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奪泥燕口

奪泥燕口

蕭君澤離開皇宮後, 便回到學校,召來了正在刷題的斛律明月。

這位少年已經換上漢服,裹着披風, 披着臘月的風雪而來。

長年的辮子讓他的頭發變成一縷縷的小卷,沒有束發, 只用一根發帶勒住額頭幾縷碎發, 在腦後系了個長結, 洗掉白色面紋後, 他的模樣也變得十分俊朗好看, 麥色的臉頰笑起來有一個酒窩, 看君澤目光裏就充滿了喜歡。

“山長, 今天要提前講題嗎?”斛律明月拿出厚厚的刷題本,目光明亮, 準備把老師今天的空餘時間全數霸占掉。

“先講兩道題吧, ”蕭君澤也沒急着問事情,随手接過對方的題本, 上邊寫着是怎麽證明勾股定理。

蕭君澤微笑道:“明月學得可真快,不到三個月, 便從十以內的加減法, 學到三角函數了。”

斛律明月點頭道:“都是你教的好!”

蕭君澤于是拿出稿紙, 畫出一個直角三角形,給他講這個定理的證明方法。

他講得很細致, 對知識的理解十分深刻,不但講證明,還能旁征博引, 講出這個東西能在哪些地方應用,使得斛律明月完全沉入了知識的海洋。

他最喜歡君澤了, 那些數學老師總在他無法理解問題時抓狂咆哮,仿佛不用鹽都能将他生吃了,但君澤不同,那些困難的知識,在君澤的講解下,就很容易讓他理解,他只是學了三個月不到,就已經可以掌控族裏的帳目,輕易地超過原本的族裏最聰慧的巫師。

在洛陽這裏的三個月,他見識到了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風景,看着那一爐鐵水流下,頃刻間便能鑄造出上百口鐵鍋,看着那石碳爐裏日夜都在流淌的燈油,就覺着,能在君澤身邊學習,是這一生最正确的選擇。

問完為什麽三角函數有這些解,斛律明月又問了一道解方程題目,蕭君澤于是又花了二十分鐘,給他講通透。

就在斛律明月準備拿出第三題時,蕭君澤輕輕按住他要翻書的手:“今天便講到這,我另有事想與你打聽。”

斛律明月立刻坐端正了:“你說!”

蕭君澤于是将在皇帝那裏說出的招工計劃講出來:“……差不多就是這樣,朝廷修築運河,人手不夠,我便出了這主意,你生在漠南,覺着可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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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草原人口一直都是歷代王朝的麻煩,清朝的解決辦法就是一戶牧民只許一個孩子繼承家業,其它子嗣都得出家當和尚,北魏十幾年沒有大戰,去年那一場傷亡也不多,所以按理,草原人口應該是過剩的。

斛律明月聽得已經把衣角抓得甚緊,肯定地道:“行!可行!”

他立刻道:“如果只是出人,我們敕勒族十二氏便能出十萬口,不需要再去找柔然、丁零、契胡這些人,直接和我阿父談價便可……”

蕭君澤微微搖頭:“你們一族吃不下,別的不說,少了十萬青壯,其它諸胡前來搶躲你們的牧場,誰來守衛?”

就他所知,北魏對草原的管理非常粗曠,一般的牧場争奪之類的小事,是不理會的。

斛律明月聽到這,表情扭曲:“這,這,我族可以去聯絡扶餘人……”

他說到這,看到蕭君澤疑惑的表情,這才小聲地解釋,他們族在朔州勢力不小,需要防禦東邊的契丹、庫溪這些部族,但是因為北魏勢大,這些部族其實沒什麽好防禦。

所以,他們常常去東北方向打草谷,抓住契丹、奚人當奴隸,賣給北魏的權貴補貼家用……

同時,契丹、奚人也會從更東北邊的扶餘、婁邑抓些奴隸過來販賣。

“所以,”斛律明月小聲道,“以前,沒有要那麽多奴隸,是怕養不起,賣不掉,如果您需要,我們族人出十萬,将契丹、奚人都抓來,到時便能帶着十萬奴隸,給您挖河。”

他還炫耀起了自己的數學:“你可以選擇買斷或者租賃,我能保證,我族是價錢最低的一個。”

蕭君澤聽得頭上青筋猛跳,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是社會生産力沒到的現實情況,不能去怪一個十歲的孩子,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明月啊,你不覺得,這樣做,太殘忍了些嗎?你抓過來,他們便要血脈分離……”

斛律明月怔了一下,困惑道:“可是,我們敕勒族,也是這樣被朝廷抓來的啊,二十幾年前,我們高車國被大魏攻打了九次,全族臣服,草原上都是這規矩。”

蕭君澤坐到他的面前,凝視他的眼睛,認真道:“明月,這樣是不對的。”

“人,從一生下來,就該擁有自由,擁有不被人奴役的權利,”蕭君澤在對方困惑的眼神裏肯定道,“我不想奴役別人,我想要給我認識的人,不受饑餓,不受恐懼,能來去自如的生活,不想看到為了一只羊,一口鍋,而去傷害他人。明月,我想給別人,對他人善良的權利。”

斛律明月不知為何,有些戰栗,他小聲道:“這,這不是草原人的樣子。”

“誰規定人必須永遠是一個樣子?”蕭君澤微笑道,“不去試試,怎麽知道我做不到?”

“這,怎麽可能做得到……”斛律明月抱緊了自己,這位素來驕傲強大的草原少年,居然在對方面前,顯得弱小無助又可憐,“我爺爺,是族裏大英雄,草原上所有人都敬重他,也做不到。”

“明月,努力一下,又不耽誤什麽事,”蕭君澤摸摸他的頭,“當然,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你還小,修書給你父親便可,這事,你做不了主。”

既然知道草原人手遠超他想象的豐沛,那就足夠了。

斛律明月張了張嘴,想要分辨,但看着君澤那智珠在握的模樣,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低下頭:“好嘛。”

蕭君澤點頭:“行了,你出去吧。”

斛律明月走出房間,回到宿舍後,又出門,在雪地裏站了許久,直到明月升起,皎潔的明月灑在他凍得有些發青的臉上,他還是沒有想明白。

崔曜過來還牛奶桶時,看他像木頭一樣發呆,便問他怎麽了。

斛律明月将自己在君澤那聽來話複述了一遍,扯了扯自己卷毛,長嘆道:“崔曜,你說,這有可能嗎?”

崔曜頓時不喜:“這話,他都沒與我說過,你居然還在質疑他?”

斛律明月怒視着崔曜:“好好說話,不然我給你家的羊奶漲價!”

崔曜輕笑道:“君澤是有大志向的人,他已經有自己一套學說,學說嘛,當然是有一個目标,讓人一起努力,比如儒家說,要天下大同;農家說,要并耕而食;道家的無為而治,小國寡民。這些都是一時半會實現不了,但這并不能說,就不去努力了。”

斛律明月終于領悟:“原來如此!”

崔曜沒有再解釋,君澤只要再多說兩句,斛律肯定能理解,但他這都沒解釋,證明有其它重要的事情。

崔曜轉頭看着正在低頭欣喜的傻胡兒,點頭說了一聲:“那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然後便還桶跑路了。

但他卻沒有回到學舍,而是轉身個方向,乘着月色,去尋了蕭君澤。

“山長,”乖巧靈秀的少年從門框外探出頭,“我聽明月說,你在忙事,就過來看看,能不能有什麽能幫上忙?”

蕭君澤正為明天的奏表煩心,聞言挑眉道:“你會寫骈俪文嗎?”

這個時候,以骈俪文已經盛行,其文講究對偶,句法整齊,他可不會寫這玩意,他只會白話文,正準備直接寫,然後讓馮誕翻譯成骈文呢。

不過,以後總不能文書工作都交給馮誕,青蚨最近又在忙着管理手下一大群工坊……

崔曜目光一閃,按住想要驚喜尖叫的沖動,輕咳一聲,矜持道:“略懂!”

豈止是略懂,這是他最擅長的啊!

蕭君澤滿意地點頭:“我缺個文書,活不多,你若無事,可來我這兼職。”

崔曜大喜:“謝山長!”

“來,幫我看看,這份書稿,要怎麽寫。”

……

次日,崔曜熱情地拿着君澤給他一貫錢潤筆費,請斛律明月吃了一頓最近流行的羊肉蘿蔔湯鍋。

弄得草原小少年十分疑惑。

這鐵公雞怎麽突然就這麽大方了?

-

拓拔宏收到君澤的奏書後,運河的前期勘測便算是正式開始。

但他卻沒有給蕭君澤躲懶的機會,時常後者召入宮中,詢問各種修河細節。

當然,聽細節是假,想多聽一些治國之理,才是真正目的。

蕭君澤被弄得不勝其煩,洛陽皇宮很大,他一來一回,整得每天有兩個多小時都浪費在通勤上了。

這怎麽能忍呢?

于是他果斷去馮誕那裏哭訴,說這些日子太冷了,手指都凍腫了,陛下還讓他每天在風雪裏來來回回。

馮誕目光看向拓拔宏。

後者皺眉,小聲道:“南人果然嬌弱。”

蕭君澤拍了桌子:“還不是你的錯!”

馮誕目光也很不贊同:“陛下,君澤年幼體弱,你別欺負他。”

拓拔宏與蕭君澤對視一眼,見後者微微勾唇,準備抹一下眼睛,便皺眉道:“知曉了。”

“阿澤放心,最近他忙于更改姓氏,不會如此頻繁地召見你了。”馮誕看着少年手指上的紅腫,捧起他的手,從枕頭邊拿出一小盒雪白的油膏,細心給他塗了。

蕭君澤覺得挺舒服,問道:“這是什麽藥?”

“蛇油膏,”馮誕答道,随後又疑惑道:“這是魏姑娘的新藥,沒送給你用麽?”

蕭君澤頓時一怔,才發現自己已經三個月沒見到魏知善了,一時感慨自己這個工作狂真是不容易。

這幾個月他都沉迷于辦學、整活、忽悠拓拔宏搞大工程,還真沒怎麽理會魏知善那邊的事情——從那次給魏知善畫下一個巨餅後,魏知善便廢寝忘食地寫她的道書,傳授醫道。

寫完後,便找他要了一塊地,一些匠人,去建了一處道觀,然後的事情、然後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真想不到,不過兩三個月,她不但有了新藥,還将藥賣到了皇宮裏,果然也是人傑。

“君澤?”馮誕喚他。

“哦,可能她送給我過,我忘記了,”蕭君澤回過神來,掩飾道,“這藥挺好用的吧?”

拓拔宏在一邊點頭。

“沒問你!”蕭君澤輕哼一聲,給馮誕一個大大的擁抱,“那阿兄,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蕭君澤應了一聲,走出門時,看着天上飄的雪花,心想應該去見她一面。

魏姑娘的藥這麽好,也該加入商業流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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