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逢亦是離別
重逢亦是離別
灼灼本是不欲再管那女子的事了,大概今日被觸動了傷心事的緣故,竟想起她來,想着若是能再救她一次便好了,因此帶了初一一同去了女子的住處,想着讓初一先照顧她一段時間,即使是救不了她的命,在她時日無多的日子裏,有個人照料總是好的。
當她們到達女子住處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值深秋,還是頗有些冷的。見到女子時,灼灼着實驚到了,一個月不見,那女子消瘦的只剩皮包骨,兩頰凹陷但一雙眼睛卻依然明亮又有神,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見灼灼來了,急忙想起身。
灼灼飛身上前,按住她淡淡說道:“莫要起來了,我只是來看看你。”
那女子極溫柔的笑了一下說道:“真的謝謝你了,我與你無親無故,你卻待我如此好。”
灼灼說:“舉手之勞而已。”
那女子這時才看到初一,而初一在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就明了了。
那人的眼睛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回憶,以至于到最後,記憶都被蒙上了一層水霧,再也無法看清。
而現在模糊的記憶又被一雙溫柔的手擦幹,,水汽卻又從心底升到眼底。
初一含淚帶笑說道:“你只是病了,沒關系,我會為你治好的。”
那女子只是一怔,轉而又露出溫柔地笑意。初一卻再也忍不住,直撲過去,将她肩頭的衣服拉下,露出了可怖的傷疤。随即将頭埋在女子的頸窩,放聲大哭起來。
女子起初見初一是男子裝扮,如今初一埋頭痛哭,她方知初一是女兒家。
一個大膽的猜測逐漸在心中形成,不等開口,眼淚早已撲簌簌的掉落,顫聲道:“是我的清兒來了嗎?”初一忽然跪倒在床邊,将頭埋在女子身前,嗚咽着說:“是,是你的清兒,我是你的清兒...”
灼灼見她姐妹二人抱頭痛哭,心中既震驚又感慨。不過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知道必須啓程了,看那二人仍舊哭着互相訴說,灼灼也沒有打擾她們便悄悄退了出去。
初一見到姐姐,一時之間情緒難以控制,但是又想到如今姐姐的身體不好,于是強打精神收拾情緒,又安慰姐姐,好一會,兩人的情緒方才平複下來。之後發現灼灼已經離開,初一猜她必是教內的事物緊急,所以才來不及與自己打招呼便走了,但姐姐是她救得,自己能再見到姐姐也多虧了她。
初一暗暗想,欠了的這份恩情,是一定要報答的。
初一與姐姐了講了半夜的話,告訴了姐姐這些年她是如何長大的。
當初初一手握着姐姐賣身剩下的那十文錢,哭着出去尋找姐姐。初一那時太小了,只覺得沒有了姐姐,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因此一直哭,一直不停的找,後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麽地方去了。然後初一就遇到了一個住在亂墳崗的老叫花,那老叫花見到了初一有錢,于是笑着跟初一打商量,問初一能不能給他買酒喝。初一傷心欲絕之下,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便把十文錢都給了老叫花。
從那之後,老叫花便白天領着初一去乞讨,晚上去回亂葬崗睡覺,初一這個名字也是老叫花給起的,因為老叫花不願意初一再繼續尋找姐姐,希望她能忘記前塵往事,所以給她改了名字。遇見老叫花那天恰好就是初一,于是這變成了初一的名字。
老叫花并不是普通的老叫花,他有一身的武藝,但是他卻從來不用,有時喝完酒他會感嘆一身武藝就這樣被他死了帶走太可惜了。終于有一天,他決定要将功夫傳給初一。初一跟着老叫花十年,有一天老叫花對初一說,她的功夫已經大成了,可以離開了只要記得以後回亂葬崗看他就好。
而姐姐就沒有初一那麽幸運了,她被人賣入了青樓,起初是年紀太小,給青樓的姑娘做丫鬟,之後到了十三歲便出來做了清倌人,十五歲便開始挂牌接客,三年之後她便被賣到了更低一級的青樓裏,之後随着年紀漸長,她又被轉賣了幾次。
這幾年間,她也在努力攢錢想将自己贖出去,好在随着轉賣的地方越低級,她的身價也越低,最後她終于攢夠了錢給自己贖身。
她想回去找她的清兒,但是路上卻被人騙來了太湖,太湖上的船名為花船,其實不過是暗娼的窩點罷了,她在這裏受盡了折磨,她不止一次的逃跑,但是每次都被抓到,被毒打。
可她還是要跑,因為她知道她這次再也沒有機會贖自己出來了,後來這些人為了不讓她跑,就給她喂了五石散。
初一聽完這些,只覺得心好像被撕裂般疼痛,她從前在江南見到那些青樓楚館的女子,曾想着如果姐姐也是這樣,那還不算太壞。她不是不知道這些風塵之地對女子來說是是怎樣的苦難之地,只是她不願細想姐姐到底在受什麽樣的苦,結果現實遠比她想的還要殘酷。
她忽然就開始痛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生病,姐姐怎麽會賣了自己,初一靜靜的抱着姐姐,眼淚不停的落下。“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醫好你的。”
初一為姐姐遍請名醫,又去尋來許多名貴藥材,但是姐姐仍舊不見起色,初一心中明白姐姐真的是回天乏術了。于是每日都寸步不離的陪伴姐姐,到了最後,姐姐每日清醒的時間都有限了,初一常常在姐姐昏迷之後抱着她默默流淚。
每過一日,初一心中擔心失去姐姐的心情便越為沉重,反而姐姐時常安慰她道:“能在死前再見到你,見到你長得這麽好,能保護自己,我已經很滿足了。”
有一天初一醒來,卻見到姐姐早就醒了,她一向蒼白憔悴的臉上今天竟然有了些許紅暈。姐姐說躺的太久了,今天有了些精神,想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初一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但是面上還是歡歡喜喜的幫着姐姐洗澡換衣,又為她梳頭畫眉。初一望着仔細打扮後的姐姐,溫柔恬靜,忍不住誇道:“姐姐,你可真是個美人。”姐姐撫上初一的臉道:“我妹妹才是大美人呢,你不要老穿男裝,我想看你穿女裝的樣子,你若穿上女裝,肯定像極了母親。”
初一随口接道:“姐姐,你可以告訴我關于父母的事嗎?”
姐姐依靠在初一的懷中,略顯疲憊的說:“嗯,本就是要告訴你的,我們姓蘇,父親給我起名蘇止瑩,給你起名蘇止清。我們祖上歷代都在前朝為官,傳聞前朝皇室的體質都與常人有異,乃是真正的天選之子,所以前朝統治數百年不衰。
但到了前朝末代皇帝時,卻因暴虐無道導致流民萬千,最終引起政變以致滅國。我們的祖父是前朝的護國将軍,一直深得皇帝信任,在皇朝覆滅的前一夜,皇帝深夜召見祖父,交給他一把名為“洛水”的寶劍,并将他唯一的血脈,八歲的公主一并托付給了祖父。
據說,那柄寶劍裏有舉國的財富,而公主的血脈又象征着名正言順的皇權。祖父給家裏留書一封,便不知所蹤了,家人按照祖父信上所說居家遷出都城避禍。亂世人命如草芥,逃難途中就不斷有家人殒命,最後只有父親一人還活在世上了。”
姐姐歇息片刻,又繼續講道:“此後過去了十年,期間父親遇到母親,便成了家安頓下來,也打拼下一片家業,又有了我們。有一天晚上,父親收到一把寶劍,據說名為洛水劍,還有一封血書,是祖父托人帶來的,信上說讓父親保護好洛水劍,以後有機會要交給先帝後人。
父親連夜帶我們遷去嘉興,并在嘉興隐姓埋名重新開始生活。兩年之後,我們還是被人找到,然後就慘遭滅門。當天晚上,在父親和母親的拼死保護下,才讓我們姐妹倆活了下來。”
聽完姐姐的講述,初一一時有點接受不了,她自小只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有這樣凄慘離奇的身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從祖父一輩便開始因為洛水劍,因為寶藏而招致追殺,父母一再隐姓埋名卻還是要遭人毒手,而她和姐姐的命運也是直接被影響了。
初一只覺得此刻自己胸膛裏的恨意快要将她撐破,她要報仇,她要殺人!
初一抱着姐姐,姐姐忽然撫上了初一的手,低聲說道:“清兒,好好照顧自己...”
初一心知不好,趕緊望向姐姐,只見她嘴角還有一絲笑,但眼中的神采卻在慢慢消失,氣若游絲的說道:“好想回家…“握着初一的手也越來越無力,最終滑落到了地上。
初一眼淚決堤,口中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初一無力的搖動着姐姐的身體,口中一遍遍的大喊,但姐姐不再回答也不再看她,屋子裏回蕩的只有初一自己的聲音...
初一環抱着姐姐,跪坐在床上,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初一跪了三天三夜,眼淚也流幹了。最後,強撐着精神去找來一輛馬車,她要帶姐姐回家,回嘉興,與父母葬在一起。
一路上,初一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一直馬不停蹄的趕路,好在已經是初冬時節,天氣寒冷,所以初一才能将姐姐帶回去。
兩天之後初一到達嘉興,她多方打聽才在一位老者口中問到了十多年前被一夜燒光,全府十幾口人殒命的蘇府。
聽老者說後來遺骸全部被拉去了義莊,但是義莊安葬人,向來都是胡亂葬的,與丢在亂葬崗其實沒有什麽區別,只怕去了也找不到。
初一謝過老者之後,立刻趕去義莊,幸好遇到一個在那裏打雜了二十多年的大叔告訴她。因為蘇家是橫死,且有屍骸十幾具,因此當時是單獨挖了個大坑,将這些人一同埋葬的。
那人帶着初一找到了遺骸所在之處,初一謝過之後又請此人代為找了幾個工人,将十幾具遺骸全部啓出,只是時間久遠,且蘇家人被死後焚屍,早已分不出誰是誰。
初一只能買了一塊風水寶地,将他們一齊安葬了,一齊立碑。只是在旁邊又單獨立了一座墳墓,安葬了姐姐。初一買了許多的香燭紙錢在墳前祭奠,她扶着兩塊嶄新的墓碑說道:“爹,娘,姐姐,我們一家今日也算是團聚了...”
以往的許多年,初一心裏只有一個目标就是找到姐姐,後來果真被她找到了,可是卻又馬上失去了。與姐姐重逢再到姐姐離開,這中間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她們分開卻有十年,這重逢的一個月她不知是該感激還是該憎恨。
初一望着天邊殘陽如血,意識到她以後在這世上是個真真正正的孤兒了,姐姐走了,仿佛将她的心也挖走了一塊。
忽然,她好想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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