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好可怕啊!
好可怕啊!
蕭君澤看了拓拔宏一會兒, 目光清澈,過了數息,才冷漠道:“于我所見, 陛下心眼不大,欺負弱小, 非是智者。”
周圍侍衛聽得頭皮發麻, 看這小兒的神色都充滿了驚詫。
拓拔宏忍不住笑了道:“你這少年, 也太記仇了些, 回頭朕賞你肥羊千只, 再送你一處牧場, 便算是賠禮, 可好?”
蕭君澤這才勉強點頭:“我初識你不久,是與不是, 還要再看看。”
拓拔宏微笑道:“正應如此!”
作為皇帝, 他一向最喜歡的就是招攬人才,從他親政以來, 親手提拔、栽培了無數官員。無論是從南朝降臣,還是以前的征服的舊國, 只要有才, 他便不拘一格全部啓用。
只要能助他成就大業, 他便不會追究對方以前的是什麽身份。
想到這,他心中發癢, 恨不得立刻把這少年拉到裏屋,按照以前的習慣來一番君臣奏答,然後看着少年拜倒在地效忠于他, 而他則獎賞對方官職,于是在別人眼中就又生出一段君臣佳話。
馮誕在一邊看得扶額, 明白他的陛下估計連君臣問答該從哪個改制問題開始都已經打算好了。
但蕭君澤對這場該配合皇帝的演出視而不見,只是點頭,然後便不接話茬,徑直離開,向村外走去。
拓拔宏險些裂開,伸手就提住少年的後領,不悅道:“無禮!題未說清,你跑什麽?”
蕭君澤伸手把他的大手拍開,更不悅道:“非要在這問我麽?再說,我本就是要出門給村民檢修水車,你的事,回來再提。”
拓拔宏本想發火,但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什麽水車?”
“去了便知。”蕭君澤随口答道。
一路走了片刻,拓拔宏發現這裏有一條小小的溝渠,彙成兩畝方塘,有村民正在塘中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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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是有水井麽?”他問一名村人。
那村人十分惶恐,叩首在地,頭也不敢擡地答道:“回禀貴人,村人們平日造紙,耗水甚多,而水井裏水量不大,又很甘甜,多做飲食之用。洗紙翻漿,大多都是過來取了溪水。”
拓拔宏點頭讓他退下,又前行了片刻,便被驚了一下。
便見山中徑流裏,有一奇物,高有兩丈,其形如輪,在水流的沖刷下緩緩翻滾,旁邊有一處小屋,正有赤着上身的健壯村人來來回回,将一桶桶草皮絮挑出來。
拓拔宏被這筒車的設計驚豔到了,因為這筒車還将水從低處汲往高處,先前的那條小水渠彙成的方塘,正是從此地取水而來。
而進了磨紙漿的小屋,更是讓他驚喜,他不是沒見過水磨,但從沒想過以水之利,又可以打漿,又可以磨紙,還能磨面。
“巧奪天工啊!”他驚嘆道。
“你們那邊沒有麽?”蕭君澤奇怪地問。
“不曾見過!我也就見過桔槔和翻車,前者是用來抽井口之水,後者需要人來踩踏汲水,”拓拔宏目光閃爍,“此物要是大行于鄉裏,不知可解多少春夏旱澇之苦。”
蕭君澤這才回憶了一下,筒車真正出現要到宋朝去了,如今還是南北朝,社會經濟還處于大莊園經濟時代,器械發展得十分緩慢,要等到唐宋時莊園經濟瓦解,人多地少矛盾凸顯,這才有了各行各業如春筍般湧現出大量的發明創造。
複原古代器械時,基本都是唐宋明的……
于是他便随口嗯了一聲,開始檢查這水車的螺栓、木釘、齒輪等結構,木制的齒輪是用最堅固的鐵木所制,不懼潮濕,不過用了大半年,磨損也肉眼可見。
螺栓還好,被保養的很仔細,承軸就更不用說了。
他這次要離開淮北,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最好就是走之前把水車檢修一次,再留好替換的零件,這樣才能盡可能地延長這水車壽命。
一番檢查之後,蕭君澤給養護水車的村民又交代了一些保養注意事項,又給了他們一份圖紙,讓他以後有空去添置木輪等零件,在對方真誠地跪地磕頭感謝後,這才準備離開。
拓拔宏卻是在一邊上手摸着那些齒輪、木柱,被蕭君澤拿手拍開,他正要發火,就見蕭君澤随意拿起一根木枝,伸到了盤索上。
幾乎立刻,那木枝就被卷到齒輪裏,碾壓成片。
“這水木之力,非血肉之軀可敵,”蕭君澤嚴肅道,“稍有不慎,便會被卷進其中σw.zλ.,下次,我會先與你說清楚。”
拓拔宏看着這對他來說,已經完全超越認知的精密之物,贊嘆道:“确實是奇物,非人力可敵!”
說完之後,拓拔宏又忍不住指點道:“但是君澤,你天賦奇高,應多放心力在治經之學上,這百工之業,畢竟卑賤,不應沉迷其中。”
蕭君澤正與他走出房間,聞此言,轉頭看他:“百工之業,畢竟卑賤?”
拓拔宏認真地點頭。
蕭君澤微微一笑:“陛下,我本以為你是聰明人,卻不想你也被那漢人禮制,将雙眼蒙蔽了。”
“此話何解?”拓拔宏神色一凝,但做為皇帝的敏銳本能,讓他揮揮手,将幾名侍者揮退到四周戒備,本人卻在這潺潺的小河邊,詢問他的意思。
“陛下,你為何會身為帝王?”他微笑着轉頭看他,“靠的是漢人禮制尊卑麽?”
“自……”拓拔宏本來想說是,但随即反應過來,“自然是靠我拓拔家歷代先祖,自晉時開拓代地,滅北朝十六國,所得天下!”
“既然如此,那漢人的禮制,三綱五常,為何抵擋不得鮮卑鐵騎?”
“你不是說了麽,天氣寒冷,五胡入華,漢人勢弱而南渡,如今天氣又熱,北方日漸豐饒,”拓拔宏感慨道,“鮮卑之法,已經治不住這漢人之地,自然要依漢人之法,方可行百代之計。”
“所以,你能治這天下,皆因你為鮮卑之主,而漢人需要依你之勢,對抗鮮卑之勢,所以才任你差遣?”蕭君澤又問。
拓拔宏甩袖道:“就不能是朕英明神武,天下歸心麽?”
“陛下說笑了,”蕭君澤的答道,“那南朝蕭鸾,也不見得英明神武,南朝不一樣尊他為王麽?”
“你竟将的朕與那篡位自立的惡人相提并論……”
“你還聽不的?”蕭君澤不悅道。
拓拔宏從沒被人這樣兇過,一時有些淩亂,怔了一下,才虛心道:“你說。”
還好,他從繼位改制開始,就被那些臣子怼習慣了,一點點無禮而已,他忍。
“陛下,你從這些事裏,看到了什麽?”
“……”拓拔宏想了半天,實在沒想出來,“愛卿,有何高見?”
“關系。”蕭君澤輕聲道,“鮮卑尊你為王,是因為諸位先祖,帶給他們勝利,能服人心,有了秩序,這就是你與他們的關系。漢人門閥需要借你争得朝廷權勢,也尊你為王,這就是你與他們的關系。”
這不是明擺的事情麽?拓拔宏微微皺眉。
“庶民需要活着,就會順從朝廷,繳納稅賦,你與他們沒有直接的關系,而是通過朝廷和世家建立的間接關系,所以,一但壓迫過甚,你們的統治關系,便會轉為敵對關系。”
拓拔宏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似乎從中抓到了什麽關鍵,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抓到。
“漢人門閥需要維持自己的勢力,他們要隐匿田産,藏匿人丁,因為這樣他們才有維持自身的錢財,他們與你是合作,也是利用關系……”
拓拔宏有些明白了,他順着對方的話說下去:“朕的朝廷,需要的丁戶繳稅,需要南征北伐,所以,我與門閥大族,是為敵的關系?”
“不錯,所以,陛下再想想,這百工為何卑賤?”蕭君澤輕聲道,“周天子時,刀耕火種,到秦漢之時,以銅鐵而興,魏晉之時,灌鋼一術,讓大魏有了的冶鐵利器。可為何漢人禮制之中,以士貴之,農工商而賤之?”
拓拔宏回想着所習儒家典籍,卻沒有說出那些書本上的話語,他代入自己做為帝王如何選擇後,才緩緩道:“為了以綱常治天下,以士而治工農商貿。”
“所以,工農商貿賤之,并不是他們真的卑賤,而是帝王與士族,以禮制為枷,不願讓他們生出平等之心罷了。”蕭君澤平靜道,“陛下,對否?”
拓拔宏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這話說得太過驚世駭俗,哪怕佛法之中早已有“衆生平等”之說,但他從來都只覺得那是佛祖高高在上,無視權勢,所以才視衆生平等。
可是,這少年所說的衆生平等,卻是從根基處,在瓦解整個天下。
“可是……”過了好久,拓拔宏才艱難地道,“這不就正是由你所言之‘關系’,而生出的禮制、世家、甚至王朝麽?”
“不錯,就如鮮卑不以禮立國,卻要以禮治國,胡漢之別,不在別處,而在尊卑,”蕭君澤輕聲道,“你真正需要的改制,是讓鮮卑們也學會尊卑,讓他們也學會壓迫農工、藏匿土地,甚至是,學會欺壓鮮卑最底層的牧民……”
然後便是成功将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一起激化,沒多久就爆發出鮮卑六鎮之亂,送走了整個王朝。
少年那低沉的語調,像是一只大手,把拓拔宏的心髒緊緊纏住,讓他呼吸都急促起來:“不,不是如此,朕、吾,吾只是想要天下太平,光大祖業……”
“是麽?好吧,我信,”蕭君澤沒有和他争辯,只是微笑道,“所以我不去治經學儒,當看清這些關系,便能明白為何漢興漢亡,九品之制,為何能亡晉宋兩朝,以及,能從故紙之中,察出氣候之變與北人南渡……”
拓拔宏聽得頭皮發麻,他似乎已經感覺到,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學說,一個能撼動當世的人物,出現在他眼前,即将于青史之中,萬古照耀。
而蕭君澤繼續道:“世間萬物,自有規律,芸芸衆生,在萬物儀軌中,相互交融、相互影響,莫不如此。我畢生所求,便是抽出這世間表象,尋求真正的脈絡。”
說罷,他在拓拔宏有些心驚的眼神中,伸手指向那水車,緩緩道:“就像此物,磨漿也好、汲水也罷,一切所憑依,不過是一句‘水往低處流’罷了。一溪能供一村,若能困大河之水,便能借河水之利,供養一城。如此,你還覺得,這百工,卑賤麽?”
嘶~
拓拔宏只覺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他勉強憑借着被朝臣誇耀的聰明智慧,從對方巨大的影響中掙紮出來,平息了一 下呼吸,這才語帶謙卑地問道:“先生能從萬物之中,悟出此理,豈有卑賤之說,不過是萬物眼中,衆生平等,而人心不平罷了。”
蕭君澤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衆生平,而人心不平……能說出這句話,你也不差。”
“過獎了,”拓拔宏深吸了一口氣,随即又露出欣喜之色,“先生所言,皆為帝王術,先前種種,想必是對吾的些許考驗,還請随我吾回洛陽,再議封賞。”
果然,他是天命之子,有一統天下之能,看看,這樣的人物,都主動來投奔他了。
蕭君澤搖頭:“不必,我尚年幼,此術還未大成,入你朝中,不過是想多聞多聽,加以完善罷了,領受官職,只是浪費時間。”
拓拔宏也覺得有理,以少年的年紀位小了不合适,位高了不能服衆,但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于是他微笑道:“好,對了,不知此道,可名否?”
“這世間,無不可名之道。”蕭君澤微笑道,“此道由人生于世,人産百業而興,所以,我就稱此為,生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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