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人間何時非夢幻（二）

人間何時非夢幻（二）

基礎信息錄入後，小十四又問了一些有關于他過去職位的問題，确認無誤後，他提醒道：“我們稍後就會對你進行意識上傳，就像抽離靈魂那樣，這過程有些痛苦，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在死後才進行的，我們只會在現實世界保留你最後半小時的意識，倘若同意的話，就在這電子白紙上簽入你的名字。”

涞吉二話沒說，就在其上簽了字。

“很好。”小十三道。

涞吉閉上眼，一時間只剩下心中惶恐，小十三觀察他意識的散态，發現他的意識只集中在心髒和大腦處，貌似拼湊不出完整的人類軀體，意識上傳又不能中斷，他只好在涞吉腦海中模拟出動物的模樣，并挑選了其中意願度較高的貓，随後将他的意識散态拼湊成貓的模樣。

意識傳态的過程很順利，涞吉卻逐漸失了血色，慘白的面色像病入膏肓的病人，仿佛下一秒就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呼……呼……”他的呼吸漸漸變粗，半小時的“回魂”也終于進入了倒計時。

楊潮青對這事不感興趣，就沒插入他和小十三、小十四之間的對話，然而涞吉此生在現世的最後二十分鐘，就像是算好似的，全是給楊潮青的。

“我就剩最後二十分鐘了，你還不和我說說話麽？”涞吉在輕微的喘息中還未緩過來，他看着楊潮青，并期待和他對話。

“十三，過來幫我把繩子解了罷，”楊潮青沒回答涞吉，被小十三扶起後又迅速抖掉了上半身的繩子，而後才道，“你的目的達到了，那麽接下來是不是該說說為什麽把我打暈了？”

涞吉舉起他自己的右手，并扯走手套，并不言語。

那是一只已經被青褐色占據的手，皮膚上隆起的硬塊随血管的走向分布，指尖的指甲厚到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地步，整只手恐怖的跟變異怪物一樣，甚至比正常手大了一倍。

“……這是怎麽回事？”楊潮青問道，身體下意識往後傾倒，卻發現已經緊貼牆壁了，背後的涼意席卷着他全身，他感到自己的手也抽搐了一下。

涞吉看他這模樣，就把右手收到了自己懷中，然後繼續看向玻璃下方，道：“物質纖維化時代到來不久，我們發現不同物質可以在特定情況下融合，并形成新物質，例如石頭纖維和銅氨纖維可以融合成縫隙較小、粘性更強的銅石纖維，有更多的實驗數據之後，我們發現纖維融合能夠使任何材質的物品提高檔次和耐用度，于是就開始進行大規模生産了，然而長期高溫和封閉的纖維空間使我們的身體逐漸變異，最終就成了現在這樣，纖維小到可以穿過我們的身體，并堆積在血管處，形成這般青褐色的硬塊。”

“無藥可救了嗎？”楊潮青又問。

“即使作為将死之人，我的善意也依然很少，”涞吉朝他笑了聲，示意他來到玻璃這邊向下看，“你看。”

楊潮青蹑手蹑腳來到玻璃下，他這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工業區中心的一小塊區域，只是一眼，他就明白了涞吉這是在保護他。

工業區已經沒有人了，有的只是拖着巨大尾巴，下肢健碩，跳躍能力極好，上肢靈活性極強的青褐色變異袋鼠，它們跳起一下，仿佛大地都在跟着顫抖。

只可惜他們現在高度太高，根本看不清它們什麽細致的模樣。

“這是……”楊潮青道，“這是你的工作者變異之後的模樣？”

涞吉閉上眼，沉重的呼吸着，聞言回答道：“不錯，我将他們封鎖在了工業區，他們這樣出去一定會被當成組合種被消滅掉，我對不起他們，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了。”

“所以，就你一個人去了現構世界？”楊潮青反問他，這個問題問的涞吉啞口無言，“你把我打暈，就為了得到權限，然後用這個拙劣的故事再贏得我的感動，讓我為你去做什麽？”

涞吉被問住，其實他确有想過，然而先前那句将死之言也确是真的，他放棄了許多想法，包括把楊潮青扔下去喂他的同伴，這些想法都是極為醜惡的想法，如今被楊潮青赤裸裸扒了個幹淨，他居然生出了一絲忏悔，忏悔回憶他在世三十多年做過的所有壞事，然後幡然醒悟一般，從那雙震驚且痛苦的眸中落下一滴淚來——渾濁、還在下劃的淚。

楊潮青見狀也是一愣。

旋即涞吉擡起左手，抹了抹左眼下的淚痕，滿臉寫着不可置信。

“這二十分鐘真他媽值了哈哈哈哈哈。”他如落淚一般，一下落入了名為癫狂的深淵。

小十三和小十四分別拉過楊潮青的左右手，将他拉着遠離了涞吉，可涞吉死去的過程還是映刻在了他的腦海中，涞吉最後的容貌有些扭曲，分不清是笑還是哭造成的，這在往後無數個夜晚，不出意外地成為了纏繞楊潮青的夢魇。

小十三率先放開他的手，跳起觸碰了頂上的按鈕，玻璃門立即開啓，涞吉身體不穩，就這樣從高空摔落了下去，楊潮青顫巍巍地走到玻璃門降落的位置向下看，青褐色袋鼠在涞吉摔落的位置群擁而上，不用說，他也知道那是在做什麽。

小十三不似人聲的機械音響起：“把一群組合種放到一塊，它們遲早會有餓到自相殘殺的那一天，也遲早會有餓死的一天。”

小十四也附和：“涞吉年紀雖然小，但是把希洛弗原來的管理層全部虐了個遍，在這個工業區早就是惡名昭著的魔王了。”

儲存信息後，這個人一生所做過的事就會一覽無餘地顯示在個人經歷裏，所以他們的這些話也有些依據。

楊潮青早期對涞吉的惡名有過耳聞，但在見到真人的那一刻，他卻把這些忘了個幹淨。

“這是罪有應得，”楊潮青右手扶着邊框，“惡人死在被害者手裏，是有點大快人心。”

他扯出一個笑，那笑很複雜，悲憫而痛恨，或許這在外人看來，他才是瘋了的那個，只可惜沒有外人。

他喚出海舟，人先跨入其中，而後他坐在駕駛位上，涞吉的突然動作，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展開，他心底有些恐慌，到底是沒預料的事，經歷起來過于驚心動魄了些——但至少那些“組合種”沒洩露出去，這是他唯一慶幸的。

他提到最大檔位行駛了一段時間，待心情緩過來後就換了小十三繼續駕駛，他先去洗浴了一下，然後回到資料室，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所有有關涞吉的事跡。

“涞吉十二歲設計陷害養父，他養父的情史被迫遭萬人指責，這件事孰真孰假都使其陷入了衆矢之的，十五歲拉攏人心，私底下還使用極端手段養了一群格外聽話的人，十七歲奪取希洛弗大權，建立對外貿易線，還廢除了原先管理層職位，并對管理者采取脅迫手段令他們自殺……”小十四将他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并時不時地瞥向楊潮青，觀察着他的情緒變化。

“……我知道了，你先走罷。”楊潮青捏住眉心，無力道。

“依照現在的行進速度，我們還有四天就可以抵達南極洲，請你做好準備，少主，你可以問問十一，他應該知道許多。”小十四将小十一的原核放在了楊潮青的桌上，然後動作利索地出了資料室。

楊潮青有些惱火，幾大勢力如今就剩下西洲和“他們”了，他是災難體質麽，走到哪裏災難就發生在哪裏，他簡直比窦娥還冤。

十一的原形比十三和十四還要在外形上大些，他出現在楊潮青面前時，後者還有些驚訝。

“重啓計劃的目的你知道嗎？”楊潮青很快進入了正題，畢竟他走的主線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要重要的多。

“是的，我知道，”小十一說，“只不過我的解釋你可能無法接受，重啓計劃顧名思義，重點在‘重啓’上，你也發現了，你的經歷主導着身邊的一切，所以你就是重啓計劃的核心，而終端在計劃中起的是監控作用，你只是降生在了病毒最開始的節點，阿孜那拉給你的任務是，找到病毒根源，再去到現構世界，消除現構世界的秩序紊亂，最後回到十年前的現世，徹底鏟除病毒……”

“等一下，”楊潮青打斷他，“你說我才是重啓計劃的核心？”

“我說的很明白，你是重啓計劃的核心。”小十一又把話重複了一遍，并确保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聽進去了。

“母親讓我先找到病毒根源，再去到現構世界，最後回到十年前的現世消滅病毒，是這樣麽？”楊潮青也同樣确保着他到底有沒有聽錯。

“沒錯。”小十一答道。

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楊潮青從恍惚中反應過來，他眉尾這時好似跳了下。

其實他反應速度沒在認知障礙的影響下減少多少，他的認知障礙表現幾乎為零，這使他有時會懷疑檢測結果，但他總是很快的否定了自己的推斷，因為這個檢測是楊琳親自幫他做的。

楊琳沒必要這樣欺瞞他，也許在某些方面，某些時機，他的病症确實格外嚴重呢？

并且若真如小十一所說，他可以回到十年前的現世，那豈不是在這個階段，他也恰好能夠證明時空穿越是真實存在的？

“我應該怎麽做？”楊潮青忐忑問道。

“先找到病毒根源啊。”小十一想他還是不清楚。

“行罷。”楊潮青洩了氣，他就知道小十一只是個替人傳話的，“你出去找它們兩個，到了南極洲再告訴我。”

資料室回歸寂靜後，他靠在了椅背上，思考着小十一的話，這個重啓計劃的新信息對他沒有沖擊力，因為他差不多快猜到了。

終端就是那個回溯時間，穿越時空的機器，病毒是形式病毒，只可以寄存在物件或虛拟網絡上，也就是所謂“介質”，并且它在北冰洋首次擴散到全球，所以，北冰洋極大可能原是有什麽虛拟的東西存在的，或者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有人在北冰洋投放過什麽。

他立即檢索近幾十年來有關于北冰洋的資料，發現在3012年，萬衆矚目的冰之城計劃在北冰洋開展，這座漂浮之城累計施工二十四年，最後卻以計劃失敗告終，這讓此工程遭來了鋪天蓋地的謾罵，并在北極點永久地留下了一個基點。

基點圖片就在這篇獵奇文章的最後，楊潮青放大看了看，發現那是個倒三角體，通身花紋镂空，比海洋的顏色還要深，镂空的內部是個較小的黑色倒三角，黑色不僅增加了整體的質感，還給人一種神秘至極的錯覺，失敗的那年是3034年，這時間距離異物質戰争爆發還有十多年的空窗期，所以楊潮青暫時排除了它。

另一線索是先行團隊進行勘探的時間，異物質戰争爆發前夕，先行團隊分別派遣了幾批隊伍去勘探了地球，其中有一隊就到了北冰洋，他們看到了那個倒三角，還提交了建議拆除倒三角的申請書。

北冰洋一直以來都是個冷門的海洋，所以這個申請書國際盟會是看都沒看，就通通判決成了廢紙，為此先行團隊還與盟會大吵了一架。

這麽說，這個倒三角是病毒根源的可能性很大，楊潮青想，否則先行團隊似乎沒必要提交拆除申請書，倘若倒三角真是病毒根源，先行團隊為什麽又不堅持拆除的想法？

他查了查基點和終端的建造材料，查到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發現，這兩個建築使用的材料都是同一種——高溫金屬和研究院最新研發的電子元件。

楊潮青心底存疑，一邊查閱對應編號的電子元件研發團隊，一邊翻看着有關于冰之城計劃網頁底下的評論。

「有沒有哪位好心人可以告訴我，冰之城到底是用冰做的漂浮還是用單純靠浮力啊」

「當然是用冰，工程團隊在鑿冰期就發出了內部系統的設計方案，聽說這系統放冰裏就可以自動生成城堡，這就是現實版的魔法世界嗎」

「真有這麽神奇嗎，聽起來怎麽跟現構世界差不多」

「建成了你們有誰去的嗎，會不會被凍死」

「這就是閑到建來好看的好嗎，誰會去那種地方玩，不是自讨苦吃嗎」

「低溫化學反應遲鈍，事故頻發，都別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