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番外(一)

番外(一)

請注意,本章是一個番外!與主線劇情無關的獨立小故事!起因是作者對寧真這個角色的偏愛,還一不小心寫了1.6萬字!為了和正文區分,特意用了大2號的字號,方便不想看的讀者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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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開封。

“梆、梆……”打更人提着燈籠,拿着柝子晃晃悠悠地走過一條條街巷。

四更剛過,天還未亮。夜裏淅淅瀝瀝下了一場雨,如今剛停,開封城某條幽暗的巷子裏,路面因為久未修繕到處是水窪泥濘。

一道破舊的窄門“吱嘎”一聲打開,幾個人影影綽綽出現在門後。門內兩人用力一推,把另一人推倒在門外,那人也不反抗,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裏胡亂呓語。門內那人似乎嫌他離得太近,又走出門踹了幾腳,将他踹得在地上滾了幾圈,方才罵罵咧咧地進去了。地上那人吃痛蜷起身子,仍是絲毫未反抗,一身白衣已沾滿泥濘,帶着一頭一臉的污漬依然在地上躺着,仿佛死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襲紅色官服的展昭,帶着張龍、趙虎兩名護衛例行巡街,從巷子的一頭走進來。朦胧的天光中,幾人遠遠就看見地上躺着個人。展昭腳步輕快,先走上前查看,剛一靠近便聞到酒氣沖天,再一看,不禁愣住,這披頭散發,滿身污穢之人居然是白玉堂。

後面跟來的張龍、趙虎也看見了。張龍仔細看了看,道:“白五爺!?這不能吧?!怎麽喝成這樣了?”

展昭搖搖頭,對他二人道:“你們繼續巡街,我帶他去客棧。”說着扶白玉堂起來,将他一條臂膀搭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的腰往前走。白玉堂渾身無力,不省人事,沉得像塊鐵。好容易帶他上了大街,早市就要開始,路上已有些來往的商販了。

展昭本想攔頂軟轎,無奈轎夫見了直搖頭,道:“展大人,要是接了他,我這轎子……這生意一天都沒法做了,見諒見諒。”倒是一旁有個剛到集市上送完菜的小販願意幫個忙,把白玉堂放在推車上,把他推去附近的客棧。

那推車在路上一颠,白玉堂像是五髒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起來,吐得身上車上都是穢物。那小販看在展昭的份上,也不好說什麽,只得掩着鼻子暗自抱怨。

到了客棧,展昭忙拿出一塊碎銀,厚謝了菜販,又把白玉堂帶去房裏安頓,在店小二嫌棄的神色中,替他付了房錢。接着從客棧出來,去集市上按着白玉堂平常的衣冠式樣新買了一套,放到房間桌上,再留書一封,寫道:“酒醒之後,來桃林酒肆。”

在桃林酒肆“菜園子”裏的羊肉湯剛好開始咕嚕嚕冒泡的時候,白玉堂坐了下來。

沐晴雲道:“五爺,展昭剛才說可能還有個朋友要到,原來是你。”

白玉堂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展昭既然讓我來桃林酒肆,那我當然不能錯過飯點了。”見沐晴雲提着小酒壇來斟酒,忙道:“今日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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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啦?”沐晴雲道:“哪次吃火鍋你不喝酒了?”

白玉堂情不自禁地捂住還在隐隐作痛的胃,知道展昭定是沒有把他喝得爛醉的事情說出去,感激地看了展昭一眼,道:“來時路上偶感風寒,我還是喝茶、喝茶。”

沐晴雲道:“真的?嚴重嗎?要不要我給你看看。”

白玉堂打着哈哈道:“哎晴姑娘,我習武之人沒這麽嬌貴,一點風寒而已過幾日也就痊愈了,哪用得着這麽麻煩。我覺得今天吃完這頓火鍋,至少能好一半。”

展昭笑而不語。白玉堂喝酒,卻不到桃花酒肆來喝,偏要在那偏街暗巷買醉,定是不願讓人知道,所以他什麽也沒跟沐晴雲提。醉成那樣也不知他喝了幾天幾夜,身上的錢袋連帶值錢一點的發飾和腰帶都被那些個店家的人摘了去。

他去提了茶壺過來給白玉堂斟上,問道:“你不是去峨眉了嗎?怎麽有空來開封?”

白玉堂喝了一口茶,道:“我是去峨眉找真兒了。我一心想娶她為妻,和她從此長相厮守,誰知……”他長嘆一口氣,有些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完:“終究事與願違。”

沐晴雲道:“可我聽說,你們是兩情相悅的呀。”她說歸說,暗自腹诽道:“難道峨眉派的掌門真的跟小說電視裏的一樣,都是些頑固不化冷血無情,見不得弟子談戀愛的?”

鍋裏的羊肉在奶白色的濃湯中上下翻滾,那肉香和着蔥、姜的香味陣陣飄了出來。沐晴雲幫他盛了一碗,又添上一勺油辣子:“吃了這碗羊肉湯,包治風寒。”

白玉堂吃了一碗,真的辣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明明在暗巷裏爛醉了半個月,以為那些回憶都随着意識的模糊而模糊了,可是為什麽一想起來,每一個細節都還記得那麽清晰,清晰得刻骨……

白玉堂沿着山中蜿蜒的青石路拾階而上,來到峨眉派山門前。那門口兩位弟子白衣勝雪,自有一股清靈之氣。

白玉堂上前道:“兩位姑娘,在下求見你們的俞掌門和師姐寧真。”

近前的一位弟子問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敝姓白,名玉堂。”

那弟子和顏悅色道:“果然是白公子。師父說了,若是有位叫白玉堂的公子來了,就請去偏殿見她。公子請跟我來。”

白玉堂與她同行,心中暗暗歡喜,一是喜寧真已與掌門說起過自己;二是喜掌門并未阻攔他到峨眉。

白玉堂道:“小姑娘,白某與你師父以前素未謀面,你不妨和我說說,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個怎樣的人啊?”

那道姑道:“作徒弟的怎可妄評尊長?我只知道,師父她是最值得我敬重之人。”

白玉堂點點頭道:“嗯,小姑娘挺懂規矩的,那你至少可以給我說說,你師父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痩,平時有什麽愛好啊,是愛笑呢還是愛板着臉呢?”白玉堂只知掌門姓俞名微,江湖傳言武功精絕、性格冷清,繼承上任掌門衣缽以後便在峨眉深居簡出,不再踏足江湖,是位不出世的高人。他一邊問,一邊暗暗後悔和寧真分別之前忘了打聽打聽她師父。

那道姑便道:“我入門晚,不常在師父身邊,武功也大都是師姐們帶着練的。”她又笑笑道:“不過你之前說我師父是個老人家可就大大的不對,師父可一點也不老。”

“是嗎?那像你這般大的弟子都是師姐們帶嗎?寧真也教你們?”

“嗯,”那道姑點點頭:“幾個師姐都教我們。三師姐最厲害了,她教我們習武。”

峨眉派平日裏鮮有男子入內,他與那女弟子一路走來,惹得過往的道姑紛紛側目。

走過幾段山路,石階逐漸變得寬闊起來。又過了一段闊而長的臺階,眼前豁然開朗。這是半山腰中一片平整之地,青磚鋪就,四周以花圃點綴,中間三座殿宇聳立,以主殿最為宏偉,偏殿在其左右,殿檐的琉璃在陽光下閃着微光,在雲霧皚皚的映襯中頗有幾分出世之感。

那小道姑送白玉堂至殿外,就告別而去了。白玉堂往裏走去,卻聽見殿外有人拉着剛才送他的道姑小聲說話,那話語随着風聲斷斷續續傳到他耳朵裏。

“……這位公子是不是就是師父說的白玉堂?”

“嗯。”

“聽說他是為了三師姐來的啊?他跟三師姐是不是……”

“別瞎猜。”

“……”

偏殿內光線柔和,左側牆上依次挂着道門中各仙家畫像,右側則挂着數位女道畫像,應是峨眉歷代掌門之像。一女道背負雙手面朝着上首的一幅字挂而立,那字挂上草草幾筆依稀辨得乃“大道無形”幾個字。聽聞白玉堂走近,她轉過身,淡淡道:“你來了。”

白玉堂知她定然就是掌門人俞微了,站定躬身恭恭敬敬作了長揖,道:“白玉堂見過掌門。”這才擡起頭來。只見她約莫四十左右年紀,着一身素淨道袍,然身材纖長,風姿綽約,仍可見得年輕時的清麗不俗。

她擡手示意白玉堂在一旁落座。白玉堂微微一笑,從身畔拿出一包禮物奉上,道:“晚輩聽真兒說起過,仙長多年前抵禦外敵時受過腿傷,雖傷勢已愈,逢天冷時便會隐隐作痛,是以晚輩前些日子到京城辦事,便尋了個有名的先生制了幾副方子,只要貼于患處,便不覺寒冷,而且有舒筋活脈之效,聽說這先生的藥極靈驗的,仙長倒可試試看,若好,晚輩自當再去求些來。”

俞微聞言笑道:“難為你們想得周到,好,我收下了。”

一旁便有弟子前來接過禮物。白玉堂這才坐下來。

俞微又嘆道:“真兒這孩子,平時雖不喜言語,但為師的事情,她總是放在心上。”

白玉堂道:“真兒自幼在您身邊長大,您就是她最親近敬重之人。”又抱拳道:“仙長二十年前以一己之力力阻外敵,護下峨眉衆門人,名動江湖,此事晚輩也曾有所耳聞,事隔多年,晚輩心中一直以為仙長已過知命之年,沒想到今日一見,竟是如此風華絕代,清逸出塵,如同上仙般的人物,晚輩好生佩服。”

世上的女人又有誰不愛聽別人誇贊貌美呢?更何況這話出自白玉堂這般年輕有為的後輩口中,饒是俞微這樣的修道之人心中也難免歡喜,只笑道:“素聞白玉堂風流倜傥,引諸多女子傾慕,今日一見,算是明白一二。”

白玉堂道:“晚輩只是說出心中所想。江湖傳言不可盡信,仙長……”他頓了頓,下定了重大決心般,正色道:“晚輩對真兒情有獨鐘,一片真心,此次特來求親,望仙長應允。”說罷起身撩起衣擺,端端正正跪下去一個叩首,伏地不起。

俞微緩緩走來,伸手将他扶起道:“起初聽聞真兒有了心悅之人,因她涉世未深,我還擔心她識人不明,直到她說此人是白玉堂,我倒是寬心了。”

白玉堂聞言已面有喜色,只聽俞微又道:“你我雖未謀面,但五義俠名,誰人不知?而錦毛鼠白玉堂,江湖傳言一向鋤強扶弱、仗義疏財,得兄長疼愛,又得南俠敬重,甚至在東京之事以後,連當今聖上也贊賞有加。今日一見,當真是鳳毛麟角。”

白玉堂謙道:“晚輩慚愧。”

俞微道:“那你可知道真兒是個什麽樣的人?”

白玉堂道:“她很好,晚輩雖未曾問過她的身世來歷,但只要知道她是峨眉弟子,能來此處尋她,這便夠了。”

俞微道:“你既來求親,可願聽我聊一聊她的身世?”

“您說,我聽。”答罷端茶欲飲。

只聽得俞微道:“你一定聽說過,山野書生和金燕子的故事。”

白玉堂聞言心中一凜,茶到唇邊不禁頓了頓。

他還在兒時就聽前輩們說起過。山野書生出身書香世家,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奇珍古玩無不知曉,曾中探花卻棄官回鄉,性情率直狂放,成日混跡于山林野地之中,以詩酒為樂,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自诩為“山野書生”。後來與江湖中有名的獨行俠金燕子結為伉俪。金燕子性情孤僻,素不喜言語,世人皆不知她原名,只因以一身絕頂輕功聞名于江湖,人稱“金燕子”。兩人皆是仙姿逸貌,在江湖中一時傳為佳話。只是後來聽說他們卷入了一起滅門慘案,夫妻二人蒙冤而死,雖然後來得以昭雪,卻已人死不能複生,每每有人提及,無不嘆息。

“很多人都曾耳聞,這一對璧人蒙冤而死。個中情由,卻鮮有人知。”俞微的聲音沉了下來:“山野書生姓寧,寧清竹。”

二十多年以前,寧家還是江津一帶有名的世家,三世書香,家境殷實。寧清竹的父親人稱寧老先生,常為當地的讀書人授業解惑,頗受敬重。寧清竹和金燕子成親不久,就誕下一女。有了女兒後,夫妻二人一起在寧府老宅安定下來,一家人在城郊過了一段安靜清閑的日子。

一日,他二人從城中回來,見路邊有一惡少強搶民女,便上前喝止,給了惡少一通教訓。那惡少既氣惱好事被壞,又嫉妒寧清竹竟有如此貌美妻子,不禁暗暗懷恨在心。

這惡少正是當地一富商之子,名為王坤,在黑白兩道都頗有些勢力。過了不久,逢寧老先生壽辰,于家中宴客,王坤帶着一幹人等不請自來,名為拜壽,實為鬧事。席間,王坤便起哄要請金燕子出來為衆人表演一段輕功取樂。金燕子本就清高孤傲,又對王坤厭惡至極,自然不願。王坤便在衆人前用那龌蹉下流之語高聲謾罵,诋毀他夫妻二人。寧家家仆便與王坤等人起了沖突。拉扯之中,王坤帶來的三教九流的混混趁機在寧家打砸開來,吓得賓客紛紛避走。

金燕子一氣之下不顧寧老先生和夫人的勸阻,揮劍上前,一番打鬥過後,便欲取王坤性命。

王坤吓了一跳,随即無賴道:“有膽子你殺呀。告訴你,前面就是江津城,是有王法的!你去打聽打聽,我家在江津城是什麽身份?我爹和縣太爺那可是老朋友了。你今天要是敢傷了我,你們全家都別想好過!”

衆人便紛紛上前勸解金燕子千萬別沖動。金燕子強壓下火氣收了劍,喝道:“滾。”

那王坤見衆人不敢拿他怎樣,又得意起來,走時撂下一句狠話:“呸,你們兩個還真以為自己是誰,老子的閑事也敢管。反正老子整天也是閑着,以後慢慢陪你們玩。”

然而當天晚上,王坤一家十六口全都死了,現場人證物證都指向寧清竹夫婦,一時間震動鄉野。

俞微說到這裏嘆道:“那一年我一直記得,清竹……他夫婦倆本以書信相邀我九月時一同品蟹。誰知等我來到寧府,才得知他們多日前蒙冤入獄……已不在人世了,只給我留下書信一封,讓我将他們的女兒帶回峨眉撫養。”

談到這裏白玉堂已經猜到了:“他們的女兒,就是真兒?”

俞微點點頭:“那一年真兒剛滿六歲。”

俞微把寧真帶回了峨眉。

寧真在人前從不提父母之事,甚至整日地不說話,只是夜裏常常從夢中驚醒哭泣。俞微為排解她心中悲懑,便時時帶她在身邊,教她修習武功、心法。說來也巧,寧真仿佛對什麽都興趣缺缺,唯獨練起武來孜孜不倦,而且一點就通,悟性極高。同齡的弟子也不喜和她一起玩耍,她便整日沉醉于習武練功。俞微也就由她去了。就這樣過了三年,寧真的武功根底已遠遠超過其他同齡的弟子。

後來,寧老先生和夫人相繼郁郁而終。寧真十五歲那年,官府抓獲一夥賊人,審問之下才知那為首的兩名賊人均為江津人氏,曾害死了王坤一家,因得知王坤與寧家的恩怨,設法嫁禍給了寧、金二人,其中種種曲折不表。

江津新任的縣令倒是個恪盡職守之人,知道當年這樁冤案後,立刻翻案重審,公告縣城內外,還了寧、金二人清白,又打聽到當年還有一位後人在峨眉,着人特地送來書信相告。然而人死不能複生,寧真聯想到往事種種,對官府已是深惡痛絕。

白玉堂聽到這裏,便道:“難怪真兒不喜與朝廷中人打交道……”

俞微道:“我同你說這些,便是要你知道,真兒身世堪憐,又難以向人敞開心扉,你可莫要辜負了她對你的一番真心。”

白玉堂道:“仙長放心,我知真兒她不谙世事,率性單純,今生今世我白玉堂定會護她周全。”随即喜道:“這麽說仙長是允了?多謝仙長成全。”

俞微點點頭:“真兒在疊翠坪,你和她好好商量一下你們的婚事。”

白玉堂道:“是,仙長。我這就去找真兒,總之都依着她的意思辦。”

疊翠坪在山腰之中,雲輕霧繞,流水潺潺。幾間小屋圍着一片空地,靜悄悄的未見人影。

白玉堂走近,見一間吊腳的木屋門半掩着,便輕輕走了上去。裏面甚為寬敞,穿過兩重輕紗薄簾,依牆而立皆是放置書籍的櫃子。中間一張矮幾,上有一具琴,寧真伏在琴旁看樣子是睡着了,手臂下還壓着一本書。

白玉堂輕輕一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屏住呼吸湊近她的臉。她頭發只松松的挽成一束,幾縷發絲散亂在白皙的面龐上,白玉堂伸手想幫她捋捋,又怕惹醒了她。凝視良久,終于舍不得地移開眼,走到一旁的書櫃邊随手抽出幾本書回到矮幾邊翻看起來。

過了一陣,寧真醒了,見到白玉堂,又驚又喜:“你怎麽在這裏?”

白玉堂攬她入懷:“我說過要來找你,自然就來了。”

寧真就只是笑。

白玉堂道:“你還會彈琴?”

寧真道:“彈不好,不過是閑時解解悶。”她指指桌上的那本書:“這本譜子我還在學,彈的時間少了,總也練不熟。”

白玉堂知道,寧真說彈不好,就一定是彈得不好,絕不是自謙。他拿起譜子看了看,道:“這曲子我倒是熟。”

“真的?那你彈給我聽。”

白玉堂卻手一松,那琴譜随即掉落在矮幾上,他摟過寧真輕笑道:“這麽多天不見你,我才不想彈什麽琴,我只想……”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脆生生的喊聲:“三師姐!三師姐!”寧真道:“是婉兒。”說着走了出去。

白玉堂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跟着走了出去。

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手裏拿着一束鮮花,見了寧真便道:“你看,這花真好看,後山上開了好大一片,好多姐妹都在那邊摘呢。”一邊說一邊看着手裏的花愛不釋手,眼裏滿滿的笑意。

寧真道:“你若是喜歡,便移些過來種在這屋子旁也好,這樣生生摘了,這些花豈不是成了死花了?”

婉兒一雙大眼睛放着光,道:“可以嗎?我這就去。”

白玉堂道:“這不是野姜花嗎?能在峨眉看到,也屬難得。”

婉兒這才注意到慢慢走到寧真身後的白玉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呀,三師姐,原來還有客人在,他就是……你說的……”

“白玉堂。”白玉堂微微一輯:“久聞婉兒姑娘芳名,聽真兒說在峨眉多得姑娘的照拂。”

婉兒盈盈一笑,道:“白公子好,我叫林婉兒。哪裏談得上照拂,原是三師姐照顧我才是。我自小資質差,學武怎麽也學不好,幸好後來和三師姐在一起,她教我武功比誰都細心。”說着埋頭抿嘴一笑,又道:“三師姐和我說起過你,我就想是個什麽樣翩翩公子,如今看來,和我們三師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白玉堂笑道:“就沖你這句吉言,改日我與真兒成親時定要請你喝三杯。”

婉兒道:“我不會喝酒,你們請我吃糖就好了。哎呀我得拿了東西去後山呢,白公子,三師姐,我先去了。”

說着笑着看了寧真一眼,小跑着進了屋子拿了一柄花鋤和一個布袋出來,腳底生風似的走了。

“真兒。”白玉堂喊道。卻見寧真也進屋子拿了柄鋤頭出來,走到屋子一側,前後量了幾步,在一塊裸露的土地上掄起鋤頭翻動起來。

白玉堂問:“你在幫婉兒準備種花的地方?”

“是,”寧真道:“我既然讓她移些花種回來,又怎能讓她獨自出力?”

白玉堂挽起袖子,握住鋤柄道:“我來吧。”

“好。”寧真倒不推辭。

白玉堂一邊翻地一邊問:“婉兒就住在這裏嗎?”

“是呀,婉兒十二歲時便來這裏和我同住了,”寧真朝屋子揚了揚下巴:“她就住這一間。”

“嗯……”白玉堂再次環顧了一下四周,加上書房一共只有三間屋子,便問:“這裏就只有你們倆嗎?”

寧真道:“是呀。”

白玉堂一路走來,在附近也見了不少弟子的屋舍,多是三五人、七八人的屋子安置在一處,唯有此處最為寬敞清靜,風景獨到,可見俞微對真兒的偏愛。她和林婉兒,一個是練武奇才,率真木讷,不善言談;一個開朗大方,處事圓熟,卻不善武功。俞微作此安排真是別有深意。寧真是她極為疼愛的弟子,她能如此痛快就首肯這件婚事,白玉堂心中甚幸。

白玉堂低頭翻土,寧真就在一旁靜靜看着。他們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是這樣,白玉堂做事情,寧真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或者安安靜靜守着。寧真話少,又幾乎從不粘着他,這讓他覺得很自在,有時還有點寂寞,但又是這種寂寞,讓他對寧真越發在意。眼看土快翻完了一遍,白玉堂停了下來,忍不住道:“你猜我來找你之前去見了誰?”

寧真道:“陌生男子輕易入不得峨眉,你既然進來了,那肯定是師父早有囑咐讓小師妹們帶你進來的,那你一定見了師父了吧。”

白玉堂笑笑:“原來你知道。那你不問我們說了些什麽。”

寧真略低了頭,眼睛卻瞄着白玉堂,道:“我想問,可是怕問了,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白玉堂看着她忐忑的樣子,把她拉進懷裏,輕撫着她的長發,笑得格外燦爛:“你師父答應了,我們的婚事。”

寧真喜道:“真的?”

“嗯,”白玉堂道:“你什麽都不用擔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的。”

兩人正說話間,卻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原來是林婉兒回來了,手裏提着花鋤和滿滿的一個花袋,袋口露出綠白相間的花葉來。

林婉兒雖喜歡這些花朵,卻不知怎麽種花,寧真倒是懂得不少,竟然有模有樣地把花整整齊齊地種下來了。林婉兒瞧得心裏既歡喜又佩服,道:“三師姐,我得好好跟你學學怎麽種花,以後這裏、還有這裏,我們可以造幾方花圃出來。”

寧真擦擦汗水,笑道:“好啊。”

白玉堂正要說話,一個門人走了過來,道:“三師姐、白公子,掌門讓我來通傳一聲,白公子的住處已經布置妥當了,在七星棧,白公子去了自有門人接應。”

白玉堂道:“好,多謝。”

那門人恭敬地欠了欠身走了。

白玉堂仰頭看了看天,又看着寧真嘆道:“天色也不早了,我是該現在就走呢還是等你留我吃飯呢?”

寧真笑着拉起他的手,也不避諱林婉兒,就像往常他們在路上拉起手一樣,道:“我送你,我們去七星棧吃晚飯,那裏的景色很美,菜也很好吃,可是很難得的。”

兩人肩挨着肩,說着話,踏上了疊翠屏近前的溪上木橋,穿過煙籠翠繞的林邊石徑,徒留下了林婉兒站在院子裏望着他們的背影豔羨感嘆。

“真兒,”白玉堂拉緊她的手:“你覺得婚期定在什麽時候合适?”

寧真道:“都可以啊。”

白玉堂道:“你倒是不講究。眼下剛入秋,倒是好時節,只是怕日子太近,太倉促了。不如我明日修書一封,讓大哥先把聘禮備好差人送過來,然後我回一趟陷空島,在入冬之前把剩下的事備好,到時候廣發英雄帖,我定要風風光光地迎你進門。”

寧真道:“我聽人說起過,聘禮是不是就是黃金白銀,細軟珠寶什麽的?”

白玉堂道:“尋常就是這些,你若不喜歡,也有別的稀罕之物,你盡管開口,只要我能辦到的,自當全力以赴。”

寧真搖頭道:“并非此意,我在峨眉什麽也不缺,也沒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聘禮還是不要了,我只要你就好了。”

“這……”白玉堂道:“要不跟你師父商量一下?”

“不用,我師父從不過問這些凡塵俗事。”寧真道:“還有什麽廣發英雄帖,我們為什麽要通知那些不相幹的人?拜堂成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若你嫌不夠熱鬧,那我把師父和婉兒找來作個見證不就好了?”

白玉堂道:“你是說,我們在峨眉成親?”

寧真道:“嗯,有何不妥?”

白玉堂頓了頓,揚起嘴角:“并無不妥。”

寧真道:“說起來你還不知道,在上次出山之前師父就和我說,和鳳兒出去只當是一次歷練,回來以後準備繼任峨眉掌門一職,此事師父和我還未向同門提起,但我想,現在應說與你知道。”

白玉堂點頭道:“你以前說過掌門讓你保護峨眉,原來如此。”

“可是,我以後常年都會待在峨眉,那你……”寧真猶豫。

“我留下來。”白玉堂笑了笑:“我很喜歡這裏。”

兩人到了七星棧,早有門人在門口候着,此處說是歇腳的驿站,其中卻別有洞天,走進之後便看到曲橋回廊、飛檐立柱,仿佛一個依山而建的小巧莊園。

白玉堂令人将酒菜置于臨窗的一張镂花長桌上,推開窗戶,窗外的園景便盡收眼底,遠處一側是斜立的山壁,壁上郁郁蔥蔥長着樹木,山壁下一處潭水漾着碧波,周圍有亭閣石徑,以及修葺平整的草地。

桌上的菜色以山珍野味為主,也有用家常食材做出的新鮮菜式,白玉堂贊不絕口。

寧真笑眼彎彎:“所以我說送你回來吃飯嘛。這裏的廚子是師父特意請來的,天南海北的菜都會做,我也是難得來吃一回。只有師父請來的貴客才會住在這裏呢。”

白玉堂道:“我覺得你師父并沒有傳說中那麽冷酷,應該是挺溫和的一個人吧。”

寧真點點頭:“是嗎?我也覺得。”

白玉堂問道:“對了,你種花挺熟練的,難道也是你師父教的?”

寧真道:“不是,因為我會種菜,想來種花和種菜也是相通的,所以就熟練些。”

“種菜?”白玉堂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新奇事情。

寧真道:“幫我師叔種菜,就是後山的一位嬸嬸,大家都叫她劉嬸,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是我師叔。”

白玉堂聽得雲裏霧裏,道:“既然是你師叔,為何不以“師叔”相稱?又為何在後山種菜?”

寧真說起此事似乎頗有興致:“我也是無意間認識她的。”

兩人正說着話,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水聲,側目一望,只見那潭水正一起一伏,似乎在慢慢上漲,往外漫延。

寧真撫掌道:“今日竟碰上這個稀罕日子。我師叔的事說來話長,改天帶你去見見她。此處奇景不可錯過,走,我們過去看看。”說着拉起白玉堂的手就往外跑。

兩人踩着石徑走到潭前,那潭水還在往外漫,周遭的一片草石都已浸濕。寧真也不怕濕了腳,将他拉到潭邊,道:“這裏是不息潭,每隔七七四十九天,潭水便會滿溢,到十二個時辰後又回落至最低處,幾乎可見潭底。”

白玉堂站在潭邊,發現他們身居高處,放眼望去,山腰中的亭閣小橋在一片蒼翠中半映半掩。

他問道:“這倒是真是奇景,想來此潭與別處相通?”

寧真往下一指,道:“山中有一水潭名為靈犀,有水道與此潭相通,明日潭水回落,池中之水就會回溯至靈犀潭中,再過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将水潭填滿。”

白玉堂道:“聽你這麽說我想起來了,我來時就曾路過一處名為“靈犀”的水潭,那時還未到峨眉山門,想來與此處相距甚遠,沒想到竟與這不息潭相通,看來“靈犀”二字是取“心有靈犀一點通”之意。”

兩人在潭邊的涼亭相偎而坐,看這山中美景,低聲細語,從暮色微涼到月上樹梢,似乎忘了時間,忘了世上的所有。

白玉堂站在峨眉正殿外的一顆不老松下,看着半個日頭從雲海浮了出來,有些惬意而又懶洋洋地将雙手背過頭頂,枕在樹幹上。昨日掌門人帶了話,讓寧真一早來見,他便陪了過來。

俞薇近年來畏寒,早起已在殿中生起了碳爐,比外面暖和許多。寧真按通傳的弟子所言,穿過殿中步道,到了其中的茶室,掀開簾子進去,此時俞薇正手捧暖爐在讀一冊經書。寧真喊道:“師父。”

俞薇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道:“坐。”說着把書放到一邊,移了桌上的茶杯點心過來,給她又倒了杯茶。寧真捧起茶杯暖了暖手,小啜一口。

俞薇道:“白玉堂來了有三日了,你們的婚事可談好了?”

“嗯,”寧真道:“我們擇日成親,到時候還請師父和婉兒給我們做個見證,至于成親要用的吉服和首飾,玉堂說他可以準備,也不勞我操心。”

“嗯……”俞薇似乎早有預料,道:“這是你的主意?”

“當然。”寧真吃了口點心:“他說的什麽聘禮、宴客、司儀都太麻煩了,無用又無趣,而且我以後都生活在峨眉,何必與他回陷空島去成親呢?”

俞薇也不言語,剝着手中的杏仁,直到那乳黃色杏仁剝出了小半碟,方道:“你若是在峨眉,那白玉堂也在峨眉陪你嗎?”

寧真道:“他是這樣說的,他挺喜歡這裏的。”

俞薇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真兒,白玉堂對你,确是情深意重。為師曾對你說過,此次回來以後,就由你繼任掌門一職,不過,在峨眉歷任掌門中,也曾有過喜愛雲游四海,将門中事務交給代掌門的。你可明白?”

寧真想了想,道:“師父,您是說我不必常年身居峨眉,對嗎?”

俞薇看着她,道:“ 你以後來去自由,不必拘泥于此。”

寧真問:“是因為我要成親了嗎?”

俞薇将那壺茶拿起來放到碳爐上溫起來,還未答話,寧真又問:“師父,是因為我要成親嗎?師父,我記得您說過,峨眉派都是女兒家,比起別的門派本就柔弱些,幸好峨眉易守難攻,加上二十年前那一場大戰讓江湖中人皆知峨眉女兒巾帼不讓須眉,才得了近年來的平靜。我自小看師父您盡心竭力地教師姐師妹們武功,您對大家一向寬和,唯有懈怠練武者,您總是嚴肅懲戒。我知道,您總是怕我們不夠強,怕我們被人欺負。所以,真兒早就下定決心,今生今世都要守護峨眉,絕不因任何事改變。不管真兒做不做掌門,結不結這門親,我都會好好守在這裏。”

“真兒。”俞薇有些紅了眼眶:“既然你心意已決,這是你們兩人的事,就随你們吧。”她站起身,拿過窗邊的灑壺走到一株盆栽前澆起花來。

寧真見了便道:“師父,這不是您最愛的那盆藍雪嗎?我記得您說過它喜陽,一向是放在殿南門外,怎麽如今移進來了?”

俞薇道:“如今它已不一樣了,你看看。”

寧真便湊過去細看,只見從藍雪的一旁破土而出一株草芽,那草芽伸出長長的莖蔓,與藍雪的枝葉交錯纏繞在一起。

寧真問道:“什麽時候多出來一株奇奇怪怪的草芽?”

俞薇道:“這草世間罕有,名曰“煥珠”,結成之日以果實入藥,能治木橿之症。”又笑道:“藍雪一直放在殿外,前兩月也不知什麽時候就冒出這株草芽來,想是哪裏飄來的種子。這煥珠天生嬌氣,不好随便移盆,又偏偏喜陰,不能久曬,所以有時我會把它們移進來。”

寧真看了看,道:“藍雪好像沒有以前長得好了。”

俞薇嘆道:“它們一個是我喜愛之花,一個是世間異草,也就只好讓它們互相遷就些,若是總依着一個,那另一個恐怕就好不了了。”

寧真聞言愣了一愣,良久未動,直到俞薇道:“真兒,你在想什麽?”

寧真忙道:“沒什麽,師父。”

寧真從殿內走出來,白玉堂道:“你師父找你來可又有提我們的婚事?”

寧真道:“師父說她都依我們,還說你對我情深意重。”

白玉堂笑着拉起她的手,道:“那我可真得好好感謝你師父。”

寧真側過頭望望他,欲言又止。

白玉堂道:“走吧。”

寧真道:“去哪裏?”

白玉堂道:“你早上不是說帶我去見你師叔嗎?”

寧真恍然道:“哦,對。”

白玉堂頓住腳,問道:“真兒,你有心事?”

寧真忙搖頭:“沒有。”走了兩步,又問道:“玉堂,你真的有那麽喜歡峨眉嗎?”

白玉堂道:“當然。誰人不知峨眉乃是人間仙境?亦是我大宋四大名山之一。”

寧真遲疑道:“可是你以前也說過喜歡江南的煙柳、京城的繁華,你……更喜歡哪裏呢?”

白玉堂狹長的眉毛微蹙,看了看寧真,突然轉而一笑,拍了拍寧真的頭:“傻丫頭,琢磨什麽呢。你知道,于我而言最好的地方是哪裏嗎?”

寧真立刻問:“哪裏?”

白玉堂還是笑:“你身邊啊。”

寧真紅着臉用手肘碰了碰白玉堂的手臂:“你戲弄我。”

兩人走到峨眉後山,這一片不在峨眉派地界內,多是一些世代在此居住的農戶。

寧真帶白玉堂路過一片菜地,來到一戶小院前。院子裏有個婦人正在舀水。他倆剛在院外停住腳,那婦人頭也不擡便道:“真兒來啦。”說完放下手裏的家什,迎上前來開了門。

真兒甜甜一笑:“劉嬸。”

白玉堂恭敬地打了個揖:“前輩。”

劉嬸将白玉堂上下一打量:“真兒,今日還帶了貴客?來,快請進。”她将兩人帶到屋內,道:“剛好新烙了餅,我去拿給你們嘗嘗。”便轉身去了廚房端出一盤熱騰騰的蔥油餅來。

劉嬸言行與一般農婦無異,但白玉堂卻知她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來他們剛到院外時,劉嬸已憑耳力分辨出是寧真的腳步,要知寧真輕功卓越,腳步已比常人輕了許多;二來她目藏精光,印堂發亮,腳下生風,顯見內功底子深厚;三來她端餅出來時,虎口和手掌上特定的位置有着常年握劍之人才有的老繭。

寧真咬了一口餅,笑盈盈道:“劉嬸,我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劉嬸想也不想便道:“可是劍法又有精進了?”

寧真道:“知徒莫若師。飄雪劍法我練到第四十九式了,想來近日可成。”

劉嬸點點頭,道:“你練第四十八式用了多久?”

寧真道:“九天。”

劉嬸又問:“第四十九式呢?”

寧真道:“已經二十七天了。這最後一式的最後三招我還未領會其中奧義,只會其形,不知其神。”

劉嬸微微一笑,道:“這最後三招能學會其形已是不易了,若還想登峰造極,嬸嬸只給你說兩點,成與不成,全靠你的悟性。第一,需和峨眉的基礎劍法柳絮劍法融會貫通,第二嘛,這最後三招需收起淩厲之勢,以沉、緩為主,劍招中應有悔意,你若能領悟其中的悔意,便八九不離十了。”

寧真聽完陷入思索,劉嬸喊道:“真兒,還有一個消息是什麽?”

寧真如夢方醒,看向白玉堂道:“我要和玉堂成親了。”

劉嬸笑道:“這是好事,你該早告訴我。錦毛鼠白玉堂,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看着你們這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我心裏也歡喜的很。行了,你們留下吃飯,我去殺雞摘菜,咱們做點好吃的。”

一說回生活中的事,劉嬸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婦。

白玉堂和寧真坐在菜地旁,看着劉嬸家的炊煙袅袅升起、随風飄散。

白玉堂道:“真兒,現在你總該告訴我這個劉嬸到底是什麽人了吧。”

寧真道:“她姓劉名惠仁,道號冥靈,與我師父是師姐妹。這些都是師父後來告訴我的,我與衆師姐妹本來并不知道峨眉還有這樣一人。”

白玉堂奇道:“她果然是你峨眉中人?那你後來又是如何知道的,她為何傳你武功?”

寧真道:“說起來是十五歲那年,我和衆位師姐妹在後山林子裏習獵,本來要獵一只鹿,卻讓它跑掉了,回來的路上,大師姐和二師姐不知怎麽就吵了起來,都說是對方的錯才讓鹿跑掉的,情急之下就動起手來,這附近的菜地都遭了殃。後來兩位師姐氣消了,也知道給那幾戶人家添了麻煩,便拿出銀子賠了錢,其中就有劉嬸。那幾戶人家拿了銀子都很高興,只有劉嬸說她不要銀子,只要幫她把菜重新種起來。”

白玉堂笑道:“想必銀子是給足了的,只是冥靈道人看不上。”

寧真繼續道:“我們都不會種菜,所以兩位師姐不肯,只管放下銀子走了。不過我和劉嬸想得一樣,銀子怎麽能代替種菜的辛苦?所以第二天我來找了劉嬸,讓她教我種菜,我幫她種。”

白玉堂贊道:“果然是真兒你的做派。後來如何?

寧真滿是得意:“後來那些菜就長大了,長得和原來的一樣好。”

白玉堂差點笑出聲來:“咳,不是菜怎麽了,是你和你師叔後來又怎樣了?”

寧真赧然一笑,道:“後來,師叔說她要傳我劍法,我以為她是哪裏隐居的高人,便對她說,峨眉弟子不得修習峨眉派以外的武功,這是峨眉的門規。誰知她告訴我,她其實是我師父的師妹。”

寧真接着道:“她說,二十年前,她與我師父情同姐妹。那時鐵掌幫與峨眉結怨,鐵掌幫得魔教助力,大舉圍攻峨眉,因為力量懸殊,師祖擔心峨眉弟子會傷亡慘重,她老人家便和師父、師叔兵分三路,帶衆弟子悄悄從隐秘處突圍。但是師叔他們被鐵掌幫所擒,被迫說出了師祖、師父所在。後來師祖和師父奮起抵抗,就有了江湖上流傳的那場惡戰,鐵掌幫元氣大傷再不敢來犯,魔教也隐匿蹤跡,只是師祖和師父都因此受了傷,師叔在混戰中逃走了。師祖傷得很重,不久就過世了。師叔本以為師父會宣布将她逐出峨眉,甚至緝拿她回峨眉認罪,誰知師父都沒有這麽做。後來,師叔心中有愧,便自己回峨眉領罪去了。師父念在昔日情分,留了她的峨眉字號,只是不願再與她相見,讓她自生自滅。她便在後山尋了一處地方,從此不再以峨眉門人自居,只恨自己當日武藝不精所以受制于人,這些年一直暗中潛心專研武學,倒是在峨眉劍法的基礎上演化出幾套劍法來。”

白玉堂道:“原來當年的一役裏還有這些曲折。”

寧真點點頭,道:“我那時不知師叔說的真假,便向師父求證,師父說的确如此,還說她師叔人不在峨眉派內,但峨眉一直留着她的字號,從未将她除名,說起來她仍是峨眉中人,所以她的武功仍是峨眉派的武功。”

“那你豈不是得了你師叔的獨門絕學?”

寧真聽他這麽說就笑起來:“嗯,實在是機緣巧合。”

兩人正說着話,幾個孩子拉着一只大風筝相互追趕着從面前跑過,留下一串歡呼聲和笑聲。

白玉堂第一次對孩子産生了奇妙的向往,不禁道:“以後我們也生幾個孩子,讓他們在峨眉漫山遍野地跑。”

寧真撇過頭看着他,腦子裏浮現出在東流鎮帶着羅淮羽的情景,立刻道:“小孩子又愛哭又黏人,一個孩子都得花好多功夫,我不想要。”

白玉堂道:“我們可以請奶娘,我也可以陪孩子,保證不耽誤你。”

寧真道:“不行,若是身為母親,又怎能做到不管不顧?還是不要為好。至少現在,我還從未想過此事。”

白玉堂拉過她的手:“好,依你。”

如此一月過去,天氣漸涼,婚期将近。寧真練功歸來,自覺輕功又有精進,一時興起,便踩着輕功進了七星棧,想看看白玉堂能不能發現自己靠近。她身影翩若仙子,輕若飛羽,在臨近白玉堂的屋舍時,卻意外聽到一陣談話聲。

“五弟,你一向散漫慣了的,倒是這樣突然發個請柬回來,說要成親了,還是在峨眉?這寧真姑娘是何方神聖,竟然将五弟你給拿住了?”說話的是徹地鼠韓彰,話語裏帶着調侃。

寧真聽見提到她,便靠在牆外停下來,靜靜聽着。

一個聲音粗犷響亮,道:“怎麽信裏說婚宴就只請俺們四個,五弟,這是陷空島多年難得一見的喜事,得好好熱鬧熱鬧啊,你說對吧,大哥?”

只聽白玉堂道:“大哥、二哥、三哥,我和真兒商量了,只請最為親近之人,一切從簡。”

徐慶嚷道:“可你明明是第一張狂之人……”

“欸,都是江湖兒女,若不喜那些個繁文缛節,倒也不必。”這聲音平緩穩重,是鑽天鼠盧方,說這話時,用力瞧了徐慶一眼,讓他把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盧方又道:“五弟,近來可好?離上次一別,似乎消瘦了些。”

“是嗎?”白玉堂摸摸自己的臉:“沒有吧,這裏的廚師手藝很好。”話雖說得輕巧,心裏卻一陣暖。盧方比他年長十八歲,亦兄亦父,又見他最為年幼,自小就對他比別人多了些照顧。

盧方又道:“別的還好,唯有一事,為兄想提醒你。你是在江湖上漂慣了的,成日風裏來浪裏去,不生出些事端來便不自在,今後若是留在峨眉,可得過清靜安穩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樣任性妄為了。”

白玉堂正色道:“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為了真兒,這些我都心甘情願。”

盧方道:“如此甚好。”

寧真緩步而入,臉色有些陰晴不定,朝着盧方等人打了個揖,淡淡道:“三位兄長有禮。”

白玉堂詫異道:“真兒,你什麽時候來的?”

寧真也不願多說,只答:“剛才。”

白玉堂不知她聽了些什麽去,眼下只好道:“幾位兄長,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寧真。”

盧方等人心中也暗暗吃驚,寧真什麽時候到的屋外,他們竟然不知,看來姑娘年紀雖輕,功夫卻了得。看她身材樣貌,當真是一位絕世佳人。

盧方帶頭回禮道:“寧姑娘有禮。”

寧真微一颔首,轉身對白玉堂道:“玉堂,你們聊,我回去了。”

說罷也不再停留,走出屋子,快步消失在長廊裏。

徐慶起身喊道:“弟妹就這麽走啦?不留下……”說到一半也感覺自讨沒趣,讷讷把最後三個字說完:“……吃個飯?”

幾人回到桌前坐下,韓彰笑道:“還真是個仙女兒似的人物。”

随後的幾天白玉堂總感覺寧真有些別扭。她從來都是有一說一,坦率至極之人,想說的話從來不會藏着掖着,但這幾天,卻開始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白玉堂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問了兩次,寧真不說,他也就不便再問。

一日傍晚,兩人約在不息潭邊,寧真姍姍來遲,見白玉堂靠近,謹慎地向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垂首道:“白玉堂,你走吧。我從未真心喜歡過你。”

白玉堂幾日的忐忑終于得到了答案,他閉目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你在……說什麽?”

周圍只有風聲,寧真沉默稍許,低下頭未瞧白玉堂一眼,卻大聲而又決絕地接着說道:“我說,我從未喜歡過你。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留在峨眉嗎?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當上峨眉的掌門,我最想要的就是峨眉的掌門之位。而你怎麽樣,我根本不在乎。所以像我這樣的女人,你也不必喜歡。”

“你在撒謊。”白玉堂說得沒有一絲猶豫,盡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為什麽要說這種讓自己都感到難過的謊話?你從來都不會說謊,演得一點也不像。”他泛起一絲苦笑:“你連看都不敢看我。”

寧真連忙擡起頭看看他,正好對上白玉堂那雙隽秀的眉眼,只是現在眼睛裏暗藏着困惑和苦楚。

“嗯?真兒?”他問詢着。

寧真咬了咬嘴唇,只好道:“我只是覺得你不該留在峨眉。”

白玉堂松了口氣,道:“你是不是聽見大哥他們的談話,多想了?”

寧真搖搖頭:“不全是。總之,我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也有你想要的生活。現在你雖留在了峨眉,以後你卻定然待不住的,與其到時後悔,倒不如早一些離開的好。”她說出心中所想,變得冷靜平和了許多。

“不會的,”白玉堂就差指天誓日了:“我不會後悔。”

寧真看着他,并不言語。

白玉堂緩了緩,道:“誰說我待不住了?別說是峨眉,就算是……”他突然道:“不然我們打個賭。”

“賭什麽?”寧真道。

“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內我只在七星棧修身養性,若是如約做到,三月期滿我們成親,若是我踏出七星棧一步,便從此離開峨眉,絕無二話。”

寧真想了想,道:“好。”

“好。”白玉堂轉憂為喜,他深知寧真是守信之人,只要答應了自己,就一定會做到,又道:“還有兩件事你要答應我。”

“什麽事?”

“第一,這三月內可千萬別再提讓我走的話了;第二嘛,你一定要常常來看我。”說完沖寧真嘻嘻一笑。

“嗯。”

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是白玉堂人生中最安靜也最漫長的一段日子。七星棧除了他,最近根本就沒有別的客人。

唯一一個廚子,竟然是個啞巴;每日輪流有兩個門人在此看園子,都是小姑娘,他也不便總是湊上去瞎聊。寧真嘛,倒是隔三差五地來,可也待不了多久。他想,如果讓他四位義兄來過幾天這樣的日子,他們一定會說:“這日子簡直能淡出鳥來。”

還好地方開闊,四下無人,他實在閑得慌了,也能飛檐走壁一陣,或者龍飛鳳舞地練劍一番,那廚子常年待在七星棧,想來各類高人也見過不少,對白玉堂的自娛自樂全無興趣。所以白玉堂很多時候只能一個人躺在屋脊上發呆,或者在不息潭旁邊數落葉。數日下來,連回廊上有多少片瓦,園裏有多少棵樹都清清楚楚。

直到那天,九月十七,不息潭水正從潭中慢慢退去,兩人在池邊說着話,寧真蒙住他的眼道:“你說這園裏什麽事情你都清楚得很,我就考考你。你說,現在這水潭裏有多少片落葉?”

白玉堂拉下她的手,道:“在你來之前數過,十四。現在我可說不上來。”

寧真道:“那我們同時數,看誰先答上來。”

白玉堂真的一片片數起來,寧真靠在他身側,伸出手卻并沒有數落葉,而是快速地點了他身上中樞、百會兩處穴位。

白玉堂不能動彈,道:“這是何意?”

寧真走到他眼前,道:“玉堂,你記得我前幾日問過你關于龜息術嗎?你告訴我龜息術可讓人溺于水中而不氣絕,即使被封住穴位仍能使用,而你,早已通曉此術。”

白玉堂長嘆道:“所以,你一開始就打算好了嗎?”

寧真緩緩道:“我……會永遠記得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謝謝你給了我許多溫暖的回憶。可是,自從那天我打定主意讓你離開峨眉,我的心意就再也沒有改變過。我們以後都會有各自的路要走,誰也不必為了誰而勉強自己,雖然不能在一起,但我知道,江湖上會有一個鋤強扶弱、人人稱道的白五爺,這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白玉堂道。

“你莫要再說了,這條水道直通靈犀潭,到了靈犀潭,你就不能完成約定了。你也不用回來找我,我會閉關一年,潛心修行,除了師父,誰也不知我在何處。”

白玉堂心如跌入冰窖,一字一頓道:“你當真如此心冷口冷,狠心絕情?”

寧真搖搖頭:“你要怪我,我認。走吧,我……送你。”此語有些哽咽,說罷,雙掌催動內力,擊在白玉堂後背,将他推入潭中。白玉堂不曾看見,寧真在他身後是不是留下了眼淚。而他自己的眼淚,已和他一起淹沒在潭水裏。

回憶紛紛擾擾湧上白玉堂的心頭,他心中思慮萬千,卻略去細節只說了個梗概,然後又問道:“有酒嗎?”

展昭咳了一聲:“風寒不宜飲酒。”

沐晴雲給他添了一碗茶,疑道:“不會吧,你怎麽會輕易被她封住穴位?”

沐晴雲這麽問自有原因。昔日他曾在沐晴雲處看過一本老顧留下的手記,還一起研習過記載其中的移穴之術。

因兩人約定不說與展昭知曉,所以展昭并不知道此事,只當是白玉堂一向機敏,沐晴雲才有此一問。

白玉堂道:“封了怎樣,沒封又怎樣?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難道我要從水裏跳起來跟她吵一架嗎?”

“唉,”沐晴雲吃了一口羊肉,幽幽嘆道:“她也是為了你好。你們也算是和平分手吧,以後再見面說不定還有機會。”

白玉堂浮起一絲笑:“和平分手?這詞兒你哪裏學來的,聽着倒是別致又貼切。可惜不知重逢何日。”他道:“其實,我在靈犀潭附近待了兩天,後來曾經上山去找過林婉兒。”

“哦,她怎麽說?”沐晴雲問。

“她告訴我,若要與真兒再續前緣,除非真兒練成飄雪劍法最後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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