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48章

進來的是一個蒙面抱琵琶, 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

較大堂裏的伎人,她穿的嚴實許多,至少讓鶴雲栎敢落眼了。

但仔細一看, 這身衣服也很有些蹊跷, 裁剪版型花了不少的心思, 瞧着與一般衣服并無二樣,但卻更貼合身體, 襯得她愈發窈窕多姿。

琴襄上船後, 船便自動離了岸。

她自行坐下,開始調琴:“兩位客官遠道而來,又備上厚禮。琴襄小小歌女, 實不敢辜負如此厚愛。二位體諒, 不願為難琴襄, 但一杯酒的相處着實短了些。就趁着游湖的時間, 琴襄給兩位彈上幾曲吧。

客官想聽什麽?”

她的語調又輕又甜,活像百靈鳥在耳邊輕鳴, 措辭又句句入心, 三言兩語, 便教人感覺自己被當做了上賓。

這樣的解語花,難怪能做臺柱子了。

終使是無心情愛的鶴雲栎也很難說自己不會對這樣的女子, 在不包含男女之情的範圍內生出好感。

但這回,他不敢生。

因為自從琴襄上船起, 木盒裏的覓行蟲便一直嗡鳴不止。

她就是下毒之人?

鶴雲栎很意外, 畢竟他一直以為宇文佾會是個男人。

應歲與沒有過多虛與委蛇, 直接問道:“他呢?跑了?”

聽他這麽問, 鶴雲栎明白自己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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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宇文佾已經在他們到來之前離開了雲韶城。

果真和師父形容的一樣,像夾縫裏的陰影, 光一照就不見了。

深知宇文佾行事風格的應歲與本就沒做過一次找到人的打算。

他們有尋人的手段,宇文佾自然也會有防止被找到的手段。他只是确信宇文佾會留下後手。

畢竟對方不可能不想知道是誰在找自己。

而覓行蟲如果找不到目标,便會在範圍內尋找與目标接觸最多,氣味最濃厚的個體。

也就是面前這個琴襄。

應歲與倒不擔心琴襄不知道宇文佾的身份。

畢竟宇文佾雖然品味不行,但還不至于找這樣一個……人做“紅顏知己”。

琴襄調弦的手頓住了:“小女子不明白客官此話何意。”

應歲與沒理會她的裝糊塗:“告訴他。明天傍晚開始,我會在西河邊等他。他遲來一天,我殺一個和他有關系的人,從你開始。”

琴襄低着頭不再說話,畫舫裏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而應歲與也不催促,重新拿起二胡琴弓,半取悅半賣弄地給弟子展示了一段。

——僅會的一小段。

鶴雲栎雙眼亮晶晶地鼓起了掌,十分給面子。

有人似乎被遺忘了。

船沿着支流緩緩行進,拐進了一條偏僻、漆黑的水道。

岸上燈火被蔥郁的樹木隔開,唯一的光亮只剩畫舫上幾只搖晃的燈籠。

昏昧的燭光映得幾人的身影都有些陰沉。

直到此時,琴襄才再度開口:“殺我?客官怕是太過誇口。”

她看不透兩人的修為,但也不以為意。

雖然琴襄自小沒出過雲韶城,但往來雲韶城的修士不計其數,她也自認為見遍了修界的人。

其中不乏攜帶了特殊法器,教她看不出修為的人,但總的來說都是些世家廢物,本事能壓過她的并沒有多少。

她相信這兩人也一樣。

何況她今晚還有幫手。

琴襄話音一落船內氣壓陡漲。兩個蒙面人從黑暗的水道兩側襲來,一人持刀,一人持幡,修為皆是元嬰中期。

加上元嬰初期的琴襄,便是三個元嬰期。這般陣容對上元嬰大圓滿也可一戰。看來是早有準備。

應歲與不慌不忙将弟子拉入懷中,低聲囑咐:“抱緊。”

鶴雲栎從善如流,抱住了他的腰。

——好細,還很結實。

略帶冒犯的念頭從鶴雲栎腦子裏閃過,但也是真實感受。

應歲與攬着弟子,單手扯出二胡的琴弓,左右一揮,便格開了三人刀、音、法性質完全不同的攻擊。還分別用琴弓在三人背部相同的位置抽了一下,皮開肉綻。

一波攻擊未成,三人默契變陣,再度襲來。

但不管他們從什麽角度,用什麽方式攻擊,應歲與都能輕巧化解,連腳步都未挪動。

三個嚴重缺乏對戰經驗,學了一點術法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到此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面前人的差距比蠕蟲和人都大。

見自己攻擊好幾次“有機會”碰到應歲與,便以為他們的實力只差一點。于是不停地進攻、嘗試,結果只是被琴弓抽得雞飛狗跳。

怕他們笨拙的小腦袋意識到不對,應歲與還很配合地添油——

“再加把勁兒!”

“好險!”

“差一點就被殺了。”

“吓死我了。”

他的語氣神态十分真實,見他如此,三人不禁感覺,雖然自己一直在被抽,但只是小傷,而這兩人一旦被他們碰到,便會殒命。

他們簡直贏太多了。

鶴雲栎瞧出師父玩得很開心。

——你師父也練過劍,而且挺厲害的。

師伯們輕飄飄帶過的話浮現在他腦中。

之前他從未見過師父出劍,一度只能憑借幻想來勾勒師父用劍的模樣。

如今見了才發現想象終究還是貧乏了些。

雖然應歲與用的算不上劍,對手也只是不入流的三腳貓,教他連靈力都不需動用。但光是拿上“劍”,應歲與便不一樣了。整個人像被點亮,神采飛揚,快意驚鴻。

毫無疑問,師父是喜歡劍的。

但為什麽再也不碰了呢?

作為雲霄門人,應歲與除了拱火添油外,自然也不會落下語言輸出。

他一邊抽退攻上來的三人,一邊感嘆:“這世道真是越來越壞了,聽個曲兒都遇上仙人跳了。”

琴襄的兩個幫手裏有一個明顯性子更急,智商更低,立刻跳出來反駁:“什麽仙人跳?明明是你們糾纏騷擾琴襄姑娘,擾得她不得安寧!今日我們便要讓你們漲漲教訓。”

——原來不是一夥的,而是被騙來的打手。

鶴雲栎則疑惑:仙人跳是什麽?某派的招式嗎?

“姑娘?”應歲與笑了,“你們那兒時興叫一個男人姑娘嗎?”

男人?!

在場除了應歲與和琴襄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

“傻子打手”憤怒道:“休得胡言亂語!”

應歲與擋開他帶着怒氣的攻擊,感嘆:“神鷹閣的招式雖不算精妙,但你用的也真是丢人。”

被“技不如己”的敵人嘲諷,傻子打手更火大了:“什麽神鷹閣!這些是我們金虹島的秘技!”

哦~

是金虹島的弟子。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的傻子打手明顯懵了一下,露出懊悔模樣。

因為歷史原因,包括神鷹閣、金虹島在內的大大小小十幾個宗門一直有傳承與正統之争。

如果他不自爆,單憑招式未必能猜出他是哪個門派。

不過在應歲與的套話下,他不自爆的可能也不大。

另一人聽出應歲與的唇舌犀利,提醒同伴:“要打就打。不要多廢話,趕緊把人收拾了。”

話雖如此,但此人自從得知琴襄是男人起,便不那麽賣力了。算是三個蠢貨中有點腦子的,雖然不多。

“恭喜你們的師父。”應歲與又開口了。

雖然被警告過,傻子打手還是忍不住好奇心追問:“恭喜什麽?”

“恭喜他們會得到一個更好的徒弟了。你們死之後,不管收什麽貓貓狗狗,也不會更差了。”

戲弄夠了幾人,他的氣勢陡然一變,手中琴弓舉起,朝兩個幫手揮去。

兩人只感覺船內威壓暴漲,卻摸不着頭腦,在這股氣息下他們竟無法動彈,只能看着琴弓朝自己劈來。

雖然這兩個纨绔又愚蠢又無能,但畢竟也算正道人士,殺了他們只會小事化大,激化矛盾。

電光火石間,鶴雲栎急呼:“兄長,別!”

琴弓短暫一頓,從豎直下落,變為反手一掃,落在傻子打手身上。傻子打手倒飛出去重重撞在河岸上,又彈回掉落水中,不省人事。

另外一個幫手本就被方才那股短暫的足夠恐怖殺意吓破了膽,見到同伴像蝼蟻一樣被彈飛,哪還不明白面前的人是在“扮豬吃老虎”?

他迅速做了一個“我懂”的手勢,連滾帶爬地跳了船,游向自己昏迷的同伴。

轉眼之間,船上便只剩下“琴襄姑娘”了。

方才那陣殺意她,不對,他也感受到了。他相信,只要這人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死了更好,拿絕對會在那一刻不帶猶豫地殺了他。

“我……我……”琴襄的嘴動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喑啞的話,“我給你,傳——傳傳……話!”

應歲與沒有理會,扔掉琴弓,用空出來的手捂住弟子的眼。在琴襄不解的注視中,狠狠一腳,踢在他的胸膛。

這一腳依舊沒有用靈力,但也并非修為低下的琴襄能受住的。

骨骼斷裂的聲音沿着胸腔傳到耳中,琴襄倒飛出去,撞在畫舫柱子上,猛地嘔出一口血,又倒回應歲與腳下。

接着又是一腳,踢在腦袋上。

腦袋嗡嗡,眼前發黑,血在臉上胡亂地流。

一腳接一腳,被捂住眼的鶴雲栎只聽到沉悶的“咚咚”聲,活像有皮球在船上彈來彈去。

直到腳下的人瞧不出人樣後,應歲與才收了腳,貼近弟子的耳朵吩咐:“幫我摘了面具。”

鶴雲栎摸索着拿掉了他的面具。

過程中他的小指尖似乎碰到了某樣柔軟的東西。

師父輕笑,灼熱的吐息噴在手上,鶴雲栎這才意識到是嘴唇,頓時一驚。感覺收回的小指在微微發麻。

應歲與轉向琴襄。

琴襄原以為以對方下腳的黑心程度,面具下的人必然兇神惡煞、面目可憎,卻不料看到了一張清隽出塵的臉,彎彎的眼還總帶着幾分笑模樣。

“一開始忘記自我介紹了。應歲與。”

只剩喘氣力氣的琴襄雙眸緊縮:

應歲與!主子念叨過的那個應歲與!

這人怎麽會這麽厲害?

得有化神中期了吧!

主子怎麽會惹上這樣的人?

宇文佾在琴襄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神秘有餘,但強大不足。

其雖為邪道,卻一直東躲西藏,小心做人,不敢沾染半點麻煩。偶爾被動卷入與花客的紛争,還得他出面解決。

但琴襄并未因此瞧不上宇文佾,他是被宇文佾引入道的,也自诩知恩圖報,甘願認其為主,鞍前馬後,為其解決一切可能的麻煩。

這次也一樣。

雖然宇文佾已經囑咐過讓他不要輕舉妄動,但他全然不以為意,只想着瞞着主子解決掉追查之人,記上一功的同時,也能以增加主子對自己的好感。

而基于過去經驗留下的印象,他以為這次找來的人也不會太厲害。結果——

如果早知道是這麽厲害的人物,如果早知道……後悔的情緒充斥心頭,琴襄情緒激動,又嘔出一口血。

應歲與冷眼看着他:“記得我一開始的話嗎?”

琴襄拼命點頭。

見這只沒有主人管教的“野狗”終于學會了識趣,應歲與朝河道的方向遞了一個眼神:“去辦吧。”

琴襄忍着全身骨頭碎掉的疼痛,咬牙爬到船邊,自己翻進了水裏。

待水面恢複平靜,應歲與才挪開手。

鶴雲栎睜眼,入目是滿船的狼藉,血跡遍布畫舫上上下下,甚至包括屋頂。

他轉身,沒轉動。

戰鬥結束了,但師父還攬着他的腰。

鶴雲栎不得不出聲提醒:“兄……師父。”

低啞的聲音,活像貓兒叫喚,還差點順嘴叫錯,實在是笨拙得可愛。才發洩過一通火氣,本就心情愉悅的應歲與更舒服了:“別下來,船上髒。”

他說的倒也沒錯,整條船只有他腳下這一片沒血跡。

鶴雲栎看了一眼周圍,乖乖地貼在師父懷裏,沒有再動,

直到回到岸上,他的腳才碰到地。

應歲與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鶴雲栎自然而然地牽了上去。

“還想不想再逛逛?”應歲與語氣輕快地問道,仿佛他們才經歷的不是一場襲擊,而是愉快的游湖。

“這種地方也沒什麽好逛的。”

應歲與糾正他的偏見:“雲韶城也有正經聽曲兒喝茶的地方。而且占大多數。”

鶴雲栎發現了盲點,“您怎麽這麽了解?”

應歲與短暫語塞:弟子為什麽總在這些地方這麽機敏?

“因為記性好,來一次就全記住了。”

鶴雲栎懷疑:“真的只來過一次?”

師父一路的表現太過可疑,他不得不在這件事上收起了對應歲與一貫的盲目信任。

“來過兩次就是小狗!”

他都這麽說了,鶴雲栎自然點頭相信。

——來過不止兩次就另當別論了。

應歲與在心裏補充,對用敘述詭計蒙騙弟子毫無負擔。

……

第二天傍晚,西河邊。

等候的兩人瞧見一艘渡船飄來,但不見宇文佾,也不見那位性別為男的琴襄姑娘。

來的是一個衣着華貴,臉帶面罩的男人。

金丹後期修為。

不知道又是哪個門派跑出來丢人現眼的傻子。

見到站在河岸邊兩人,“傻子跑腿”眼睛一亮,興奮地跳起來朝他們揮手:“喂!你們是在等琴襄姑娘嗎?”

面具下的應歲與眯起眼,對于要和這樣的一個傻子交流感到極度的排斥——

這種和瘿瘤一個級別的人類殘次品有任何養大的價值嗎?

他師門怎麽想的?

苦行僧養來鍛煉心性的嗎?

快成佛了吧。

鶴雲栎不清楚應歲與心裏的花式嫌棄,只感嘆這琴襄雖然不太聰明,卻意外地會蒙騙男人。

船靠近後傻子跑腿故作神秘地放小了聲音:“琴襄姑娘讓我帶句話給你們:‘白玉京,老地方’。”

說完朝兩人擠了擠眼,一副“我懂你們”的模樣。

那一刻,應歲與的表情更難看了——

這一定是

天罰!教他看見了這種蠢貨,卻要容忍他們在自己面前喘氣。

老地方?

短短三個字印證了鶴雲栎關于應歲與和宇文佾很熟悉的猜想。

看來他們接下來要去白玉京了。

得到回話的應歲與一刻也不想多呆,不顧傻子跑腿套近乎的話,牽着弟子扭頭便走。

遠離河岸與傻子跑腿後,他才停了下來,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麽。

看到“煞星”的視線投向自己的方向,躲在遠處的琴襄迅速趴下身躲避。

現在的他渾身纏滿了繃帶,趴在擔架上。

——雖然臉都看不見了,他依舊給自己挑了一件亮藍色的女款廣袖長衫蓋着,倔強地在被纏得密不透風的腦袋上插進了兩根珠釵。很是講究。

因為活動艱難,加上害怕又被打一頓,琴襄沒有自己去傳話,而是通過傳訊找了個一直癡迷他的纨绔來跑腿。

不過出于對主子事務的謹慎,他還是雇了兩個腳夫把自己擡過來,親眼盯着跑腿把事情辦完。

琴襄現在滿腹怨氣。

回去和主人聯系過後,他想了一天,越想越不對。

這應歲與明明知道只要報上名號主人肯定會見他,但依舊先打了自己一頓。

簡直像在拿他洩憤。

而他也不敢告訴主人自己沒有遵從命令,自作聰明地伏擊了應歲與。只能咬牙吞下啞巴虧。

現在事情結束了,他得回去好好躺着了。

這下至少有好幾個月不能登臺了。

琴襄揮手招呼腳夫把自己擡回去,渾然不知自己無意中逃過一劫。

環視一圈沒有找到琴襄的應歲與頗為遺憾。

昨晚若非鶴雲栎阻攔,他連被騙來當打手的兩個正道纨绔都不會放過,又怎會放過作為宇文佾手下的琴襄?

沒下殺手只是因為需要傳人話而已。

如果用完了,就不用再留着了。

但琴襄不知好運還是機警,今天并沒有現身。

想殺的人沒來,弟子又看着,應歲與并未露出半點殺意端倪。

他收回目光,對鶴雲栎溫和一笑:“走吧,該去找正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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