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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季應沒等到江平野的回複就睡着了。

夢裏,昨晚的月色昏暗,黑蛇的鱗片泛着清光,江平野垂眸時的目光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蛇尾纏着他的小臂,像是情色欲氣的文身。他俯下身,湊到了季應的耳邊,溫熱的呼吸撲在敏感的耳垂上,讓季應不由地瑟縮了一下。

但還沒有等夢境繼續下去,季應就被鬧鐘叫醒。他有些遺憾地揉了揉睡得淩亂的頭發,下床洗漱了一番,随便換了套衣服出了門。

不和江平野約會時,他的打扮總是随性,怎麽舒服怎麽來,沒計較太多觀賞性。不過那張臉擺在那裏,哪怕是套着破麻袋,也會有種落魄的美感。

A市美術館今天有個展覽,季應半個月前就預約了票。展覽是Z大美院和宣傳部承辦的,歷代繪畫修複的成果展。季應高三的第一志願就是Z大美院,雖然因為種種“不得已”擦肩,但對這所學校多年來一直都帶有一點白月光般的濾鏡。

當然,他對修複的古畫與石窟也有很有興趣。

因為去年Z大的古畫修複紀錄片在網絡上得到了不錯的反響,所以來看展的人很多。季應特意挑了一個工作日,還是在檢票時排了一小會隊。

吊着手臂的造型引起了微微的注視,有學生志願者甚至還上前,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季應搖了搖頭,淺淺地笑了一下:“不用,謝謝你。”

女生有些羞澀地摸了下鼻尖,小聲說了句“沒關系,你需要的時候都可以喊我們”。

這讓季應不由地想起江平野,他心虛或是羞惱的時候,也總喜歡用指腹去碰鼻尖上的痣。

想到這裏,昨晚的消息江平野還沒回,但他大抵是看到了,季應瞥見了聊天框上一閃而過的“正在輸入中”。

真是任重道遠,還需要再接再厲啊。

季應喜歡逛展,尤為喜歡一個人逛展。他很享受一個人穿梭在形形色色的畫作中的感覺,眼前的百年前的山水花草、蟲魚鳥獸,身後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古今歲月仿佛在這一刻打破壁壘,萬頃疆土、百代光陰都在這一念之中。

他繞過人群包圍的山水畫板塊,穿過鐵架搭設的洞窟造型,進入了石窟特展。昏暗的燈光照映下,佛窟色彩明亮,無悲無喜的瘦骨清像端坐蓮臺之上,一手結印,垂眸俯瞰着廊內來往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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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應在此駐足,仰頭凝望着窟中菩薩的臉,心裏一派澄淨。

“季應?我就知道能在這裏撞見你!”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季應微微皺眉,側過頭,順着聲音的來源望去。

來人比他高半個頭,燙了一個美式前刺,身上穿着休閑款的T恤與短褲,腳上蹬着耐克最新款的球鞋。

注意到季應的回應,他上前幾步,走到季應身側:“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一樣,沒什麽變化,不過這手是怎麽了?”

季應白了他一眼,語氣不善:“和你有什麽關系?”

那人被季應怼了也不生氣,自顧自地說着:“我男朋友是Z大敦煌學的研究生,他陪導師過來出差,我記得你好像也在A市,便跟着他們出來旅游了,心想運氣不錯的話應該可以見到你。畢竟你一直很喜歡莫高窟的壁畫,我想你一定會來。”

季應毫不掩飾自己心裏的厭惡,連說話都比平日裏多了十倍的煩躁與不耐:“請你不要用這種跟我很熟的語氣講話。不然我會想,是怎樣一個厚臉皮的人還敢來我的面前跳腳。”

“事情過去這麽久了,我以為你已經走出來了。”那人摸了摸腦袋,露出一副很苦惱的表情,“我們好歹也做了三年朋友,沒必要鬧成這樣不是?”

季應簡直要被他的厚臉皮氣笑了:“江林,‘走出來’是受害者自願的,不是加害者大言不慚的輕飄飄的一句威逼。你如果真想讓我原諒你,不如現在回你的學校在校門口舉個牌子把當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寫清楚,再跪上三天,我或許可以考慮賞你一眼。”

江林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當年确實是因為我不小心,我這幾年也都很愧疚。季應,我們都是普通人,你得容許普通人犯錯,而且當時你不也不确定到底是因為吃錯了什麽嗎?如果你還耿耿于懷,那我向你道歉。”

“我知道你不甘心,Z大一直是你夢想中的學校。我也是一樣的,我的父母為了讓我學藝術幾乎掏空了家底。”

季應再次擡頭,掃過窟內俯視他們的十八佛像,只覺得這場面真是天大的諷刺。

之前在網上好像看過一句話,說那些校園霸淩的加害者雖然長大了,意識到了這種行為的錯誤與危害,他們或許會大肆發聲,仿佛悲天憫人的正義使者,但在某個不經意間他們還是會流露出對當年所做之事的沾沾自喜。

他動了動僵硬的右手,感覺全身血液都停滞了,不然手指怎麽會又冷又麻。

他想說,所以我就活該嗎?

因為你向往心心念念的Z大美院,所以我就活該要經受你那點見不得人的嫉妒嗎?

因為你的家庭為了你的夢想傾盡所有,你不甘心被別人比下去,所以這份痛苦就應該我來承受嗎?

所有人都覺得是他不小心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可他高蛋白過敏了十年,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比誰都有數,為什麽會在考試前突然出了差錯?

遞來的那瓶飲料放了什麽東西江林比誰都清楚,哪怕對方從頭到尾無辜得像是一個局外人,也無法左右他心底的一紙訴狀。

但是他不打算繼續糾纏,也不打算向他控訴什麽,那樣太卑微哀怨了。季應骨子裏是一個自信又清高的人,即使曾經因為某些事跌落塵埃、零落成泥,也會以另一種方式重塑,丹心如故。

見季應沒有說話,江林還以為他為自己的話軟化了态度,擡手就要去碰他的肩膀:“季應,你的手沒什麽大事吧,會影響畫畫嗎?我從我男朋友那裏打聽到,今年文保的吳老師會招兩個學生,他不在意出生,你要不要試試,興許我們還能當同門。”

季應掃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冷笑地說:“做你同門幹什麽?再被你背刺一次嗎?江林,你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麽高高在上的神吧,因為在樓梯上多走了幾步就想回過頭來欣賞一下落在後面的‘可憐蟲’,順便大發慈悲地施舍他幾根骨頭?”

“但抱歉了,我不接受。”

他們的争執時間太長,加上兩個明晃晃的大高個本來就吸引注意,經過的路人已經側目了好多次,甚至還有幾個大學生猶豫着要不要叫保安。

季應察覺到了那些竊竊私語,清了清嗓子,又變成平日裏那副從容的模樣,聲音禮貌疏遠又分外有力:“我真的不需要這什麽亂七八糟的印度神油之類的保健品,請您不要再糾纏我,不然我就要叫保安了。”

他們争執的那些話圍觀人群倒沒聽清楚,但季應這擲地有聲的“印度神油”論調一出,其他人按照過往經驗一琢磨,就腦補了大半的前情。

“怎麽會有人跑展覽上推銷啊?”

“媽的,最煩這種到處推銷的人,我以前不懂事被坑了一百多買了個沒啥用的清洗劑。”

“每次好好走着路總有人湊上來問你要不要這個,都拒絕了還要再問,真的很煩。”

“但是現在做推銷的都這麽卷了嗎?還有顏值門檻?”

在議論聲中,季應挑釁地看了江林一眼,轉身就走。

迎面跑來了一個穿着白襯衫的青年,面容有些憔悴,眼下還挂着兩片青黑。他小跑着擦過季應的身側,在江林的面前站定,喘息未平:“怎麽了?找你好半天了,怎麽站在這裏?”

“沒事,遇到一個高中同學,産生了一點不太愉快的誤會。”

“哦。我導那邊沒什麽事了,走吧,我陪你看展。”

好心情都被剛才的插曲沖了個幹淨,季應走馬觀花地看完了剩下幾個展館便離開了。

天陰了下來,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要下雨。美術館還在陸陸續續地進人,旁邊的江灘置着一片粉色的沙灘,孩童玩鬧的聲音時不時地從裏面傳出。

季應沿着江灘漫無目的地走,心血來潮又買了杯奶茶,然後在下個路口時聽見了有人唱歌,便好奇地在旁邊停留了一會。

只是唱歌的人不是江平野,他聽了一會便覺得沒勁,只好繼續沿着江四處亂逛着。

十八歲那年的暑假,他在蘭州沿着江岸上的步道逆着黃河往上走,在那之前他也想過一了百了,但湍急的江水滔滔東逝,柔軟的涼風如同溫柔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那一刻他的心都平靜了下來。

天地逆旅,光陰百代。

與之相比,其他的都太過渺小了。

于是中山橋下喝了三炮臺,看了日落。季應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接受了最後的結果。

不過現在看來,他還不能很自洽地面對沈林,這不好,不應該在不相幹的人身上浪費太多經歷和時間。

他給沈頌發了一條消息,喊他晚上出來喝酒,只是一個沒注意就發錯了人,等他反應過來,手機已經電量告急,撤回不了了。

作者有話說:

展覽參考了一下盛世修典,蠻有意思的一個展,我真的很愛看石窟。順便中山橋下的三炮臺也很好喝,蘭州人民真的很會過日子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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