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天一早,缪以秋還沒有起床,缪裘卓和季岚一起,拿着王奶奶落在家裏的那兩萬塊錢,一家一戶的敲響了上面所寫每戶人家的大門,一字一句解釋清楚後把錢還給他們。

王奶奶做事用心,把錢包在報紙裏嚴嚴實實,而且錢的最下面還有一張名單。一份雜志差不多大小的白紙,上面還劃着橫線,看樣子是從某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哪家哪戶捐了多少錢,最後總計多少,寫的清清楚楚,連背面都寫滿了。金額最多的排在最上面,而這些大多數他們樓上樓下,是平時也是說得上話的鄰居。夫妻兩個相互看了一眼,整整一百三十個名字,這代表了一百三十戶人家。

從六點半開始,兩人用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卻還有一半人家的錢沒有還完,季岚怕女兒要醒了,便先回了家,而缪裘卓拿着名單繼續一棟樓一棟樓的走,每向一戶人家解釋清楚就在後面打個勾,最後一戶就是昨天晚上來過的王奶奶了。缪裘卓站在她家門口按響了門鈴,過來打開門的是王奶奶的孫子,一見到他就興奮的喊道:“缪叔叔!”喊罷還敬了個七歪八扭的禮:“缪叔叔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缪裘卓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對着他說道:“下次聽到敲門聲,記得讓家裏的大人來開門知道嗎?”

“知道了,”小男孩點頭如搗蒜,他接着便問:“你奶奶在家嗎?”

“在的,”小男孩扯着嗓子朝裏面大聲喊道:“奶奶,奶奶,缪叔叔來了。”見過了幾秒沒有應聲,他提高了聲音用更大的聲音喊了一遍:“奶奶,缪叔叔來了!”

“聽到了,聽到了。”裏面傳來了王奶奶的聲音:“這麽大嗓門把你奶奶耳朵都震聾了。”

聽到回應後小男孩才心滿意足的對着缪裘卓說了一聲:“我奶奶馬上就來。”缪裘卓對着他扯出一個微笑,聲音有些沙啞:“叔叔聽到了”

小男孩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下,很快轉身拿了個杯子到飲水機面前接了一杯水遞給他:“缪叔叔你喝水。”

缪裘卓怔了一下後接過來:“謝謝你。”

“缪叔叔,你說像我剛剛那麽大的嗓門,以後有機會成為跟你一樣的警察嗎?我也要抓壞人和毒販。”說完還用手指比了一個手槍的姿勢:“把他們全部打倒,然後抓起來。”

“想要當警察,嗓門大可是不夠的,”缪裘卓喝了水,低頭看着他道:“你還要好好鍛煉身體,認真讀書才行。”

小男孩顯得有些沮喪:“當警察也要認真讀書嗎?”

“當然。”

“讀書成績不好可以當警察嗎?”

缪裘卓眼裏浮出一絲笑意:“你現在還沒上小學吧,就知道自己讀書成績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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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男孩故作憂郁的嘆了口氣:“可是之前媽媽讓我去讀的補習班我一點都沒有興趣,上學後我的讀書成績肯定也不會好。”

“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麽呢?”王奶奶出來後對着自家孫子沒好氣道:“你媽一個月工資有一半給你花在補習班上了,你還嫌東嫌西,進屋看電視去。”

王奶奶平時顯然是極其寵愛孫子的,孫子應該也很依賴她,聽了這話一點都沒有覺得被罵的感覺,反而很親切的上去拉着她的手說了聲:“奶奶你來了。”又對着缪裘卓擺了擺手:“缪叔叔,我去看動畫片了。”

缪裘卓對他說了一聲再見,目送他往裏面走去。

“剛剛我家樂樂都是胡說八道的,你別把那些話當真,我們花了那麽多功夫送孩子去上補習班,就是想他能夠走在別的孩子前頭,多一點也好,以後能夠考個好大學,長大後找個輕松的工作坐坐辦公室。”明明用不着解釋的東西,王奶奶卻說了一大堆,還嘆了一口氣。

“當警察太累太辛苦,說安穩,工資也不高,說不安慰,你們也風裏來雨裏去的,說實話都感激,這個職業也高尚,可是一想到要落在自家孩子頭上,就怎麽都舍不得。”她就怕缪裘卓把自家孫子的話當真,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在孩子耳邊說當警察需要學些什麽,掰都掰不過來,就先把話先說明白了。

缪裘卓對着面前的這個老人客套的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樂樂現在還小,以後選擇多了想法說不定也變了。不過幹我們這一行的雖然辛苦,有時候也危險,但還是需要有人去做才行。”

王奶奶漲紅了一張臉:“我當然明白的,”接着又打起精神,有些慚愧道:“不知道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麽?如果是因為我昨天晚上說的話,我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我這張老臉,都沒地方放了。”

缪裘卓沒有就她這句話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把捏在手裏的錢展開,一共五張百元的人民幣,他遞了過去,如昨天晚上王奶奶遞到他面前一樣,說道:“其他一百二十九戶的我們已經還回去了,您是最後一戶,這錢還給你。”

王奶奶稱的上是社區裏的熱心人,每家每戶出了什麽事都會關心一二,去年還評上了社區幹部,成了其中的一員,對社區裏面的事就更上心了。不過這麽久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将捐出去的錢退回來的,頓時如遭雷擊,嘴唇顫抖着,嗫嗫的說不出話來,她并沒有伸手去接,連忙推辭道:“你這是幹什麽,孩子雖然沒有吸毒,但是被抓走了那麽久,又進了醫院,還不知道遭了什麽罪,現在出院了,給她買點營養品也是好的。”

缪裘卓聽了她這話沉默了很久,然後把錢放在一旁的圓桌上:“以秋的醫藥費可以報銷一部分,剩下的我們目前也負擔的起,還沒有到需要捐款的地步,”他一字一句說的極為清楚:“而且我還要解釋一下,她并沒有染上毒瘾,只是生病了,雖然受了罪,但是現在正在往好的方面發展,那個把她抓走的人已經落網歸案,審訊的時候也什麽都交代了,具體案情原諒我不該透露更多,不過她并沒有……”想起女兒其實收到的痛苦,他有些說不下去,但還是堅持住了:“……并沒有如你們所說的那樣。”

王奶奶已經連連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的,而且案情不能透露這個我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缪裘卓點了點頭:“您能理解就好,那麽我先告辭了。”

王奶奶站在樓梯口,目送他一步步的下樓,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面容也一如既往的堅毅,想來說女兒沒有染上毒品的話都是真的。她狠狠的白了一眼對門緊緊閉着的防盜門,想要破口大罵但是又怕剛剛下樓的缪裘卓聽見,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連關上門都輕手輕腳,一點聲音都沒敢發出來。

缪裘卓站在自家門前良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才拿出鑰匙打開門進去,剛剛走進客廳,就看到坐在飯廳裏的女兒對着他搖搖手:“爸爸你去哪裏了,等一下早飯都該涼了。”

他看着女兒笑着的樣子,頓時感覺肩膀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重擔好像輕了那麽一些,他笑了笑,大步上前拉開椅子坐到女兒的身邊,拿起一個玉米饅頭就咬了一口,饅頭差不過都冷了,只剩下一點殘溫,好在還算松軟,沒有變硬。

缪以秋看着她爸爸兩三口就吃了一半的饅頭,又看了看合着粥一起吃,好久才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的自己,頓時就把手中的遞了過去。

缪裘卓也不嫌棄,拿過來就搭在了自己的面前的醬菜碟子上,又盛了一碗溫熱的粥呼啦啦喝掉一半,才對着她說道:“怎麽,又吃不下了?”

缪以秋點點頭:“我真的吃不下了,可是沒有吃完媽媽不讓我下桌,爸爸你就幫幫忙吧。”

缪裘卓又确認了一遍:“你真的吃不下了?這可是媽媽花了很大的功夫做出來的。”

缪以秋認真而慎重的點點頭,而後想了想又道:“不過爸爸你也別吃太飽了,現在都快十點了,等一下該吃中飯了。”

“爸爸吃完後還要出去,不留在家裏吃午飯了。”

“出去,要加班嗎?”缪以秋實在想不出要出去幹什麽,随口問道。

缪裘卓咬着饅頭的動作慢了下來,他看着手上拿着一個洗米籃的妻子就站在廚房門口,洗米籃裏面還放着沒有剝殼豌豆和一個白瓷碗,她就那麽站着,靜靜的看着父女倆。

缪裘卓望了妻子一眼,伸手捏了捏女兒的小臉蛋:“不是,小丫頭忘記今天是星期天,爸爸不上班的。”

“那爸爸去哪裏,我也要去。”缪以秋打蛇随棍上。

“別鬧,在家乖乖聽媽媽的話,”缪裘卓低頭又喝了一口粥,瞄了眼已經在對面坐下的妻子說道:“你外婆留在L市的房子好久沒有打理過了,爸爸要先去收拾收拾,我們才能過去住。”

缪以秋把臉手放在桌子上,臉趴在上面,看着她爸爸說道:“我也可以收拾的。”

“你,”缪裘卓拉長了聲音對着她說了一聲,表達了自己充分的不信任:“你是能通水電呢,還是能裝燈泡呢?”

“我可以掃地,還可以拖地,還能擦窗戶。”缪以秋想了想自己能做的,舉着例子。

“你歇會兒吧,整個人站着比窗沿高不了多少,”說着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說道:“不過你外婆家後院園子裏的雜草應該也長了不少,你倒是可以去拔草。”

缪以秋呆住了,現在溫度差不多都快零下了,爸爸居然要她到寒風淩冽的園子裏拔草,一點都沒有考慮到她剛剛出院的情況。她轉頭想要尋求媽媽的支持,卻看到媽媽低着頭抿着嘴突然笑了一下的樣子,那笑容真心實意,又讓缪以秋怔住了。

季岚手中一直在剝着豆子,胖嘟嘟的豌豆落在面前的碗裏,很快就鋪滿了薄薄的一層。

缪裘卓見女兒轉開頭久久沒有回答他,不由伸手戳了戳她的臉蛋:“怎麽,不高興了,還是不能幫爸爸拔草?”

缪以秋當然是知道爸爸其實是在開玩笑的,怎麽可能真的讓她動手,但要真的拔草的話,戴上手套應該也可以,只是不知道自己那麽點蝦米的力氣能不能拔的動,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一開一合的動了動。

“爸爸我們不能用割草機嗎?”最後她還是問了一句。

缪裘卓簡直被他女兒給逗樂了:“哎呦,我的傻女兒,現在大冬天的,哪來那麽多生命力旺盛的雜草,還割草機,而且L市房子的園子裏種了樹,也沒那麽多地可以長草。”

缪以秋面無表情,雜草的生命力本來不就非常旺盛?鑽着縫都能生長,還有,雜草很多不是你說的嗎?

缪裘卓吃完早飯後就準備出發了,因為就在那裏待一天一夜,所以只帶了洗漱用品,缪以秋還是覺得用不着,她看着正在穿鞋的爸爸說道:“我們不可以搬過去的時候再整理嗎?你一個人一來一回多辛苦啊!”

“總要去把水電先通了,”缪裘卓蹲着綁高幫靴上的鞋帶,最後站起來動了動:“不然到時候一天恐怕都收拾不完,”說罷走近抱起缪以秋狠狠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和媽媽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乖乖聽話知道嗎?如果聽到有人敲門的話不要開,讓媽媽開,不要靠近廚房,不要靠近煤氣。”

缪以秋不耐煩的轉過頭:“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缪裘卓把她放回沙發上坐着,又對着季岚說了聲:“那我先走了。”

門關上的聲音響起,缪以秋伸長脖子探頭看了一眼,季岚見狀不由問道:“怎麽,爸爸剛出門就想他了?”

“爸爸只是去一天而已,”缪以秋真不覺得一天有什麽好想的,上大學還好幾個月都見不到呢?她想起了自己的上輩子,鼻子有些酸楚。這輩子和上輩子的人生軌跡不一樣,會不會代表着另外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依舊失去了女兒,他們兩只有自己一個孩子,年紀又漸漸大了,以後冷了痛了沒有人照顧的時候又應該怎麽辦?

季岚眼角的餘光一直注意着女兒,看着她馬上要哭的樣子急了起來,連忙坐到了她的身邊擦了擦她有些發紅的眼睛:“怎麽要哭了,是不是真的舍不得爸爸啊,我們給爸爸打電話好不好?”

說罷就想把她抱起來往放着電話機的地方走去,缪以秋想起爸爸說不定現在已經在開車了,伸出手攔住她,差點把自己整個身體都挂到了季岚的胳膊上,有些抽噎道:“不要,不要打電話。”

季岚被她拉住,是真着急了:“那你倒是跟媽媽說你怎麽了?”然後上上下下差點把她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每碰一個地方就問:“這裏難受嗎?還是這裏疼?”

缪以秋搖了搖頭,依舊在抽着鼻子,可是情緒已經控制住了,她問道:“媽媽,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會怎麽樣?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呢?”

季岚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女兒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幾乎有些惡狠狠的說道:“以後不能這麽問知道嗎?什麽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她有些顫抖的将手按着女兒的肩膀上,按着她纖細的身體,可是這身體即使纖細,但也是有溫度的:“你是媽媽的命,你要是死了,媽媽也活不下去了。”

如果上輩子的父母,依舊要體會喪女之痛,那要怎麽辦?缪以秋低着頭,眼淚一顆顆掉到了手背上,燙的她有些涼的手都顫抖了一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想讓面前的媽媽看到自己在哭,可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

季岚擡捧起了女兒的臉,抽了一張紙擦去了她臉上的眼淚,聲音輕柔的不可思議:“不要哭了,怎麽越哭越厲害了,是不是剛剛媽媽太兇了?媽媽像你道歉好不好,別哭了。”

缪以秋不住的點頭,伸手接過季岚手中的紙巾一下下的擦着,解釋道:“我只是想到要有兩天看不到爸爸,有點難過。”她停下了越說越忍不住讓鼻子發酸的話,她怕自己有忍不住。

季岚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傻丫頭,爸爸只是去收拾房子了,明天就回來了。”

缪以秋環抱着季岚的腰默不作聲,她閉上了眼睛靠在媽媽的懷裏,季岚低頭親了親她的發頂,想着快要準備午飯了,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問道:“中午的豌豆想要吃炒的還是喝湯?炖排骨湯好不好。”缪以秋生理脫毒的那段時間,真的是一點肉都不能吃,連包在小馄饨裏面的裏脊肉吃了都吐。一開始季岚還發愁,後來接回家之後,慢慢就好了一點,連羊肉湯都能喝小半碗,她便想着怎麽給孩子補充營養。

季岚想要掰開女兒的手站起來,她現在沒有用力,一下子居然沒有掰動,女兒居然轉了個頭,換了個方向把臉貼在在懷裏,她的心又柔軟了起來,一下下摸着她的臉:“媽媽以後再也不兇你了好不好?”

缪以秋悶悶的說道:“就像家暴的丈夫對妻子說,我再也不打你了一樣的意思嗎?”

季岚:“……”

她艱難的問道:“你這話哪裏聽來的?”

缪以秋僵硬了一下,覺得自己做人太老實了也不好,好在她有一手非常自然的甩鍋技術。她擡起了頭,無辜道:“《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裏面啊,媽媽你前幾天不是剛看了,還說一天只有兩集太少了?”

季岚終于讓女兒站好,端正着臉看着她:“我怎麽記得你在陪着媽媽看電視的時候都在發呆?”

“哦,”缪以秋眨着眼睛,可能是因為剛剛哭過的原因,她的眼睫毛都成了一團一團的,不過眼睛顯得更加水潤,只聽她純良道:“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發呆,偶爾還是看幾眼的。”

季岚差點被她氣笑了,缪以秋見狀快速的說道:“媽媽你剛剛說了以後再也不兇我的,你不能出爾反爾,還只過了一分鐘。”

季岚平淡道:“是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缪以秋轉身就想跑,卻被季岚抱起來放在了一旁的沙發上,給她脫掉了鞋,又在膝蓋上蓋上了常年放在一邊的毯子,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不停的換着欄目,最後停在了少兒頻道:“以後你只可以看這一個臺,一天只能看一個小時。”

“可是我現在不想看電視。”

季岚站起來,去了她房間把她最近常常聽的MP3和那幾本對應的中英雙譯童話書給她拿了過來,鋪滿了小半張桌子:“那看看童話書。”

“媽媽,”缪以秋看上去有點難以啓齒,她很不好意思的說道:“上面的英文有一些我不認識。”

好像說的中文你能認全了一樣,季岚無語的看了她一眼,又坐到了她的身邊,翻開了其中一本:“哪些不認識?”

缪以秋看了看翻開的那一頁,伸手指了一個單詞。

季岚低着頭呆住了,她準備給女兒認她看不懂的中文,誰知道真指了一個英文。她沉默了一會兒,把書放到女兒手上站起來,幹咳了一聲道:“媽媽要去準備午飯了,你先看,我晚一點再來教你。”

缪以秋就這麽呆呆的看着季岚女士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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