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所謂天命
所謂天命
次日, 拓拔宏美美地睡醒起身,身邊奴婢為他穿衣洗漱,随後, 便又想起了昨晚夜裏的收獲。
他拿起那方泥板,凝視着上邊的反刻陽文。
昨夜燈光不足, 看得還不仔細, 今日一看, 便能見到這方泥板雕刻拙劣, 筆法幼稚, 一看就是個外行所為。
不過無妨, 他已命精工巧匠去仿制了。
但, 雖是利器,卻還得仔細斟酌才能施用。
他心中清楚, 那些漢人門閥, 不會輕易讓出他們的立身之基,得要好生按撫一番。
思及此, 他又想到少年那清澈的眼眸,還有那一聲驚人的“為何士族才能看, 那些庶民, 難道未生雙目?”
果然是小孩, 經史子集何等博大精深,若無人指點, 那些庶民便是拿到了,也不過是天書一本,無從入門。
不過那小兒弄的肉倒是不錯, 挺好吃。
拓拔宏想起以前在平城,那裏靠近草原, 父親在時,也曾帶他于是草原之上,獵殺黃羊烤食。
他回過神來,去到中軍帳中,開始處理軍務政務。
這次兵臨淮水,給這一帶的民生帶來不小沖擊,當略為減免稅賦。
搬師回朝,一部分中軍回平城、六鎮等鮮卑故地,剩下的便要全數放在洛陽安置。
難得離開都城,不能那麽快回去,要沿着徐州北上,先下邳,再去彭城,再去小沛、瑕丘,最後去魯城祭拜孔子,巡視東方後,觀查民生後,再回洛陽。
帶着他的阿誕一起,最好可以去蓬萊,聽說海上有鲲魚,看看能不能有幸見海上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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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處理完雜務後,終于擡起頭,感覺到一點不對。
于是問左右:“司徒人呢?”
左右答之:“回禀陛下,司徒大人一早便與義弟一同,出營去了。”
拓拔宏怒道:“為何不知會于我?”
左右答道:“回禀陛下,司徒大人并未告知奴婢。”
拓拔宏于是又問了司徒的近侍,得到答案是,司徒準備帶義弟去洛陽,他的義弟說要出門一趟,将家裏的事情托付好,司徒擔心淮水之畔還有殘兵,便帶着十餘騎,護送他同去了。
“一個黃口小兒,也敢讓朕的司徒護送!”拓拔宏非常生氣,“他們去向何處?”
于是又得到答案,君澤公子和他的義姐在淮水畔曾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民,建了一個野村,被魏軍擄略,魏道長帶着義弟給郡王治病,就是為了給野村立上戶籍,如今事情已經落定,正是去告知村人已經平安。
拓拔宏微微皺眉,陷入沉默。
-
三月的春天,淮河兩岸已經是綠意盎然。
塢堡外幾處見縫插針的小空地裏,已經開墾出幾片田畝,灑上的種子發出小芽,挂着露珠,看着便十分喜人。
一名華服少年帶着他的合夥人回到了淮河蘆葦蕩的小小村落。
這個村落已經不再是野村。
它有了正式的戶籍,但是屬于蕭君澤的私田,因為馮誕的運作,這裏都得到了免去雜稅的權利,同時每年徭役出丁有得到了近一半的豁免。
這也是世家大族能得到大量土地和人口的原因,農人當了隐戶,只是被一個大山剝削。
而普通的庶民,卻是朝廷、世家、胥吏的三大強者一起剝削。
兩個月未歸,破舊的塢堡一如往常,村人初見有騎兵前來,吓得魂飛魄散,再見當先坐着的是魏道長和小公子,便松了一口氣,一個個簇擁過來,熱情似火——他們都已經知道以後不用懼怕兵災了。
馮誕也翻身下馬,跟着蕭君澤一起觀看這小小村落。
村人衣着破舊,精神卻十分不錯,對蕭魏二人都尊敬無比,很多的人都拿出家裏雞子、剛蒸的麥餅等物,塞給蕭君澤。
“這村人,是以制紙為生啊?”馮誕看到塢堡外正在抄紙刮紙的民戶,好奇問,“那如何會成野村?”
有制紙之術,便可入匠戶,匠戶是世家和朝廷都喜歡的丁口,連拓拔宏要求釋放南征大軍掠走的人口,裏邊都是不包括匠戶的。
“他們以前是以魚獵采藥為生,制紙是我後來教的。”蕭君澤微笑道,“他們學得挺快,周圍材料也足,将來說不定是陽平郡的納糧大戶。”
他當時就計算過了,除了樹皮可以制紙外,河邊的蘆葦也是制紙的好原料,算是可持續發展了。
馮誕聞言,也微笑起來,目光溫柔,落在身邊一名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姓路名綽,是本地陽平郡郡守,路家門第能追到漢末去,聞言此言,神情恭敬:“司徒說的是。”
心裏卻暗自诽謗,有他馮司徒這麽一句話,他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再來這村落收一文錢,征一個丁啊!
但又有些美滋滋——這個村子居然是司徒義弟的産業,那以後他要是多加照顧,若是有幸搭上這屋關系,官途必然不會止于這小小的陽平郡,更高一階的州刺史他不敢指望,可若能入朝當個閣官,也是瞬間從邊地的小戶,進入中都啊!
這樣想着,這位在陽平郡呼風喚雨的大人物,跟随的腳步越發恭敬了。
“此地山明水秀,倒是一處不錯的隐居之所。”馮誕看着這塢堡外不知幾百年前的古樹,發出感慨。
“這不過你少在鄉野,不知其難罷了,”蕭君澤輕笑道,“山野之中,吃食沒有胡椒花椒,取鹽艱難,夏季蚊蟲如潮水,教他們做紙,也只是賺些辛苦錢。”
馮誕看着這村人身邊厚厚的紙卷,失笑道:“你這便是不當家了不知世事,這哪裏能算辛苦錢,就這些錢材,在洛陽也算是小富了。”
“所以害怕被人觊觎,這才要扯起兄長的虎皮來威懾衆生啊。”蕭君澤揶揄道。
“盡管扯,”馮誕撫掌道,“若為兄這虎皮不夠,我便幫你去扯陛下的虎皮。”
“那倒不必,這虎皮太沉,一個不好,說不得要入虎口!”蕭君澤連連擺手,“再者說,你的虎皮都不夠了,扯他的也必然無用。”
馮誕正要說話,便聽門連傳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何人如此大膽,敢說朕無用?”
旁邊的路郡守心神一顫,幾乎瞬間就跪下去。
馮誕則迎上前去,微怒道:“陛下怎又胡鬧?只帶百十禁衛便敢前來,這才幾日,便又忘教訓麽?”
拓拔宏輕咳一聲:“這是大魏之土,朕若還能遇險,便是治國有暇,當受——好好好,阿誕莫氣,朕不說,朕不說便是!”
蕭君澤看他們兩人旁若無人地灑狗糧,微微翻了個白眼,出門透氣。
門外,馮誕的衛士跪了一片,想是被皇帝禁止通報,其它的村民被驅趕到一邊,從塢內到塢外都是一片寂靜,只是蟲鳴鳥叫聲。
過了數息,拓拔宏走出來,面帶微笑,對蕭君澤十分和藹:“我聽說你治下有個小村,朕自登基以來,都是入宿城中,一時起意,便來看看這小民如何生活,帶路吧。”
蕭君澤認真得看着這皇帝,然後微微點頭:“可。但要陛下先将這些士卒撤去,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
旁邊,蕭君澤的小徒弟池硯舟許久沒見老師,有些的害羞地綴在衆人身後,卻畏懼于那些英武士卒,不敢靠近。
蕭君澤招手讓他過來。
“這是我的徒弟,長于數術,”他給拓拔宏介紹,“天賦不錯,不比你那尚書令差。”
拓拔宏輕笑道:“那治經之數呢?”
“不知。”
“數者小道,便是學得再精深又有何用?”拓拔宏搖頭,不以為然。
“那何謂大道?”
“當然是國富民安,天下太平。”拓拔宏傲然道,“此聖人之道,當從周禮尚書,習孔孟而得也。”
“是麽?”蕭君澤反問,“那尊儒崇聖的漢、三國、兩晉,北朝十六國,為何都不見太平呢?”
“強詞奪理,當然是他們未得民心!”拓拔宏道。
“什麽是民心?”
“民心者,有衣有食,繁衍子嗣,敬拜先祖,立足綱常。”
“是麽,那陛下知道一五口之家,應耕得幾畝地,繳多少秋稅夏捐,每年發役,當出幾人?麥收麥作,如何才得溫飽?”
拓拔宏一時啞然。
“你連這都不知,又知什麽是民心?”蕭君澤嘆息道,“我初來此地時,人人面如餓殍,如今不過半載,這裏便還算安居,未用儒家之道,為何也可成事?”
拓拔宏一時好奇:“哦,那你是何法,又有什麽邪門歪道?”
蕭君澤微笑道:“也不什麽道,只是偶有所得。”
他輕聲道:“我世事,知道北國将起勢,漢學暢行,必然耗費大量紙墨,所以教他們制紙,如此,便能小富而安,繁衍生息。”
拓拔宏對後邊沒什麽興趣,對前邊倒是起了興致,心說你還不是開始奉承我,和那此求官之輩,也沒什麽區別嘛。
于是便帶着一點輕蔑之色問道:“你說我朝将要起勢,是知了什麽世事?”
蕭君澤擡眸看他,輕聲講:“因為天命,然而這天命,也唯有大智者方能抓住 。”
然後,便又一番修改,給他講了氣候論——能用的為什麽不用,他的理論非常多,可有的理論并不适合給這些高高在上的肉食者聽,反而這個帶着“天命”的氣候論,最能給他們震撼,最能讓他們腦補,提升逼格的效果也最好。
對症下藥,何必換藥呢?
……
在歷史上,很多文明國度,幾乎都在同一時期遇到過蠻族入侵,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數不勝數,直到二十世紀,中國的氣象學家提出了歷朝歷代的氣候變化,人們這才發現,幾乎每次氣候的巨大變動,都對應了游牧民族南下。
這種發現對後世的人都是一種醍醐灌頂一般的震撼,直接改變了許多學者對歷史的研究方向,更不必說千年前的古人了。
拓拔宏是一位勤奮的君主,有雄心壯志,又執政多年,幾乎一聽,就已經明白其中關鍵,他比馮誕對朝廷的戶籍、糧收,更加有數,一時間,整個人的心神都被震住了。
他在文明太後身邊多年,對朝廷倚重漢人、漢人勢大早就心中有數,當年不可一世,監視漢人百官的鮮卑候官在十年的争端中幾乎全滅,那時的他,就明白,漢人崛起之勢,難以抵擋。
而鮮卑不事生産,欺壓漢人,引得朝廷幾乎每年都要平定大小叛亂,他看出國将動蕩,是非改不可,這才延續文明太後之政,推行改制遷都。
甚至為了遷都,他提準備了整整三年,早早在平城到洛陽間修路架橋,儲備石木、減免洛陽稅賦,讓百官前來時,有充足糧食、足夠建城之料。
這些,都是為了更好的治理漢人!讓他們知曉,他是鮮卑皇帝,也是漢人的君主。
到如今,他才明白,這一切的源頭,來自何處。
竟是天命!
更可怕的是,這少年,虛歲不過十二,如此稚年紀,居然能從這芸芸塵世之中,看透紛亂複雜的表像,直指本質!
什麽愚傻,分明他這個皇帝才是真正是愚蠢!
一想到昨日的表現,他幾乎尴尬地想把頭埋到阿誕懷裏。
但做為一個帝王,他用自己強大的心和面皮控制住了自己。
他看了一眼少年,又看了一眼馮誕,目光落到周圍幾名心腹禁衛身上,幾乎有一種把多餘人滅口沖動,但他強行克制下來。
随後,他用最溫柔,最親切的語氣,對着這少年詢問道:“阿澤,所謂大智者,便是朕,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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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