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

第 42 章

長安城郊亂葬崗，向南十裏，有一片扶桑花海，此刻雖無花紅似火，也有新枝吐綠，依稀見得一方素簡的衣冠冢。

無碑無字。是岳家人的墳冢。

連城将馬停在一側，下馬緩緩立在墳前，替岳家幾十口上了炷香。

當年亂葬崗上屍橫遍野，面目全非，連城找不見自己親人的屍身，于是在這片扶桑花盡頭，給岳家人立了一個衣冠冢。

每年三月，前來祭奠。

如今是最後一次來這裏了。連城望着墳冢，心道，還不知自己會死在何處，是否也有人收屍，埋葬。

轉念又笑，就算沒有又何妨，左右自己七年前就該死了，偷得這七年的命，見不得光，卻也還有幾分留戀不舍。

他站在墳前，心中對着岳勳道，“哥哥，我原以為自己可以替你陪在他身邊，可惜，我也并沒有這個福分。我就快要去見你了，那樣，就再也不會孤獨了吧。”

***

從西郊踏入城門，長安城要比以往蕭條，終歸是歷經了戰亂，不勝數的達官貴人一早攜家帶口地逃離了長安。

街上商販吆喝聲不多，守衛的官兵倒是不少，連城着一身淡青色袍子，模樣打扮宛若一位富家公子。

他心中挂念着鬼影對他說的事，若是四州藩王不日來襲，他恐李沐會吃虧，于是想着得趁早提醒他才是。可又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便不敢直接去懷王府。

思來想去，連城走進了一家客棧，問老板讨了紙筆，故意改換了字跡，将藩王要合力偷襲長安之事暗暗訴于紙上，爾後将信折封好，托囑店裏一個年輕夥計，替自己前去懷王府送信。

他并非不願見李沐，相反，因為太想見，反而不敢。不能長伴，奈何再招惹。

可他又分明希望李沐看得出那字是他的，分明希望他前來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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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在街上，并無人盤查，他走着走着，不覺行到玉臣司。

這往日權貴尋歡作樂的風月之地，如今已人去樓空，滿目凋零，戚如晦已不在，玉臣司自然随之消亡。

連城微微感慨，爾後推開幾許坍圮破敗的朱門，循着臺階往上走，那間見證他伶人身份的屋子還在。

只是屋中琴斷琉璃碎，羅幔玉枕已蒙塵。連城望着木榻微微出神，心中累積的思念一點一滴，凝結升騰，再翻然成海，淹沒了思緒，便再難自持。

去見他一面吧。連城心想，偷偷見過，便悄然離開，尋一處山野幽谷，就此了結，再無遺憾。

連城打定主意，爾後匆匆轉身，想要往懷王府去。

不料他剛踏出玉臣司的大門，便看白馬呼嘯而至，攜風逐塵，載着他夢裏百轉千回念着的人，一并入了眼簾。

只見李沐匆匆策馬，見到連城後抛了缰繩，自馬背一躍而下，狂奔而來。

九爺。

連城直愣愣地站着，來不及驚詫，也來不及欣喜，下一刻，便迎上李沐透着體溫的懷抱，抱得他那樣緊，抱得他胸口發痛。

“你去哪了？這些日子我找遍了長安城裏城外，也找不到你，我就快要瘋了。”李沐握着他肩，眼神帶着極度的不安與急迫，“适才侍衛來報，說在長安街有人好像見到你的身影，我又驚又怕，唯恐這消息還是假的，又要讓我空歡喜一場。”

李沐看上去略有憔悴，看着連城的眼神那樣溫柔，那樣滿是疼愛。

一瞬間，連城千言也無，唯剩感動，他自認血丹服得沒錯，讓他能這樣站在李沐面前，看清他的臉，看清他的眼睛，看清他顫動的眸光裏滿映着自己。

連城莞笑，“讓九爺擔心了，是連城的錯。”

李沐聞言四下打量着連城，這些天他夜夜擔驚受怕不得安眠，這會面對失而複得的心上人，激動之情實難平複，“戚如晦有沒有把你怎樣？你傷哪了，讓我看看。”

血丹的事，連城一時難以啓齒，他此刻只想着安撫李沐，便輕握住他的手，只道，“別擔心，我沒事，我這會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了。”

李沐聽罷似安心一半，接着又擁連城入懷，心有餘悸道，“你知道麽，連城，那日戚如晦臨死前曾說，我永遠都別想再見到你，我真的很怕，若你有個三長兩短，要我怎麽活。”

連城聽着他的話，忽而擡起頭，蹙眉輕聲問道，“你殺了戚如晦？”

李沐目視着他，頓了頓，目光似閃過一絲冷厲，坦然應道，“是。那日只要他告訴我你在哪，我便可以饒他不死。可他卻騙我，騙我說你被他打斷了全身經脈，騙說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你。我太恨了，恨到發狂，于是便廢了他的武功，親手挑斷了他的手腳筋，又讓人将他吊在城門上，任禿鷹啄食而死。”

連城忍不住目露驚色，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

李沐留意到他的神情，一手輕撫着他的脊背，小心翼翼地開口，“我知道他曾救過你的命，對你有恩，如今我殺了他，你心裏一定會難過，對不對？”

連城默然良久，喃喃道，“我欠他的，早已還清了。只是人已死，還曝屍城頭，未免凄涼。”

李沐聽懂他話中之意，遂道，“我稍後會派人替他收屍，入土為安。”

于是連城不再多言，只是将頭抵在李沐肩上。

戚如晦離開七煞門那日，他便已猜到了結果。可李沐适才描述其死狀之時，他仍不免會覺得心中發苦。他原以為自己恨透了戚如晦，可得知那人慘死，他卻也依舊心中發顫，并不安然。

“走吧，跟我回王府。”李沐看着他，振奮道，“如今這長安城都是我的，等到平定其他藩王，我就是這大祁的皇帝。”

連城聽罷颔首，緊接着又想起一事，問道，“那信你收到了麽？四州藩王即将偷襲長安城，你可知曉？”

李沐稍愣了一下，反問道，“信是你找人送來府上的？”

“嗯。”連城答，“那消息千真萬确，你定要盡早準備才是。”

“你既回來了，為何不親口來告訴我，反而要寫信于我？”李沐眼中一絲不解。

“我……”連城不敢提及自己身上的毒，于是道，“路上出了點小意外，我怕耽擱，才先寫了封信給你。”

“什麽意外？”李沐追問，“可是有人為難你？”

連城聽着，故意雲淡風輕地轉了話道，“沒什麽，以後我再同你講。走吧，我們回去，我近來一直都很想吃啞伯燒的魚。”

李沐聞言露笑，輕抵他額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