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落難少年

落難少年

作為桃林酒肆的挂名老板,沐晴雲秉承了老顧的一貫風格。

本來嘛,錢有張叔管着,大小事有姜嬸這個掌櫃,這兩人都是老顧在世時極其信任之人,她也就樂得和店裏的夥計們一團和氣,極少過問店裏的事,除非那兩位主動開口找她。閑來無事時,跑跑堂、釀釀酒,做些時令的菜肴點心,不過是她興之所至。

然而今天剛吃過早飯,張潦就捧了幾本賬冊放到她面前。

沐晴雲問道:“張叔,咋了?怎麽突然給我看賬?”

張潦無奈嘆氣,臉上的皺紋都仿佛深了幾分,什麽都沒說,走了。

沐晴雲頓覺不妙。翻開一本賬冊看了看,只見每一頁的空白處都被畫上了各種圖案,鳥獸魚蟲、山石花草,原本清晰的賬頁因此顯得雜亂不堪。再随手翻開另一本,也相差無幾。

沐晴雲沉不住氣了。都不用多想就知道,賬房裏能發生這種事,是因為最近那裏多了一個人。而這個人,是她帶回來的。

所以她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吼道:“小山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問誰。

馬小六在旁邊搭了句話:“他呀,還在睡呢吧。”一看沐晴雲眼神不善,趕緊溜到了外邊。

沐晴雲很快來到後院的一間廂房跟前,強忍着火氣用力敲門。好一會兒,門猛地被拉開了,顯然開門的人還帶着起床氣。

一個睡眼惺忪、滿臉不耐的少年出現在門口,一見是她,卻眼前一亮,态度一百八十度轉彎,笑道:“晴雲姐,真高興你來叫我起床。”

這名叫小山的少年就是前些天展昭來找沐晴雲時,在酒肆後院偶遇之人。一件中衣松松垮垮挂在他高挑單薄的身板上,沐晴雲視線正好撞上他裸露的半個肩膀和線條分明的鎖骨。

沐晴雲移開了眼,把準備拍在他腦門上的賬本放了下來,沉着臉道:“衣服穿好,出來。”

少年扶了扶亂蓬蓬的發髻,試探地看向她:“那我的頭發……”

沐晴雲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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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還算識趣,悻悻道:“我自己梳……”

剛救回小山時,他不會梳頭,沐晴雲每日給他梳頭時也教他,但他總學不會。後來把他帶回酒肆,店裏的叔啊嬸啊都樂意教他,他卻不喜旁人碰,沐晴雲不給他梳頭時,他便随意綁成一束了事。

沐晴雲負手在後院等他。

不一會兒,小山穿了件細布長衫出來,規規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許是着急,他趿着布鞋,頭發又是低低綁成一束,頰邊還拂着幾縷亂發。饒是這樣,也掩不住他的玉面丹唇、清秀俊逸。

沐晴雲看在眼裏,心裏默默泛起一絲同情:“可惜了一表人才的好模樣,年紀輕輕就失憶了,不知道自己姓名,也不知道家在哪裏,而且還啥也不會。”

她清了清嗓子,問:“張叔賬本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不是你畫上去的?”

小山立刻不服:“怎麽會是亂七八糟呢,你仔細看看,我并非胡亂畫的。”

沐晴雲可不管他畫的怎麽樣,只道:“這麽說你承認确實是你畫的?這是賬本,都塗成這樣了你讓張叔怎麽看?我讓你到賬房是讓你跟着張叔學東西的,不是去添亂的!”她的越說越急,語調也越提越高。

待她說完,小山望着她悠悠來了一句:“賬房實在太無聊了。”

“無聊?”沐晴雲道:“剛來那幾天讓你當跑堂的,你氣跑客人;讓你去後廚幫忙,你就打碎碗碟、菜不管好的壞的都扔了,現在又說賬房無聊。那你說說,你到底能做什麽?”

“我能幫你呀。”小山指了指菜園子那塊“非請勿進”的牌子,露出一點讨好的笑:“我就在園子裏跟着你學本事,幫你種種花、曬曬藥什麽的。”

沐晴雲皺起了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行,我自己都才學個半斤八兩,教不了你。”她拉起小山的手腕往外走:“算了,先不說這個,你先跟我去向張叔道個歉。”

小山一臉不情願:“老張真是的,他告什麽狀啊。”

沐晴雲回頭狠狠斜了他一眼:“你還說!”

她拉着小山一邊往賬房走,一邊暗暗思量:酒肆是不養閑人的,現在大家雖然都沒說什麽,但日子長了總歸不好,且自己不能壞了規矩。只是攆他出去,以他這生存能力,怕是要流落街頭……

要說這少年的來歷,還要從一個多月以前說起。

洛陽南郊一處山林中,一行人正在狩獵。

為首的的少年一雙麋鹿似的眼睛牢牢盯着不遠處的一只山雞,亦步亦趨地踏在林中的枯葉上,屏氣凝神看準時機,抽出背上的弓箭就要搭弓開箭。

身後不遠處跟着兩人,衣飾相近,是那少年的随行者。他們見少年越發靠近樹林邊緣的斜坡,壓低聲音喊道:“少爺!小心腳下。”

那少年瞥了一下腳下,不以為意,倒是示意他們噤聲。殊不知此時地面那層枯葉之上一條吐着信子的長蛇正無聲無息地從身後滑來,瞬間纏上他的小腿,伸出毒牙。

少年吃痛驚呼,手中弓箭丢到一邊,抱着腿在地上痛呼打滾。兩名随從吓得不輕,立刻慌張跑上前去。不料那少年偏偏從樹林邊緣的斜坡滾落下去,一連串的呼救過後,嘎然無聲。

那倆随從從坡頂探頭一看,未見人影,又慌慌張張從旁邊的小徑連滾帶爬地繞下來,找了一陣,這下看到少年了,只是那樣子駭得他們相顧失色。

那少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腿上滲出一片墨紅色的血,額頭右側也有鮮血滲出,想來是滾落的過程中磕碰受傷了。

其中一人試着伸手在少年鼻子下探了探,顫着聲音道:“還有氣兒。”

另一人忙弓下身子擡起少年肩膀,道:“那快搭把手,我們把他擡回去求救。”見那人不動,急道:“你愣着做啥呢。”

那人搖搖頭,道:“你傻呀,救他回去,傷成這個樣子,我們兩個不死也得掉層皮。”

另一人想了一想,松手道:“要不,要不……那你說,怎麽辦?”

那人道:“我看我們還是快跑吧,跑的遠遠的。”

兩人就這麽商量好了,鬼鬼祟祟地東瞅西瞧了幾眼,眼見四下無人,索性将少年腰間所戴的錢袋玉佩等值錢之物一應取走,溜之大吉了。

此山盛産野生藥草,以前老顧在此地搭建了一處簡易的屋子,夏、秋每季總要來停留十天半月,去山上找些藥材。現在老顧不在了,沐晴雲還是循着時間來此小住、采藥。

搭建的小屋鄰着一處獵戶,夫妻二人,孩子今年也有六歲了。

沐晴雲常常早出晚歸,回來以後或煎藥或蒙頭大睡,吃飯睡覺都沒個準。當年老顧如此,她也如此,那獵戶一家倒是習以為常了,常常照應于她。沐晴雲心裏明白,每次來時總是給足了銀子,只說是付自己日常的吃食用度;又少不得帶着孩子喜歡的糖果或者小玩意兒來,因此相處得甚是融洽。

這日傍晚,沐晴雲采藥歸來,那受傷的少年正好倒在沐晴雲回去的必經之路旁,她路過時一眼瞧見,忙上前查看。但見他小腿上血跡發黑,又割開褲腿查看了傷口,便知是中了蛇毒,随即從随身攜帶的皮囊取出一副銀針,先用銀針護住他的經脈,然後用刀劃開腿上的傷口,擠出膿血。

那少年痛得從昏迷中醒過來,迷糊中只聽得沐晴雲喊:“別動,你中毒了,得把毒血都放了,否則有性命之憂。你忍一忍。”疼痛與昏沉中雖看不清沐晴雲的樣子,聲音卻是平靜柔和,讓他聽了心安。憶及自己先前确被毒蛇咬傷,也就只好咬牙忍着。

沐晴雲見毒血擠得差不多了,便敷上一層涼血止疼的藥,纏上紗帶。那少年疼了一陣,只覺腿上冰冰涼涼舒服了些,又一次昏沉沉睡了過去。

沐晴雲知他餘毒未清,又高燒不醒,斷不能就這樣棄他在路邊,忙回去獵戶家叫人來幫忙。那獵戶家男人名叫王強,當真身強力壯,沒費什麽勁就把那少年背回去了。

沐晴雲便定時給他喂藥、換藥、針灸,辛苦守了他兩日,第三日早上,這少年終于醒了過來。

沐晴雲當時正靠在床棂上睡意沉沉,手裏還握着浸濕的帕子,察覺床上有動靜,眯着眼睛一瞧,見那少年正試着撐起身來,心中一喜,忙起身一看,只見他神清目明,顯然是大有好轉。

“哎,你終于醒了。”沐晴雲欣喜地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肯定道:“燒退了。感覺好些了嗎?”

少年記得這是那天救他的那個聲音。現在湊近看她的臉,原來她長這個樣子,面容清秀白皙,眉目間透着溫柔與靈動,不過此時略顯憔悴。

少年點點頭,道:“好多了。姐姐,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嗎?”

沐晴雲道:“還有隔壁的王大哥和翠嫂,他們也幫了很多忙。”

少年笑了,唇邊露出一顆虎牙:“真謝謝你們。”

沐晴雲道:“沒啥,前兩天你昏倒在路上,我碰巧看見了,人命關天,總不能不管吧。”突然想起什麽來,道:“對了,剛醒來一定又渴又餓的,你先喝點水,我去給你煮些吃的。”

說罷要走,那少年倒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沐晴雲一臉詫異:“怎麽了?”

少年下了床,站在沐晴雲身前。

沐晴雲這才發現他比自己以為的要高多了,自己只堪堪齊着他的下巴。

少年伸出纖長的手指将沐晴雲臉頰前搭着的一縷亂發撥到耳後,柔聲道:“這樣就好了。”

突然親密的舉動讓沐晴雲的耳朵忽的紅了起來,正僵在原地,少年已若無其事去一旁取過外衫披上,笑道:“姐姐人美心善,卻因為照顧我都顧不上打扮自己,真是我的罪過了。”

想着少年身體虛弱,沐晴雲就着獵戶家的簡易食材,給他熬了一鍋雞蛋清粥,撒了點蔥花和薄鹽。

那少年吃了一口,贊道:“這粥太好喝了,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了。”

沐晴雲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因為你太餓。”

那少年道:“是嗎?但是真的特別好喝,依我看,姐姐的廚藝比王府裏那些大廚還要好,嗯,說不定比宮裏的禦廚還要好咧。”

沐晴雲當他嘴甜,道:“行啦,只是一碗粥,至于說得天花亂墜的嗎。”又問道:“說起來,你家住哪裏,叫什麽名字?”

“我家……”少年手裏的勺子停了下來,瞪着上方的房梁,又垂下眼來:“糟了,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沐晴雲看着他,一臉的不願相信:“不會吧?!你再想想……”

“我好像姓……”少年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突然扶着額頭:“我頭疼……頭疼……”

沐晴雲看了一眼他還纏着布條的腦袋,忙道:“行、行,你別想了。先吃飯。”

“哦。”少年默默吃起飯來。

沐晴雲心中暗暗叫苦:“這不會是摔到頭失憶了吧?這種小概率事件竟然真的會發生?”不過考慮到他确實摔破頭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淤血,沒CT也查不了,沐晴雲決定先給他弄幾樣活血化瘀的藥試試,實在不行還得帶他去找大夫。”

少年看了她一眼,道:“你別急,我會盡快想起來的。”

沐晴雲安慰道:“嗯,沒事。等你傷好了再說。”

“要不,”少年道:“你先幫我取個名。”

“我幫你起名字?”

少年解釋道:“在我想起真正的姓名以前,先用別的名字,我覺得這樣比較方便。”

“也是。”沐晴雲道,把問題扔回給了他:“那你自己起一個。”

少年嘆氣道:“不行,我一想事情就頭疼。”

翠嫂端着一簸菜幹從旁走過,聽見他們說話,便道:“晴姑娘,你就起一個,反正他也是你救回來的。”

沐晴雲覺得要給這麽大一個人起名,還真的難倒自己了,她托着腮想了想,道:“你是從山裏撿來的,要不就叫小山?大山?或者山娃……你覺得呢?”

眼見沐晴雲跟“山”字過不去,取出的名字又一個比一個樸實無華,少年努力露出一個微笑,趕緊撿一個能用的:“就叫小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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