。"

裴勉聽得躊躇滿志,坐不住了,起身道:“表哥該到家了,我這就去找他。"

周瑞英懶得理他,擺手趕人。

至夏白日漸長,陸懷雲被裴呈留在裴府說了大半個時辰話,出門時天邊還有殘霞餘晖。

陸懷雲抱着貓踱回府,就看見裴勉坐在陸府的牆頭上,叼着一根草莖百無聊賴地望着遠方,少年郎身姿挺拔、容貌英俊、神情漠然,夕陽餘晖似乎全披在了他身上,叫人無法移開目光。裴勉目光一轉,望見了陸懷雲回來,神情活潑起來,從牆上輕松躍下,對陸懷雲喊了聲:"表哥!"

陸懷雲立刻轉開了視線。

裴勉迎到陸懷雲面前,見那惹了禍的雪衣貓伏在表哥懷裏,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裴勉看它真是千百個不順眼,便伸手要去抱,道:“表哥抱了它一路,雪衣這個月又沉了些,讓我來抱。”

陸懷雲避開他,搖頭道:“不必,到家就不用抱了。”言罷,将雪衣放在地上,小貓繞着陸懷雲轉了一圈,姿态優雅地踏進大門。

陸懷雲走進府門,裴勉跟了進去,陸懷雲回頭看他,和氣地道:“天色已晚,表弟再不回去,讓舅舅舅母擔心便不好了。”

陸懷雲今天回來的比往常晚,天色的确已晚。裴勉不想走,便故意做出一臉委屈,道:“我還沒吃飯,表哥說今晚要吃荷葉粥我就等到現在,好歹讓我吃了荷葉粥再走。”

陸懷雲想了想,淡淡道:“也好。”

荷葉粥在鍋裏熬得太久,現在盛上來已失了許多清香,粥汁也太稠。

裴勉察覺到陸懷雲心情不佳,以為是罰俸的原因,便又揀自己江湖經歷裏有趣的說給表哥聽,想博他一笑。

陸懷雲卻道:“你獨挑雲夢一幹水寨、得月樓鬥酒奪魁、青城比劍我都曾有耳聞,我一位朋友是錦衣衛指揮使,錦衣衛耳目遍及天下,表弟在江湖頗有名氣,我從他那裏聽過表弟不少事跡。”言下之意是不必再講了。

裴勉詫異道:“表哥這些年探聽過我的消息嗎。”

陸懷雲一噎,生硬地道:“偶有所聞。”

裴勉雙眼明亮起來,定定盯着陸懷雲看,正要說話,卻見雪衣貓吃飽喝足,又跑來跳到陸懷雲懷裏蹭來蹭去,要撓撓下巴順順毛。

陸懷雲一看到貓神色就溫軟許多,為雪衣撓下巴,貓咪舒服地從嗓子裏發出“呼嚕”聲。

裴勉正要趁機施展周瑞英教導的“得尺進丈”,卻叫雪衣貓攪了,陸懷雲還對這只貓好的不得了!他滿心妒意終于憋不住,酸道:“表哥對雪衣比對我好多了。”

陸懷雲詫異地看了裴勉一眼,滿臉寫着:這不是理所應當?但嘴裏還是留情道:“表弟何必與貓計較。"

裴勉心中默想:這就是旁敲側擊的時機了。他直視陸懷雲,道:“我不計較,只是和表哥相幹,我難免吃味。”

陸懷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雪衣受驚從他膝蓋上跳下去,他閉上眼又睜開,對裴勉道:“表弟跟我到書房來。”說完,轉身就往書房走。

裴勉把碗一擱,跟了上去。

書房裏一片昏暗,陸懷雲點了一盞燈,兩個人影被燈火投在牆壁上。

兩人相對而坐,裴勉燈下看美人,越看越覺表哥好看,陸懷雲卻忽然道:“我公職在身,清閑過這一陣要忙碌,怕不能常常回府用飯,表弟以後不用來陪我吃飯敘話。”

裴勉一怔,小心地問:“是因為我剛剛言詞輕佻嗎?表哥不愛聽我以後就不說了。”

陸懷雲說:“不是。”

裴勉又故作輕松地玩笑:“那是我吃太多?那我從此每頓只吃一碗飯。

陸懷雲不看他,又說:“不是。”

裴勉借着燈火看陸懷雲面容,青年烏發明眸,神情冰冷。沉默良久,他道:“那就是我喜歡表哥,但表哥對我無意,所以不想再看見我。"

陸懷雲這次沒有再說不是,一言不發。

裴勉如墜冰窟,周瑞英說過:“陸推官要當真對你無意,我再怎麽籌謀也無用。”現在看,無論他如何用心,陸懷雲竟絲毫都不心動。

裴勉又問了一遍:“表哥當真不喜歡我嗎?”這一次聲線微微顫抖,問得可憐極了。

陸懷雲終于看了裴勉一眼,裴勉肖似其父,尤其像在眉眼之間。陸懷雲低聲道:“若我往日有言辭舉止不當,讓表弟誤會,煩請勿怪。”

裴勉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到底年少驕傲,聽了這話再無法伏低做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聲音幹澀地道:“不敢,還要請表哥勿怪我自作多情。”說完,快步走出了書房。

書房牆壁上印着一人的影子。陸懷雲閉着眼,靜靜回想下午和裴呈的對話:

"懷雲,舅舅也不是頑固不化、死守道學的人,只是想到你娘就覺得實在對不起她,妹妹托舅舅照顧你,舅舅卻沒做好什麽。”

“裴勉如果是女孩兒,表兄表妹親上加親,再好不過,不過他要是女孩子這個脾氣也委屈了你。"

"他年少無定性,不是我貶那小子,他從小就是有真心,也不知能真心到幾時!你卻是天生的內斂長情,甚至于喜歡上什麽就對什麽優柔寡斷,舅舅寧可你看不上他,他吃些苦頭過些日子也就抛下,也不想你吃這苦頭,你若對他有一點情意,也不妨再斟酌考量。”

“舅舅多慮。”

膝蓋上忽然一沉,陸懷雲睜開眼,卻是雪衣跳到他膝蓋,沖他撒嬌地“喵嗚”了一聲,蹭他的手背。陸懷雲摸了摸雪衣的小腦袋,輕聲自語:“優柔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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