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七夕

第38章.七夕

“景副組長……既然木槿你都送我了 ,再送一個斜闌,不過分吧?”

景樆淑毫不費力地接過茬:“那不得你讓箋心先把斜闌給我了才能再送你嘛?”

從很久以前起,她們就不再是什麽話題都一定要進行到無法繼續的地步了。所以到這會兒也就不再需要後續的話了,她們很有默契地會心而笑片刻後,景樆淑問道:“那現在呢?回家嗎?”

“不急嘛……”翟沄年抿唇考慮了一下,“嗯,咱們去逛逛着前朝都城夜市。”

景樆淑對于翟沄年的意見自然是不會反對的——除了涉及翟沄年的安全問題時吧。這個時候當然也不會例外,她沒有質疑提議本身,而是轉而問翟沄年道:“你腳不适合走太多路的,坐車過去吧?”

“不,”翟沄年眼裏含着笑,明顯就是早就規劃好了而絕非臨時起意,她擡起手,一一指過面前可選的幾條路,最後指向了自己右前方的路,“走這裏吧,大概五分鐘能走到河邊,順河二下能到市區中心地段,那邊夜市比較有意思。最後繼續下去可以到宅子附近,大概再走個一百米吧。”

景樆淑聽着,不禁一笑,滿眼都是看穿了翟沄年的小算盤卻又樂得慣着的寵溺,她欣然接受安排:“嗯,聽你的,走吧。”

約莫十分鐘後,一條船順流而下,舟上兩人挨得并不遠,有一搭沒一搭說些什麽,并不多,但總有話題,問話也總能有回應。

“翟大組長,你為什麽要加入錦安黨啊?”沒有什麽征兆地,景樆淑突然問起了。

翟沄年稍稍一愣,随即勾了勾唇看向了天上。

此刻的夜空,繁星依舊閃爍,但或許是時間推移,也許是春與夏的分別,終究與十幾年前不一樣了。

景樆淑并不急着問,仍然一眨不眨看着翟沄年。良久,翟沄年終于開口:“你也覺得我應該會向更多的長輩希望的那樣,平淡過完這輩子,過完一個普通人的一生,對吧?”

景樆淑垂眸,也不表态,但沉默也算是一種回答了。翟沄年淡然笑着,分不清裏面的成分,她輕輕反問:“那你知道我父親留給我最後幾句話是什麽嗎?”

随即她又并不要景樆淑猜,自顧自解釋:“那是他絕筆信,在他預知到自己結局後寫的,是在他死的第二天一早送到的。”

翟沄年那時本就為了守靈一宿沒睡,剛打算到後院走一下就說有信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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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她依然記得那張紙是半生的宣紙,記得紙上每個字的落點、輕重。

紙上寫的,并非對自己女兒的安慰,也并非對自己這麽多年隐瞞身份的解釋,只是很工整地寫了幾句話。

每一句都是翟沄年啓蒙時齊安懷一字一字教給她的。現在,又再一次拿出來說道,更是成了齊安懷教她的最後一些話。

一句,是“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第二句,“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鬓華”。

末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當然了,這只是原因之一。”翟沄年仍然滿含着向往般看着星空,似乎真的在考慮老人們一貫愛說的話,覺得人死了之後是會變成星星的一樣。

可景樆淑卻清楚得很,翟沄年并不會。與其說是在懷念父親,不如說在向往着她想要的那般未來。

“嗯……因為齊先生和樓先生對你的影響嗎?”景樆淑的目光也不再限于翟沄年,轉而也移向了更遠的遠方。

“是吧,我挺想知道,讓他們三個都趕了一輩子的路,到底該是什麽樣的,而且……而且按照那會兒我的所學,的确,比起晏清黨,錦安才是最為合适的路。”

翟沄年眨了眨眼,收回視線,很認真地看着景樆淑道:“那你呢?為什麽又要參與進來?”

——畢竟她當年不顧自己和景樆淑的心情也想要讓景樆淑全身而退。以景樆淑的聰明,不可能不明白的。

“因為……”

片刻的沉默後,景樆淑很鄭重地說:“我說了,我對你的念想,從來都不單純。所以你覺得——你覺得我離開了就不會知道你的消息,不會亦步亦趨跟着你的腳步走嗎?”

景樆淑說的也是真的,她很多幾乎堅持不下來的時候都是想着總得去看看她的箋心姐姐,想要證明自己并不需要處于被保護的位置,她們,可以并肩而行——雖然那時候的她并不能确定翟沄年還活着。

非說什麽,那景樆淑只是只是隐去了一段過程——隐去了她當年和齊安懷的一番談話。

——以後大抵也沒有別人會知道的,她會藏好這些東西的。

“沄年,看。”話題一轉,景樆淑笑意盈盈,指着前面由遠漸進的河燈。

翟沄年并不介意由着景樆淑簽引整個話題走向,她順着景樆淑的指示看過去,只見得河燈漸漸漂來,越發靠近就發現并非些許幾只,而是某種儀式一般繁多。

像是流淌在地上,也環繞她們身側的星河。

翟沄年說:“哦,今天似乎是七夕吧。”

話語間似乎是剛剛想起,可表情上看來分明就是早早謀劃過了,一切都是意料之內。

景樆淑緩緩垂下了眼簾,等一陣清風拂過鬓發才有睜眼看向翟沄年。她的眼神裏頗有些複雜的況味。

察覺到翟沄年偏頭的跡象,景樆淑慌忙調整好了表情,眼神裏又是平日裏化不開的溫柔。

景樆淑靠近翟沄年,坐到了翟沄年身後,動作很輕地取下沄年的發繩,從新攏了攏頭發又紮起。

或許在這一刻裏,景樆淑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為了掩飾自己方才的慌亂與出神,還是真的情動之舉。

亦或是…出于私心想更多地靠近翟沄年一些,妄圖得到一些暖意讓她暫時麻痹自己呢。

“要不我們也放一盞好了?”景樆淑幫上最後一圈發繩時,看不遠處岸邊站着售賣河燈的人,莫名就問了出口。

翟沄年揚起一抹笑意,故意似有深意一樣說:“這燈可不興随便放哦。”

“怎麽?”景樆淑自認并不了解覃市的習俗,只當有什麽忌諱的,還有些擔心了。

翟沄年轉過頭看着景樆淑看了很久,中間有幾次似乎是要說話的,但都沒有說出一個字節。直到最後景樆淑要嗔她了才徹底繃不住笑意。

索性就靠着景樆淑笑了起來,似乎是很有意思一樣,看景樆淑終于有了些小時候的影子了才見好就收。

——往往這時景樆淑神情都會有些複雜:好奇剛才的話,無語于翟沄年的反應,有些惱了想罵她卻又不願意開這個口混雜在一起。

此刻的景副組長可能還多了幾分無奈,或者莫名的開心——無奈于現在的自己仍舊對翟沄年拿不出一點架子,也欣喜于翟沄年仍然留着幾分曾經的影子,沒有完全被磨了棱角。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覃市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榄江過城裏的支流不止一條河道,這邊一般是單身的男女的河燈。而另一條是已經談了戀愛或者成婚之人放燈之處。”

今天白天景樆淑規劃七夕行程的時候也了解過這兩條河。但還只知道因為它們本是同源,分開前經過姻緣廟,所以當地都叫它“姻緣河”。慣是七夕時人們喜歡去的地方。

“這麽講究呢…”話剛出口景樆淑突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翟沄年話裏另外一層意思:她們倆該去的,是另一處才對。

換言之,翟沄年是在點她們之間的關系了。

一時間景樆淑也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反而有了些不太适應,或者是說……她不太敢接翟沄年的情了。

因為她對于翟沄年,對于現在的她們,做不到問心無愧。

而對于她們的未來,她沒有把握。妥善解決此事的信心,她自認甚至不足三成……

既如此,她又怎敢輕易承了這份情呢?

可是,未來的走向,或許早在她們第一次打破禁忌去觸碰曾經的光亮時,就已經有了雛形。

而在之後她們一次次清醒着陷入泥沼的時候,失去了轉圜的餘地,将她們來時的路封成了荊棘叢,再不能回頭。

——或許也不是不能,是她們都不敢賭,不敢拿對方的安危去冒險吧。

思及此,景樆淑倒是打斷破罐子破摔了。

“嗯,那我們去另一處好了。”她伸手攬過翟沄年的肩,讓她靠到自己懷裏。

這兩條分流到市中心一代就挨得不遠了,這也是為什麽一路來景樆淑并不懷疑走反了的原因。

四周的人明顯多了起來,燈光也亮了不少。

翟沄年看着漸進的繁華,還是說了自己剛才沒說完的話:“其實,可能也是各種書寫繁華盛世的文章詩詞看過了,而自己從小看的卻又是暗流湧動,一切都要分外小心太平,更像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夢。”

翟沄年突然低頭笑了聲,她笑得譏诮。她諷的,是時代所造就的、寧肯要一個虛假的和平卻不願逆流搏一次的人;也是這樣一群人共同決定了的時代。

接下來的話,翟沄年語調不再柔和,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被風吹散的語言,卻像是刻刀,在景樆淑心上落下鮮明的印記。

“我想看看那樣的太平盛世到底是怎樣的情景。”

“我也想試試,賭我能否成為那樣一個時代的建設者。運氣好點,也成為一個見證者。”

“或者說,我想參與一道必須合作完成的、兩輩人都沒證完的證明題。證明這樣一個時代,從來不是虛構,也并非空中樓閣。”

“我父母沒走完的路…我想,後繼是該要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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