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生活不易

生活不易

白溝的土地上, 斛律明月揮着馬鞭,狠狠地抽在就近的一名河工身上:“我說了,你們給我滾!”

“為什麽要滾!”為首的河工滿頭白發, 面色上帶着畏懼,卻依然反駁道, “這位上官啊, 我等是周邊的良民, 自願前來修河, 您雖是大人, 但也管不得我等為鄉裏積攢功德吧?”

斛律明月咬牙道:“我哪管你們要多少功德!你們混到河工裏去搶糧食, 就是不行!”

“都是為朝廷修河, 為何不可啊!”那老人面色愁苦,哀求道, “我等吃得不會比他們多, 做得卻絕對對他們好!您也看到了,我等每人, 一天下來,能多積上十分!您收下我們, 必然能有更快工期, 豈不是順心如意?”

斛律明月氣了個倒仰:“你們人太多了, 這才半個月不到,你們就來了一萬多人, 我上哪找那麽多糧食!滾滾滾,這裏沒你們來的地!”

“上官啊,我等可以自帶幹糧, 還能幫着河工縫洗外衣,給些鹽貨、鐵鍬便足……”

斛律明月還沒說話, 一邊的斛律平已經勃然大怒:“一派胡言,這修河是朝廷給我們高車部的恩賞,和你們漢人有何關系,趁早滾蛋,否則別怪我拿你們的首級平憤!”

“這位上官,”為首那老人還是不卑不亢地道,“今年正月,陛下令洛陽周邊七十歲以上者,每歲于暮春之時到京師舉行養老之禮,老夫空活了七十餘,還是識得一些老朽之輩,您要拿我的首級,我盡可給你……”

斛律平一時張大了嘴,咬牙道:“你們可真是卑鄙!”

“上官莫氣,”那老人還是一臉謙卑,“實在是想為鄉親求些活路,今年大旱,可稅卻未少去多少,八月後補種了麥子,離夏收尚久,能為鄉親求條活路,也死得其所……”

斛律明月面色陰沉:“威脅我,是覺得我不敢殺人麽?”

他抽出長弓,不用瞄準便擡手一箭,将那老者的發髻射掉,還帶走一縷白發。

老者身後的人被吓了一大跳,但老人卻不畏懼,繼續叩拜。

斛律明月正要再射,卻被人拉住。

動手的是崔曜,他小聲道:“不能這樣的蠻幹,他們就是為了引你動手,你這樣,一旦引起民變,必然上入聖聽,到時漢臣一鼓噪,你們大多數人都要回草原去,修河之事,也就便全落在漢臣手裏,你不會真以為你們挖河挖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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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明月一邊抱怨你們漢人太陰險了,一邊收起弓箭,小聲道:“那你說,該怎麽辦?”

崔曜微微一笑:“當然是禍水東引,不是還有彭城王在麽?”

“他能做什麽主?”斛律明月本能反駁,随即恍然,“還是你有辦法。”

于是整理了一下表情,他讓自己變得溫和起來:“這樣,你們再做一日,我會禀明彭城王,決定爾等去留!”

……

于是事情很快就讓彭城王知道了。

元勰是個誠實又正直的青年,他聽聞居然有人願意主動服役挖河時,驚了一下,要知道,平日裏,他接近的知識,并不是這個樣子,那時,李沖等人教導的,便是如何治理家國,在需要時減賦、大赦、讓民生能得到喘息。

崔曜知道不好解釋,于是帶着元勰,親自去周邊的村鎮走了走。

于是一日之後,元勰便陷入了深深沉思,親自快馬回洛陽,去尋了蕭君澤。

嚴肅地要求君澤不要提供白面豆腐,以豆粕、麥飯等物,就夠河工差遣,至于這些草原來的役工,則可以在做完今年後,完全由周邊的村鎮代替。

君澤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于自小家庭條件優越、國家繁榮富強,穿越過來後,更是從未因為飲食困擾過的他來說,給白面和豆腐,就是他能想到最低的待遇了——尤其是在如今小麥還沒有成為北方主食,吃的人非常少的情況下。

他那從包工頭起家父親小時曾經告訴他,在他還沒出生時,家裏剛剛起步,給工人吃的再差,也要加一點油花和豆腐和鹽,不然是會出人命的,因為那個時候的人窮,敢往死裏克扣自己。

所以,他對這世道的混亂,雖然有概念,但有的不多。

所以,他斷然拒絕了元勰:“這點東西,我又不缺,為什麽要減免?”

元勰也有些無奈,于是帶着君澤,去逛了洛陽的人市。

……

人市,便是販賣奴仆的市場,修在馬市旁邊。

這裏,是沒有達官貴族會來的,一般都是牙人主動挑選出最好最機靈的,上門推銷。

所以,這裏都零零散散地買賣。

旁邊馬市裏,一匹驽馬便能換十個健壯的奴仆。

讓君澤驚訝的是,這些零散買人的,個個都衣衫褴褛,看着和插上草标的奴仆們,沒什麽區別。

他沒忍住,随意攔住一個買家,問道:“你那麽窮,為什麽還要買人呢?”

那男人似乎從沒和衣衫如此尊貴的大人物說過話,當場便吓得跪了下來:“回、回上官,就是因為窮、才,才要買啊!”

他哆嗦着繼續解釋道:“小人家裏有老母、需要買個女人,既可以服侍母親,生兒育女;還要買個男孩,家裏的土地才能被耕作。”

“那小孩多了怎麽養?女人哪來的糧食?”

那男人茫然道:“能養便養啊,若是遭了災,女人孩兒養不活了,還能賣出去……也不會虧啊……”

蕭君澤皺緊了眉頭,讓他滾。

然後又問了幾個人。

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厭惡,變成漸漸明悟。

這些奴仆,他們可以說,已經被剝奪了“人”的身份。

他們大多不是被搶掠來的,而是由家人賣掉的。

在他們這裏,麥飯并不是難吃的糧食,而是可以活命的好物。豆子也并不難吃,豆子和麥子混着煮,加上野菜煮成的糊糊,已經是家裏的強人才能吃的好東西。

對于賣下他們的人來說,并不是買回一個人,而是買回了一個“會說話的牲口”,是家裏的一份財産。

他們也不會覺得有哪裏不對。

甚至于,父母多生孩子,也算是為家裏添加“財産”。

元勰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但他是在這樣的世界裏出生,并不覺得哪裏不對。

“君澤啊!”元勰語重心長地道,“你是不知道,一個磨有多貴,麥子磨成面,便要損失兩成,一般鄉人,根本不敢如此奢侈!豆腐更是要煮漿、壓制,也是價值不菲,更不必說你那細鹽,如今也是洛陽城中暢銷之物……你這樣給,是會出事的!”

蕭君澤深吸了一口氣:“放心,我明白了。”

元勰也松了一口氣:“你明白就好。”

“我要繼續推行下去!”蕭君澤果斷道。

元勰那清俊的面龐幾乎要扭曲起來,他想告訴君澤你清醒一點,但他的修養讓他強行控制住了自己:“君澤,白溝周圍的漢人,如今十分不穩,我懷疑這背後有人教唆,一但生起民變,你必會被非議……”

“這是自然,所以要找靠山啊!”蕭君澤微笑道,“彥和,今天天氣不錯 ,咱們去見陛下吧。”

他當然知道這樣下去,必然會激發危險。

但是,改革本身,就是一件有巨大風險的事情,他只要裹好糖衣,就能把改革的風險轉嫁,為這場漢化添磚加瓦。

這不正是他救馮誕,投奔元宏的原因麽?

“彥和,大膽些。”蕭君澤看着對面青年面色扭曲,安慰道。

生活在這種孕育社會變革的時代,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幸運呢。

-

洛陽王宮裏,元宏正在為剛剛收到的消息憤怒。

先前,他憐将平城勳貴之首穆泰老病,将他調回平城去當刺史。

誰知穆泰回平城後,秘密召集鎮北大将軍元思譽、安樂侯元隆、魯郡侯元業、骁騎将軍元超等人,想要推舉朔州刺史陽平王元頤為主。

計劃很完美,但第一步就出了大問題,他們想推舉為皇帝的朔州刺史元頤第一個不同意!

但由于場面不對,元頤先假裝同意穆泰等人計劃,便穩住他們,然後轉頭就秘密地把此事上報朝廷。

元宏收到這消息,憤怒之情無以言表,對馮誕大吐苦水。

見元勰也來了,便整理心情,問他們所為何來?

蕭君澤看他神情不太好,便心中有數:“平城出事了?”

元宏陰沉點頭:“這些勳貴,半點都不能體諒朕用心良苦!”

蕭君澤搖頭:“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世事本就如此,陛下無需要擔心,平城勳貴大多都在洛陽,那邊只是小打小鬧,您只要派一位宗王,便能輕易處理。”

元宏當然也知此理,神色稍愉,嘆息道:“此消彼長,長久之後,怕是彈壓不住啊。”

他擔心的是平城勳貴自此之後實力大損,無法與漢臣抗衡,長久下去,朝廷怕是要為權臣把持。

蕭君澤心說哪有什麽長久,你走了三十年,就完蛋了,那些漢臣也沒讨得好,河陰之變時被一波帶走。

元宏一邊讓人去召任城王來見,一邊問道:“你們此來,所謂何事?”

元勰便把河工的事情給元宏從頭到尾,講了一番,最後總結道:“若不将飲食降下,怕是有民亂将起,影響朝政。”

元宏則是微笑着看向蕭君澤:“你又如何說呢?”

蕭君澤淡定道:“我覺得沒必要改,若是克扣飲食,必然會有大量庶民累死于河灘之上,你擔心民心,我有一計。”

元宏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末位淘汰。”蕭君澤淡定道,“想要當河工,漢胡盡可來之,不分族別,分成若幹組,每月評定,優勝者留,末尾者遣返不再錄用,如此便能長久。”

“你倒心善,”元宏感慨道,“你先前不是說,若是明年河工将要擴大,若用漢人,會影響收成,這次,又不需要了?”

蕭君澤随意道:“此次平城叛亂,必有大量罪民,充入邊境,依我看,不如遷入內地,給他們一點機會,讓漢人可以雇傭他們種田為生,如此,漢人去修築運河,也沒什麽關系。”

多餘的人,正好他收來挖礦、洗煤炭、搓羊毛、織布、曬鹽!這些可都是體力活!

“胡言!”元宏不悅道,“十萬人遷徙,一個不慎,便是動亂之景。”

蕭君澤微笑道:“陛下,不如試試,您要的漢化,一直是由上而下,然皇恩浩蕩,難澤黎明,不如試試,這由下自上的漢化之法,或許,能解您憂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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