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意

在意

蕭北冥看着她,心緒已然十分平靜。

真相已昭然若揭。

從幼時身邊侍奉的內侍,到少年時軍中的下屬,再到他曾經滿心敬愛的母後,他經歷過太多次背叛與抛棄,早該習慣了。

薛氏與那些人沒什麽不同,她也是個人,會有欲望,會被收買,也會背叛他,他早該料到。

人若是少些期待,便能少些失望,麻木地活下去。

蕭北冥望着窗外無盡黑暗中巍峨的宮殿,漸漸閉上眼睛,捏緊了手中的玉碗,溫熱的骨湯香氣盈盈,卻是催命的毒藥。

在漫長的寂靜中,他不知自己還在等什麽。終于,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骨湯太膩,朕沒胃口,賞給你了。喝完之後滾出去,從今往後,朕不想見你這張臉。”

就當是他愚蠢,僅憑她眼角那顆淚痣,僅憑發病那夜她未曾抛下他,以及她短短數日的照料與陪伴,就相信她真的心思純善,不會背叛。

這是最後一次了。

宜錦匍匐在地,明明殿中燒了地龍,她卻覺得很冷,似是任命般地閉上眼睛,将那碗湯一飲而盡,然後如往常一樣行禮告退,走到殿外的時候,大雪紛飛,她的臉色卻比雪還要蒼白。

當年她護不住母親,護不住宜蘭和阿珩,現在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似是宿命一般,她這短暫的十八年中,其實一直在失去,能留住的太少。

帝王的信任與芰荷的性命,若只能選一樣,她只能選後者。

駱寶在殿外焦急地等着,瞧見宜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攔住她的去路,“姐姐,你還是動手了?陛下早就知道這事,但還是給了你選擇的機會。姐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宜錦垂首,不去看少年的眼睛,到了此刻解釋也無用,但她仍不想讓他失望。

“駱寶,人一旦有了軟肋,許多事就由不得自己。我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賭。于陛下而言,太後娘娘是嫡母,我與芰荷不過內廷宮女,孰輕孰重,不必分辨。陛下若賭輸了,不過是個宮女背叛了他,賠上的只是我的性命,可我若賭輸了,卻要賠上芰荷的性命。你能明白嗎?”

她也想過,一早向蕭北冥坦白。可他真的會因為一個宮女的證詞就與太後娘娘撕破臉皮嗎?她沒有把握。

倘若他不願出手相助,芰荷就必死無疑。她不敢賭,也不能賭。

如今她雖惹了蕭北冥厭惡,甚至日後會丢了性命,但她此後不必受太後威脅做違心之事,芰荷也不會因她再被牽連。

駱寶聽她所言,想起宜錦讓他打探芰荷的消息,想到芰荷在仁壽宮當差,後知後覺,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少年眼中滿是痛苦與後悔,“姐姐……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太後娘娘拿芰荷姑娘威脅你,早知如此,我……”

宜錦卻輕聲打斷他,“駱寶,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她的神色在夜色中顯得模糊,唯有一雙眼睛閃着水光,“我總想着,芰荷在這宮中孤苦伶仃,她只有我了,所以即便豁出性命我也要保護她。”

“但其實,陛下在宮中又何嘗不孤獨呢?他雖有母親,卻非慈母,雖坐擁皇位,卻也歷盡苦楚,雖有臣民萬千,卻鮮有可信之人。是我讓他失望了。”

她頓了頓,回望夜色中燈火通明的皇極殿,明明來時不情不願,但此刻她竟覺得有些不舍,她臉色蒼白,卻擠出一個笑:“駱寶,別再為我而奔波勞碌了。能認識你,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事。回去吧,陛下那裏定然需要你。”

駱寶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卻篤定道:“姐姐,你最後換了那藥對不對?我都看見了。為什麽不同陛下解釋?”

宜錦意外此事被駱寶撞見,她掃視了一眼四周,皺眉道:“答應我,這件事,誰也別告訴,可好?”

只要她還在皇極殿當差一日,太後娘娘便不會罷休,與其如此,還不如就當做她真的下了藥,無論往後她的命運如何,都不會再受人擺布了。

駱寶怔愣着點了點頭,看着宜錦離去的身影,卻忽然感到難過。

他知道宜錦總是替別人考慮,滿宮裏除了她,有誰會關心一個小內侍下雪了會不會冷,生病了會不會疼呢?可是她卻沒有替自己想過,如今護住了芰荷姑娘的周全,她自己的後路又在哪裏?

*

宜錦如往常一樣回住處,但今日的宮道又黑又長,寒風陣陣吹過,太陽穴處一抽一抽的疼,一路強撐着回到住處。玉瓷和含珠見她身上全是落雪,白嫩的臉蛋透着不正常的紅,吓了一跳,忙将人扶進屋。

玉瓷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不像話,幫着宜錦寬衣躺下,忙打了水,用青布浸了冷水覆在她額上,屋內炭火也不敢點得太旺。

她們并非宮裏主子,夜間是沒有資格去禦藥局取藥的,剩下的也只有靠自己熬着了,她看着宜錦燒得通紅的面頰,嘆了口氣。

含珠縮在玉瓷身後,瞧見宜錦的模樣,有些吓壞了,“玉瓷姐姐,宜錦姐姐不是在皇極殿當差嗎?怎麽燒得這麽重卻沒人替她取藥呢?她是不是犯了錯?會不會連累我們?”

玉瓷聞言,臉色凝重了幾分,她看了含珠一眼,“怎麽,若有朝一日我生了病,你可也要這樣落井下石,擔心我連累你?”

含珠臉色通紅,嗫嚅道:“玉瓷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從我到這裏當差,你是對我最好的人,我怎麽會擔心你連累我呢?”

玉瓷緩和了臉色,見她知錯,又怕說重話傷了她,“你扪心自問,宜錦自從住到我們這兒,打掃漿洗的活兒可有再讓你動手?見你冷得發抖,她自己熬夜也給你趕出一副護膝。禦賜的玉膚膏,我都沒見她自己用過幾回,卻毫不吝啬給你用,即便是親姐姐也不過如此,她對得起你了。做人得有良心,不能讓別人冷了心腸。”

含珠被說了一通,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但心底還是有些委屈,自從宜錦來了以後,玉瓷姐姐對她便沒有那麽親近了。她認了錯,沉默着将水盆端走,換了一盆新的冷水回來。

宜錦燒得迷迷糊糊,對外界之事一無所知,覺得自己恍惚中回到閨中。

玉暖塢裏有一棵枝繁葉茂又粗壯的老梨樹,她幼時格外喜歡吃梨,更喜梨樹開花時随風紛紛落下的潔白花瓣,宜蘭見她喜歡,便将其夾入書裏晾幹,再放入香囊之中,直到來年梨花開時,幹花仍舊栩栩如生。

但後來母親走了,阿姐也遠嫁,連院子也被二姐姐宜清占去,宜清說梨同離,不吉利,便将那棵大梨樹砍了。她那時摸着那顆老梨樹的殘根,便想,砍了也好,也許早砍了,母親就不會走,阿姐也不必遠嫁。

但是為何已砍了梨樹,如今她卻仍舊難以留住身邊的人呢?

她只想一家人安安穩穩,到了年歲能出宮與家人團聚,為什麽就這麽難?

芰荷那個傻丫頭,若是當初沒跟着她,這時候也該嫁人生子,幸福美滿,那樣的話,她與芰荷也算有一人能過得如意。

*

皇極殿中,駱寶跪在地上磕頭,“陛下,奴知道不該為薛氏辯解,可她于奴有恩,奴不能坐視不理,只求陛下聽奴道出實情,過後聽憑陛下處置。“

“下藥一事,實非她本心,是太後娘娘以她姐妹芰荷性命相挾,她也曾想過向陛下坦白,可太後娘娘畢竟是您的嫡母,她怕您不信她,她将芰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這才铤而走險做下錯事。”

“她深知自己辜負陛下信任,不敢請求陛下原諒,惟願奴替她盡心侍奉陛下。奴說這些,并非想替薛氏辯解,只求陛下知曉實情。”

話罷,他又磕了三個響頭,心跳如擂鼓,等待帝王的發落。

師傅勸他明哲保身,切勿摻和此事,可宜錦姐姐待他如親弟,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蕭北冥望着窗外黑暗中搖曳飄忽的宮燈,思緒漸漸清明。

她明明有機會向他坦白,卻一言不發。若她真想殺他,那夜他發病時就是最好的機會,可她沒有動手。

他未看向駱寶,只道:“你的廢話朕也聽完了,滾吧。”

駱寶忙擦了擦額角的汗,行禮告退。

夜色漸深,黃檀書案上青釉蓮瓣燈盞忽明忽滅,搖曳不定。

蕭北冥摒棄之前的紛雜情緒,埋首批奏折,搖晃的燈火卻使字跡一下處在亮處,一下又處在陰影中,看得人眼花缭亂,莫名令人心生煩躁,他擡首,冷聲道:“邬喜來,換蠟燭。”

邬喜來一激靈,自宜錦走後,這是陛下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心肝一顫,連忙去取了蠟燭換上,往日這些事情都是宜錦做的,每日陛下批折子前,她都會先檢查一遍燈火和筆墨,從未出過岔子。

只是今日事情太突然,他一時疏忽,倒是讓陛下受累了。

燈火重新亮起,蕭北冥垂眸機械地批着折子,卻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他下意識地摸到旁邊的茶盞,抿了一口,卻發現早已涼透,他又不得不想起那人在的時候,無論什麽時候,他手側總有一盞熱茶。

蕭北冥習慣了克制自己的情緒,将要緊的折子批完時,雙眼已然酸澀。他站起身松了松筋骨,膝關節那熟悉的痛感又如期而至,眼角餘光觸及書案腳落的軟墊上,怪不得他跪坐之時覺得膝蓋疼痛減輕不少,但他從前卻沒注意過這塊軟墊。

似是想到什麽,他的目光忽然沉了沉,側首問道:“這墊子是誰放的?”

邬喜來只覺頭頂冒汗,他怕陛下生氣,也不敢提及宜錦的名字,支支吾吾道:“這內殿之中除了……,也沒人會做繡活。”

蕭北冥擡眼看他,目光似要剜下一層肉。

邬喜來瞬時便知道陛下想問什麽,他連連搖頭,生怕惹火上身,“陛下,冤枉啊,老奴從未向她透露您的腿疾。她對陛下甚是用心,恐怕是瞧出陛下雙腿畏寒,才做了這個墊子,也就是這兩日的事。”

蕭北冥垂眸,神色莫測。

他只是不讓她在皇極殿伺候,并未要了她性命。從前那些背叛他的人,無一不是扒皮抽筋,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他對她已是寬容,也算回報了她這些時日的用心。

蕭北冥垂眸看窗外千絲萬縷的落雪,他的身影處于陰影之中,顯得格外孤僻,半晌,他的視線落在那軟墊上,繡功精巧,所繡圖案與那只香囊一樣,是一只長得奇形怪狀的魚,他吩咐道:“将這墊子處置了,別再讓朕看見。”

邬喜來應聲,在一旁瞧着,知道陛下心裏難受,不免有些心酸。其實薛姑娘來皇極殿伺候的這些日子,陛下開心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幾年都要多,但也因此,她做出這樣的事,恐怕陛下失望只會更深。

邬喜來想起許多年前初次見陛下時的場景。

那時他不過是禦用監裏一個打雜的小內侍,恰逢正月十五,二皇子殿下三歲生辰,章皇後吩咐大辦生辰宴,他負責掌管當日的陳設器具。

宴會上,先帝與各宮妃嫔都圍着二皇子殿下逗弄,說着吉祥話,無人注意到那個靜靜站在陰暗角落裏的孩子,男孩尚且稚嫩的面龐透出與年齡不符的穩重,冷漠地注視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也不與人說話,仿佛生來就與黑暗寂靜為伴。

宴會結束時,章皇後與二皇子被簇擁着回到永福宮,那麽多主子宮人,卻沒一個記得角落裏落下的孩子。

他身量不高,夠不到桌上的吃食,宮女內侍們得了章太後指點,自然不敢輕易向這孩子示好,于是這孩子一整日只吃了一個幹巴巴的馕餅,不聲不響聽着耳邊的熱鬧喧嚣,沒人知道,其實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如今,當初的小皇子雖長大了,再也不會像當初那樣窘迫,任人欺淩,但有一點從始至終都沒變過:這個世上在意他,關心他的人太少,以至于一旦出現一個人待他好,他便想那人定是有目的,一旦那人背叛他,他便認為人心皆惡,不可原諒。

但他恐怕還尚未意識到,覺得一個人不可原諒,其實正是因為太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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