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代價呢
代價呢
既然拓拔宏已經回了北岸大營, 剩下的事情便是收場了。
三十萬大軍南下時,浩浩蕩蕩的鐵騎看不到邊,但如今歸來, 卻只有二十餘萬不到,直接搬師回朝, 拓拔宏最後一點顏面就也沒有了。
好在, 皇帝身邊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 尚書令陸睿、司徒馮誕都知道拓跋宏的心思, 他們同時當着諸将的面, 大聲表示, 如今這樣與南朝隔河僵持徒廢人力, 不如先經營洛陽新都,積蓄實力, 等來年兵馬強壯了, 再南下讨伐蕭鸾也不遲啊!
其它諸将也知道這次是打不下去了,紛紛出面, 懇請陛下先回去吧,都是我們這些人的錯, 我們太輕敵了, 咱們下次再來。
來回幾次後, 拓拔宏終于勉為其難,答應他們撤軍。
但這次也不是直接撤, 而是各地征發σw.zλ.的軍卒先回家,至于皇帝,皇帝準備趁着這次出門, 去齊魯之地的魯城,親自去孔子廟祭祀, 用以表達他用儒學治理天下的決心。
這不是什麽大事,大家都贊成。
……
在這場争端中,有一個小插曲,司徒馮誕親口說,他的病能好,是一位少年獻出了他祖上的留下的神丹,他感其恩義,将其收為了義弟。
這個小插曲并沒有引起什麽波瀾,只是馮誕經常帶着這少年,給熟悉的朋友介紹一番罷了。
但皇帝拓拔宏對這少年是不太喜歡的。
這日,他一進營帳,就見自家阿誕正坐在少年身後,執筆教他怎麽寫的鮮卑名字。
那一大一小都是罕見的美人,陽光從帳門斜射而入,照在二人身上,坐在那就像一幅畫卷。
“阿誕可好些了?”拓拔宏一走進來,習慣性地伸手,準備等阿誕為他解下盔甲。
“早已無恙。”馮誕頭也不擡地應道,然後起身,又給君澤指了指哪裏不對,這才起身,溫柔如初地給皇帝解去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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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宏又看那少年沒有起來叩拜,頓生不喜:“無禮之輩,朕這一國之君,都不夠你起來問候一聲麽?”
蕭君澤擡頭看他,清純漂亮的眉眼微微擰起,露出思索之色。
他從來到這個世界,就給親哥哥跪過一次,而且跪了不久,那位大哥就挂了。
偶爾跪一次還行,可今後在北魏的時間不是幾天幾月,若每見這皇帝一次,都要行禮——啧,想想都覺得好煩啊,要不然,還是把他殺了算了?
馮誕立刻擋在君澤面前,溫柔道:“陛下息怒,君澤年幼,不知禮儀,回頭我會好好教他。”
拓拔宏看那少年沒有一點恭順之色,忍不住找個理由斥責:“你早就到司徒身邊伺候,為何不早些獻上丹藥?讓他平白多受了病痛之苦?你若是講不出個道理來,就別怪我……嘶,阿誕,你、你居然為這小孩兒擰我?”
馮誕看着拓拔宏震驚的神情,神情柔弱裏帶着一絲的傷心,又有幾分憤怒:“陛下,您若是覺得為臣礙眼,臣回洛陽便是了,何必為難一位稚子,來給我臉色……”
“這話從何說起!”拓拔宏立刻撇清,“是有人在吾耳邊進了讒言,說這孩子來路不明,吾擔心你,這才思量一番,你切莫多思多慮,我不動他便是!”
馮誕這才展顏道:“原來如此,是臣誤會了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拓拔宏心中一動,正想調侃說句晚上找他讨回,便見那少年起身,走到他面前,清純美好的眸光平靜地凝視着他。
他以為這少年是準備過來叩拜,心裏覺得這少年長得美貌,腦子卻不太行,這反應,着實慢了些。
蕭君澤站在他面前,面色如常,詢問道:“怎麽才能不叩拜你?”
果然腦子傻了些,拓拔宏頓時笑了起來:“入朝不拜,那可是要有大功于國的權臣才敢要的獎賞,你這小兒,竟也敢瞎想?”
蕭君澤思考了一瞬,淡定道:“這資格我要了,作為回報,我也給你一件東西,當成交易。”
拓拔宏看他數息,轉頭低聲對馮誕道:“阿誕,這小子的丹藥,當初你是怎麽敢吃的?”
馮誕面色複雜。
蕭君澤在一邊已經有了打算,他看了一眼拓拔宏:“我聽兄長說,你要去孔廟?”
拓拔宏點頭:“不錯,你這孩子,速速退下,這裏不需要你伺候了。”
蕭君澤沉思了一下:“我有一 門秘術,可以在一盞茶不到的時間,抄完十本書,用這個換不叩拜你,你換麽?”
拓拔宏心中一動:“你說什麽?”
蕭君澤重複了一遍,然後道:“我說完了,你需要的話,可來尋我。”
說完,少年收拾了桌上的筆墨,順手拿手了一邊沒燒完的蠟燭,也不告退,就這樣的徑直走了出去。
拓拔宏看着他的背影,一時神情淩亂。
“他還知道我是一國之君麽?”拓拔宏忍不住懷疑,有些不忿,準備喚人将那小兒抓回來,拷問清楚。
馮誕看出他的心思,伸手将他脖頸挽住,溫和道:“陛下辛苦一日,不如早作休息……”
-
深夜的軍營禁止發出任何聲音,漆黑夜裏,只有微弱蟲鳴。
拓拔宏在床榻上翻來覆去,腦子裏回想的,卻依然是那少年那句話語。
一盞茶的工夫,抄出十餘本書……這,可能麽?
他坐起身思索許久,披衣而起。
回頭一看,阿誕一臉疲倦,已經睡熟了,他低頭親了親,便起身而去。
那少年的話,回想在腦海裏,讓他一刻也不想等了。
這些年,他一心變法改制,讓鮮卑族人學儒家書文,皆因他明白,想要統治遠比鮮卑故土更豐饒的漢地,那麽,就必須按漢人的規矩來。
大魏已建國百餘年,從最初的鮮卑部落,到後來的帝族十姓,再到後來的頭人制,都已經快彈壓不住越發勢大的漢人。
而漢人驕傲的,便是他們的四書五經,衣冠禮儀,門閥族譜。
文明太後與他皆想過提拔寒門,但那些寒門士子,大多是拜在大族之下,因為只有世家大族,才有藏書治經之法。
而寒門的崛起之後,又變成了新的門閥。
其中關鍵,就在于書籍珍貴,抄書困難,許多文人甚至是以抄書為生,若是有秘術,可以推而廣之,對他扶持漢族寒士,分化漢人,推廣文治,将有天大益處。
因為那少年說的若是真的,他便多了一個天大的助力,若是假的,也不過是多收一個人頭罷了。
……
蕭君澤回到自家營帳,便将一只蠟燭熔化,用毛筆沾着蠟油,刷了幾張紙。
再扯了衣服上一片絲帛,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框裝上,下方墊一個木板,再拿剪刀剪掉帳篷上羊毛氈的一角,包在木棍上做出一個滾輪。
如此,一個最簡單的印刷機就成了。
他看了一會,又思考了數息,突然又在河邊取了一些泥土,拿木板刮平,把一首詩用小楷寫了,将紙貼在泥板上,用反字簡單地雕刻出來,然後放一邊陰幹。
“公子,你在做什麽?”青蚨疑惑地問。
蕭君澤坐在一邊,随意拿起一本書:“守株待兔。”
青蚨秒懂,看天色已晚,去炭盆邊弄了些肉食,拿鐵板在仔細地煎了,瀝幹油滴,灑上細鹽孜然胡椒——小公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既然要晚上忙碌,那必不能少了宵夜。
他思來想去,還拿出了烏梅,加糖煮湯,以助消食。
蕭君澤發現青蚨在廚藝一道上的天份真心不錯,兩人一人一半,分而食之。
他的等待沒有白費,月上中天時,一只傻兔子便悄悄地過來了。
……
拓拔宏本是想宣蕭君澤過來的,但又擔心對方只是一句戲言——這樣他的馮司徒肯定不悅,阿誕不悅,便會矜持起來,一矜持,就不知道要生氣到何時,實在不劃算。
那倒不如悄悄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但皇帝出行,就沒有悄悄地,四個內侍提着燈火,将一路照亮,他讓人進去通傳,在侍從檢查沒有刀兵後,這才大馬金刀,在營帳裏的小馬紮裏坐下。
他看着坐在桌邊的少年,正要問話,便見那少年起身,将手上一塊泥板遞給他。
拓拔宏低頭一看,目光随之一凝。
那泥板上如印章一般刻着細小的反字,作為一個每天以蓋章為業的皇帝,他幾乎是立刻明白過來,此物的用處。
沒有遲疑,他拿着那一方小小的泥板,伸手提起毛筆,在泥板上塗上墨水,往桌上的白紙按壓下去。
果然,一首詩頃刻間便已經拓在紙上。
他目光裏有些恍然,又喜不自勝。
碑拓在漢末之時,就已大行其道,但大多是用來學習書法,卻從未有人想到,将文章制成石刻,拓印傳抄。
若将此物大傳于天下,拓拔宏自問,将來自己的谥號裏,怎麽也有一個“文”字,還是單字那種谥號。
“奇術,果然是奇術,”拓拔宏贊嘆道,“雖是靈光一現,卻實在是于天下文道有大益也。”
一想到這玩意的好處,他再看少年時,便覺得這小兒順眼了許多,又想到他先前要求,不由笑道:“你既然不喜歡叩首,那便不叩了,平日行個拜禮便可。”
蕭君澤還是不太喜歡,雖然拜禮只是左手按右手,往下拜一下。
他看着這青年,突然問:“區區一個雕版,你便滿意了?”
拓拔宏目光一動:“還有何物獻上?”
蕭君澤凝視着皇帝,目光漸漸溫柔起來:“還有一個好玩的,你要玩嗎?”
拓拔宏笑了起來:“可。”
蕭君澤勾了勾手指,讓他過來。
周圍內侍們看得青筋爆跳,就想斥責,但皇帝伸手阻了。
拓拔宏興致勃勃地走過去,他剛剛就已經看到桌上的還有一份印字,就等對方開口了。
“這個,是底圖。”蕭君澤拿出一張寫好的紙。
“這個,是印紙。”他拿出一張白紙。
“這個,是絲。”他拿出一個畫框,框裏繃着一張布帛。
“這是,滾輪。”拿着羊毛氈做的滾輪。
“把底圖放在印紙上,再放上絲印,最後,拿滾輪,滾過去。”蕭君澤一邊說,一連操作了一番,然後遞給他,“你來試試。”
拓拔宏也不嫌那滾輪全是墨水,照着樣子,同樣滾了一下。
“為什麽你印得清楚,朕印出來便糊成一團?”北魏皇帝不理解。
“你不能太用勁,把紙蹭移位了!”
“原來如此,再來!”拓拔宏挽起袖子,又印一張,“怎麽無字?”
“不能太輕,不然墨水不能透紙,就不能成形!”
“明白!朕再試試。”再來的一張,他神色一喜,“成了!”
他拿起那張紙,對燭火認真察看,贊嘆道:“不錯不錯,此物,比那刻板更加易制,且省時省力,雖然其字無形無骨,卻也能看清,于世家門閥無用,于寒門士子,卻是大有助益!”
“寒門士子?”蕭君澤擡眸看他,神情裏帶着幾分天真,“誰是寒門士子?”
“便是那些以文立族,後來因戰亂,家道中落之士。”拓拔宏心情好,又印了幾張,覺得自己有幾分天分,便好心情地回答他。
“為什麽是家道中落之士才能看?”蕭君澤平靜問,“那些庶民,難道未生雙目?”
拓拔宏一怔,緩緩放下手,低頭看着這少年。
但這少年已經坐回去,拿着沾墨水的小手,拈着瓷盤裏的香噴噴肉幹,細致認真地嚼了起來,不再理他。
拓拔宏看着這少年,有心想問此話何解,但看着他如此冷漠,拉不下面子,便哼了一聲,正好夜裏腹中有些饑餓,長臂一伸,拿起了那盤烤肉,拿沾了墨水的大手吃了一片,頓時眼睛一亮,低頭,便看到少年目光冷漠,殺氣騰騰。
拓拔宏忍不住笑了起來,愉悅之感上頭,也不急着問了,反而挑眉贊道:“味道尚可。”
然後便在少年肅殺的目光中,讓人将泥板印紙拿走不說,連整罐烏梅湯也沒放過。他悠哉游哉地走出帳外後,還詩興大發,做了一首不怎麽佳的五言詩。
青蚨看小公子生氣了,低聲道:“莫氣了,我再做一盤。”
蕭君澤迅速收拾好表情:“不必,我裝的!”
看青蚨不信,他辯解道:“我才不會為一點肉生氣,這些東西,本就是給他準備的,順勢而為罷了。”
青蚨輕輕點頭,然後又去切羊肉。
“青蚨,我說真的!”蕭君澤努力解釋,“我想要計劃成功,便要大量讀書識字的平民,甚至是鮮卑人,這是計劃的基礎,你別把我當小孩——”
“青蚨明白,”青蚨溫柔道,“青蚨只是怕小公子餓着。”
蕭君澤這才點頭,囑咐道:“晚上吃食要清淡些,少放些鹽,多放點茴香!”
随後,他又想,那拓拔宏雖然嚣張,但也還是如計劃一樣落入他的陷阱!
今天拿走的,将來必定是都要還回來。
印刷術是什麽東西,那可是大殺器,歐洲當年因為這玩意本來是印聖經贖罪券的,但當印刷機數量一多,什麽《致德意志同胞書》《路德的十九條綱領》跟着就出來了,盡管他們立刻亡羊補牢,弄出了壽命比印刷機還長的出版審查,但文藝複興已經無可避免。
中國也一樣,唐朝時世家門閥還能一代一代地出宰相,等宋時,印刷術迅猛發展,直接瓦解了世家根基。
拓拔宏很快就會看到,世家門閥在發現這玩意的威力後,會怎麽想方設法地圍殺它。
到時,必然會将矛盾提前激化,那抄襲九品中正制的計劃,沒準就要出大麻煩。
哼,到時他就知道,今日白嫖的肉,早就标好了代價!
他拿起青蚨新烤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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