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伏雨朝寒愁不勝(五)
伏雨朝寒愁不勝(五)
他們跨出領域的那一刻,空氣驟冷,冰雪如利刃猛朝他們的面容上刮來,不一會,他們鼻腔泛酸,楊潮青使勁揉了揉,忍住了呼之欲出的一口氣。
緩慢而又急促的吐息吐出的霧氣在空中凝聚成白霧,張揚着他們方才“九死一生”的時刻,聶英以彎刀抵在雪地上,她不住的喘息,在她俊秀的面容上,浮現出了違和的狼狽和凍紅。
風七在她身旁,扶着她的肩,神色明顯憔悴了許多,看樣子應是經受不起劇烈運動。
陳松清是體力極好的,還有餘力分出一只手抓住搖搖欲墜的楊潮青,好讓他借力站起。
符文消失在了冰雪中,仿佛從未存在過,而此刻的他們在廣場上。
“現在……可以将你所知道的東西全部說出來了。”楊潮青深吸一口氣,如此說道。
風七屏住一口氣,平息下來,聲音還有些顫抖道:“少主,‘重啓計劃’您了解多少?”
聶英還沒有承認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向風七,“少主”這個稱號意味着阿孜那拉的念想,這其中的含義不止是“為之效力”能夠比拟的。
風七卻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看她,好似在說:沒辦法了。
“我不清楚,我想知道母親她……如今在何處?”
“抱歉少主,我們無以告知。”
“好罷,那重啓計劃之始,你們的目标就從來不是南極,對罷?”楊潮青做了一個假設,這是他先前的一個推想,他翻閱過現存的任何的有關于“重啓計劃”的資料,為什麽恰好先行團隊會在異物質戰争爆發後的第三個月,無緣無故于南極人間蒸發,又為什麽搜尋的人員回來後都一致的說“一無所獲”?
風七:“……”
“看來是我猜對了,既然重啓計劃是西洲工程的前身,再假設,海上終端是主體,而能源收集器與之構建成的基礎點,就也不一定在南極,所以南半球應該不止是重啓計劃的目的罷?”
“少主,您很聰明,”風七道,“看來您的姐姐将您送出西洲是個正确的選擇。”
“你說什麽?”楊潮青有一些猶豫,畢竟很少有人在他眼前正面提起他的姐姐。
“西洲如今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您有個幹淨的背景,自然容易被染上顏色,同時,你又是楊琳的軟肋,也最容易成為衆矢之的,我們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在執行者之中有一群人,他們不屬于人類,也不屬于影者,卻專門幹這在風月場上奪命的勾當,”風七嘆息道,卻似在陳述一個悲劇的事實,“不久以後,您也應該啓程前往納木錯了。”
楊潮青以往不敢去求真的事情如今在她口中應驗,這已然是他心理防線的最後一層,他不止一次想過,楊琳之所以不去阻止那些人企圖将他驅逐出西洲的目的,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他,又能是為了什麽呢?
哪怕楊琳身為長姐的羽翼漸豐,也不一定能夠以一己之力保護她這個弟弟,他們就像一條線的兩端,一端尖銳,一段嶄新,不可分割又分別存在于兩個不同的世界,楊琳只需稍稍松手,楊潮青面對的就只能是萬丈深淵、熾熱熔岩,所以放任他離去無疑是最好的抉擇,并且別無他法。
“我現在應該怎麽做?”楊潮青潛意識中無法承認他的無能,無論是對人對物,他根本無法從中獲取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價值是附屬于人的,而他甚至沒有任何足夠強大的力量去抗衡企圖推倒西洲的勢力,他的姐姐現在在竭力強撐,他卻無法為她做什麽,并且還必須不讓她為自己分心,母親和楊琳都将他保護的太好了,這也是他一直無法直視自己的緣故,他又如何不是廢人——生養在一個安定的環境中,未經世事,既不知世之全貌,也不知人心之複雜,而他就這樣一個赤子,微茫的就像星河折射出的一道幾乎不可見的光,任誰也不覺他會掀得起什麽大風大浪。
風七應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去納木錯,少主,那處是第一個勢力交彙點,能夠助您理清局勢。”
“那你們接下來去做什麽?”
聶英道:“首領還要求我們去做另一件事,若有需要幫助的,用這個喚我們,”她從口袋摸出一個徽章,扔給楊潮青,“這是最新型的微型通訊器。”
徽章上刻着一個标識,是兩個等邊三角形錯開重疊,上層天青頂,下層藏藍底,底下還有一行英文——“HILOFER”。
“少主,你還有三天時間。”風七道。
楊潮青也不多說了,喚出海舟,向她們辭行,總歸是母親的部下,當務之急應是與趙予他們會合。
海舟休息室,寂聲似死亡的尾部。
“你怎麽能确認她們是好人,她們是‘獵人’!”小十三質問道,卻有些賭氣的成分在。
“首先,重啓計劃是機密檔案,其次,且不說她們在我們之前就進入了鏡像領域,憑她們所能掌握的那些信息就足夠了。”楊潮青在手寫板上奮筆疾書,将已知的所有現況做了一個思維導圖,陳松清就在一旁看着,也不說話。
“我信息庫可不止錄入了她們的信息,他不也沒有識別就進去了麽?”小十三說道,右看看楊潮青左看看陳松清。
楊潮青有些好笑,這個仿生人的智商應該只有人類八歲的程度,他擡手揉了揉小十三的頭,而後道:“好了,換個話題,說說你的任務?”
小十三立刻嚴肅起來,定住在原地,進入了空間視界,約莫半個鐘,他眼中浮現的進制運算才得以終止,于是才開口道:“小主人,你應該知道,各個信标都是獨立運行,獨立計算的,目前我與終端的聯系已經很微弱了,它大概率在進行解析重構的工作。”
“所以?”
“現構世界已經停止運行,具體原因暫且不明,我所能接收的傳态意識如今就收納在我的空間視界中,讀取結果顯示有幹擾因素,方位大致在南極洲大陸,現在的我無法強制将他們送入現構世界,我需要和十一、十四一起才能構建出模拟現構世界,小主人,我們下一步先去錫蘭和西雅圖,倘若無問題,可以盡快啓程。”
“知道了,”楊潮青在手寫板上落下兩筆,分別圈在斯裏蘭卡和西雅圖,“現在将你的視界調成可視狀态。”
小十三照做,主信标運用在仿生人技術上先有前例,在仿生人原有的概念之上,另加了“智識”,智識是一個AI儲存信息的地方,包括知識領域範圍和人類社會行為類型解析兩部分,也就是說,仿生人的自我意識完全依據智識的判斷,并作出與之對應的可供人類理解的行為。
像小十三這樣的個體,智識明顯經過極其複雜的編制程序,語言、情感、動作等模塊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楊潮青略過信息欄,在視界顯示屏上搜尋着“碳基生物信息庫”,并進入檢索表,下劃至一行,他才解了心中橫亘已久的疑惑。
姓氏:阿孜那拉
中文名:秦封羽
意識狀态:沉寂
生存狀态:死亡
楊潮青感到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落到了實處,卻仍深感苦悶,痛苦是人本質中所具備的最深切的東西,若以文字形容的話,莫過于“死亡”二字,什麽肝腸寸斷、摧心剖肝都是個過程,楊潮青根本來不及悲痛,他甚至不願意去相信冰冷的文字。
“你看到了,”他問陳松清,“是什麽?”
陳松清知道他在問什麽,可他也無法給出回答。
痛苦怎麽能用來形容呢,楊潮青似是發笑,不知是在笑這十年的期盼到頭來一場空,還是笑他堅持的念想如今都裸露在空氣中,似乎任何事物都能夠來鞭打,并且是狠厲、荒唐地鞭打,可是他又覺得笑與否都和他無關了,苦呢,除了幹澀的喉嚨,他什麽也嘗不出來。
陳松清見他如此,是無法感同身受的,而所謂慰籍,他能給的也只有傾聽,他當然能理解楊潮青的情緒,悔怨、失神、欲哭無淚,而這些早已在真相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将楊潮青淹沒,現在只餘下窒息。
“你說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楊潮青茫然問。
“人各有命,小主人,”小十三道,“首領并非不牽挂您。”
“你不懂的。”楊潮青應道,無神地不知看向何方。
小十三:“……”
陳松清轉過楊潮青,笨拙地給他一個擁抱,好似自己冰冷、平穩的心跳能叫他回到骨感的現實,并告訴他,他有能力去面對這件事,而不是反複審視自己、審視因果,他須知道,生死是宿命,也是使命;他想得其實很簡單,人之痛苦的根源就是去審視自己的無能,這個時候,只需短暫的依偎就可以,也無需付出什麽,因為痛苦不是消耗品。
楊潮青沒流眼淚,他心知自己找尋的結果無非兩個,他只是運氣不好,找到了那個最壞的結果,他現在這樣也絕不會是母親願意看到的,于是他極力想宣洩情緒,左手幾乎是用盡了最大的力氣,他扳住陳松清的肩,似乎想從這個人身上獲取些什麽。
小十三的眼中倒映着這個畫面,也陷入了沉默。
良久,楊潮青緩過神,松開了手,隐有些哭腔,音色沙啞:“抱歉,是我沒控制好。”
他又問了小十三:“她……在現構世界?”
小十三繼續沉默,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他其實猜到了,母親并沒有真正的死去,他難過的是母親的不告而別,以及他發現,他根本沒有任何底氣去面對死亡,這樣無能為力的感覺,其他實在比不得。
何時心死猶如此。
徒有餘燼、烈火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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