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兩難
兩難
隔日,雪終于下得緩了些,如月宮桂樹上落下的玉葉,晃悠悠的,不緊不慢。
做寝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蕭北冥的寝衣向來只用真絲這種昂貴的料子,皇極殿并無儲備,宜錦只能去尚衣監領。
尚衣監的掌印孫公公見宜錦是個生面孔,便多問了句,“你是哪個宮的,怎麽從前沒見過?”
宜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壽宮當差,近日才到皇極殿伺候,公公沒見過也不足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絲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來取。”
孫公公連忙扯起笑臉,道:“請姑娘恕老奴愚鈍,竟不知您是皇極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麽料子,派人來通禀一聲,老奴親自給您送去,何苦勞煩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錦行了禮,笑道:“公公客氣了。”
宜錦去庫房領了料子,便要趁着陛下還沒下朝回皇極殿,卻在尚衣監門前碰見了老熟人。
那人雖刻意撐着傘擋住了臉,裝扮也與之前不同,但宜錦卻仍舊一眼認出。
瑞栀披風上已經淺淺落了一層雪,顯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時間,宜錦只以為她是來替太後娘娘領料子,正欲退避換條路走,卻被她攔住了退路。
瑞栀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錦領的料子,道:“看來薛姑娘如今在皇極殿深得信任,這真絲的料子難得,平常各宮也只有做寝衣才用。”
宜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來是應在這了,她随意寒暄幾句,便道:“瑞栀姑姑,奴婢還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與您閑談。”
瑞栀望着宜錦精致小巧的面孔,笑容漸漸淡了,壓低聲音道:“薛姑娘別忘了自己是誰的人。若我沒記錯,芰荷還在仁壽宮當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該罔顧姐妹性命。你只需将此物摻入陛下的飲食中即可,放心,并不是什麽毒藥。”
話罷,她悄悄将一包藥粉塞入宜錦袖中。
宜錦如接過燙手山芋,“陛下用膳向來由邬公公在旁查驗,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栀卻毫不擔心,“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需将東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別讓娘娘失望。”
宜錦與芰荷在宮中卑微謀生,只求平穩度日,可如今,太後卻用芰荷威脅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賭。
她逼迫自己冷靜,提出條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須讓我先見芰荷一面。确保她如今安康無虞,否則我定不會配合。”
瑞栀見她目光堅定,到底怕壞了太後娘娘的事,便妥協道:“你随我走一趟便是了。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仁壽宮距離尚衣監并不遠,到了地方,宜錦在殿門前等了一會兒,便見芰荷快步朝她走來。
芰荷原本圓乎乎的臉蛋瘦削了幾分,氣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樣抱住她,到半途卻停下了動作,轉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湊出一個笑,“姑娘清瘦了許多。”
宜錦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不知怎麽忽然一陣心酸,從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宮,只有芰荷像從前在家裏一樣,喚她姑娘,從未變過。
宜錦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耳後,捏了捏她的臉蛋,怕她擔心,也笑道:“我那裏一切都好。你別擔心。聽說你換了新差事,在仁壽宮當差還順利嗎?可有人欺負你?”
芰荷使勁搖搖頭,“姑娘,太後娘娘待我極好,以前我在外圍做灑掃的差事,如今只管奉茶,清閑了許多。姑娘如今在皇極殿當差,需要打點,之前留給我的金銀珠釵,我一樣都沒動,姑娘帶回去用吧。”說着将手中的包袱遞給宜錦。
宜錦沒接,她看見芰荷穿着半舊的衣衫,手上也有凍傷,鼻子又一酸,卻不忍心責備:“傻瓜。銀子賺來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銀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買些凍瘡膏,不該省的銀子別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凍瘡膏,都備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見面匆忙,卻來不及給了。
芰荷想讓自家姑娘寬心,自然一一應下,但話還沒說幾句,一炷香便過了,宜錦嗓子有些堵,縱有千言萬語想要叮囑,也只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見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淚,“嗯,芰荷記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這邊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爾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錦卻不敢再說話,她怕下一刻自己會忍不住先掉眼淚。
直到再也看不見芰荷的身影,她才轉身踏上回皇極殿的路,一路上,她攥着那一小包藥粉,心中卻只覺得陰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後娘娘撫養長大,即便只是養子,也該有些母子情分,何至于走到這一步。
還是說,太後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殺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為自己的親兒子償命?
她并不想摻和太後與陛下的紛争,但如今卻已身在局中,她沒辦法不顧芰荷的安危,太後娘娘這是在逼她做出選擇。
宜錦心亂如麻,一路渾渾噩噩回了皇極殿,像往常一樣烹茶,做糕點,可她心神不寧的樣子卻早已被駱寶察覺。
駱寶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監的人欺負姐姐面生,猶豫再三還是跟着她到了尚衣監,卻瞧見她與仁壽宮的瑞栀碰面,他也知道姐姐是從仁壽宮調來的,同舊人寒暄幾句實屬正常,可今日從尚衣監回來後,姐姐就跟丢了魂一樣。
駱寶有意詢問,卻怕宜錦多想,只旁敲側擊道:“姐姐要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調去給太後娘娘奉茶,月例也漲了,她為人勤快又老實,太後很是喜歡,在仁壽宮也沒人敢欺負她。”
宜錦再次聽到芰荷的消息,将糕點放進蒸籠的手微微一頓,只道:“那就好……”
竈膛裏的火越開越旺,紅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面龐上跳躍着,她将襻膊摘下,失神地望着竈膛。
母親去後第一個除夕夜,玉暖塢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與芰荷便偷偷在後院小廚房的竈膛裏烤地瓜吃,芰荷那丫頭看着金黃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卻執意讓她先吃。
後來柳氏逼她入靖王府為妾,衆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沒前途的差事,說不定還會賠上性命,只有芰荷執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與肖家表哥訂了婚事,若不跟着她,到了年紀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出嫁,可這傻丫頭偏偏跟了她。
芰荷雖比她小一歲,但從小到大,總是芰荷護着她的時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愛流眼淚,但後來,芰荷萬事護在她前頭,卻再也不叫疼,不輕易流眼淚了。
她也想保護芰荷那個傻丫頭啊。
當初她沒能護住母親和阿姐,如今,她遠在深宮,也無法保護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錦望着竈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淚意,她捏着手中的藥粉,指甲幾乎嵌進肉中,半晌,她才同駱寶道:“駱寶,你去看看酒醋面局送來的黃酒到了沒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湯,要用黃酒去腥。“
駱寶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了,起身離開。
宜錦收拾好情緒,動手給排骨焯水,撇去上面的浮沫,三次之後撈起來,重新放水下鍋,她顫着手将紙打開,淡粉色的粉末聞起來并無特殊之處。
阿珩從前生病,沒錢抓藥,她時常上山采藥,日子久了對草藥一類也精通,這東西聞起來不像毒物,卻像某種花粉的味道,太後用這東西,恐怕意圖不在于要人性命。
她将東西收好,這時駱寶恰巧帶了黃酒回來,宜錦将壇子開封,把黃酒倒入湯汁中,繼續熬制。
駱寶見她心事重重,心中卻有些愧疚,邬公公當初讓他帶宜錦熟悉內務,其實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着宜錦姐姐,姐姐對他有關愛之心,他也下定決心會好好護着她,但陛下之命他卻不能違抗,今日姐姐見了仁壽宮的人,他不得不上報。
他也不信姐姐會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
蕭北冥得了駱寶禀報後,神色與平常無異,奏折卻批得越來越快,邬喜來瞧出端倪,也不敢觸了陛下黴頭,低氣壓一直持續到回皇極殿的路上。
辇輿緩慢地行進着,鵝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盤旋落下,蕭北冥遠眺這座晦暗的皇城,隐隐覺得有幾分寒冷。
這冷不是身體上的冷,而是心裏冷。
他一直不信這宮裏有純善之心,畢竟他自幼在這座充滿欺詐,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長大,深知黑暗才是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這裏的人心。
理智讓他能夠清醒地猜測出宜錦接下來的舉動,但他竟不知自己為何覺得,她不會那麽做。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信她。
是因為薛氏與當初救他之人有幾分相似,在那夜他犯舊疾之時沒有抛下他,還是他習慣了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誠無辜的面容所打動?
蕭北冥心中沒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樣冷漠地看待這件事,這樣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能如從前一樣坦然接受。
但這一次,似乎很難做到。
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腰間的錦囊上,繡功精湛,所繡是一只極大的,奇形怪狀的魚,他摩挲着錦囊。
錦囊裏頭放的是相國寺的符,宜錦說民間冬至日都會做這種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來年平安,是以她給駱寶他們都繡了一個。
若非他撞見,恐怕她也不會送他,這個香囊,也算是強求來的。
他聽着耳邊呼嘯的風雪聲,直到辇輿到皇極殿前停下,才緩緩睜開雙目。
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昏黃的燈火下,殿前影影綽綽站着一個人影,他明明離得很遠,卻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
蕭北冥下了辇輿,緩緩拾級而上,他的雙腿到了深冬更加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蟻啃噬,他停駐于殿前,望着燈下的女子。
宜錦上身穿一件水紅窄袖小襖,下身着艾綠紋竹長裙,更顯腰身纖細,不足一握,蕭北冥的個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替他解開大氅。
宜錦将大氅抱在手中,上面仍舊帶着殘餘的體溫,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刻意避開,輕聲道:“陛下,風寒雪重,殿中備了溫酒與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與平常沒有任何不同,但有什麽東西卻悄悄發生了改變。
蕭北冥收回目光,身體卻紋絲未動,良久,他才踏足殿內,一股暖意将他裹挾,他的目光觸及食案上香氣袅袅的奶酥與溫酒,擡眸看了宜錦一眼。
宜錦将大氅放到黃花梨木的擱架上,不經意對上那雙如夜般漆黑的雙目,心跳得極快,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眼前之人什麽都知道了。
蕭北冥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低垂,顯得有幾分冷意。
他并未如往常一樣讓邬喜來試毒,反而将那杯溫酒一飲而盡,又吃了一塊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側目瞧了眼宜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湯。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宜錦緊緊攥着衣角,額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該覺得高興輕松,事成後芰荷便不會有性命之憂,可這電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遺忘的零散記憶卻忽然拼湊完整。
她想起他發病時寧願傷了自己也不願傷她,想起那瓶玉膚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隐藏的好意……其實,蕭北冥遠沒有那麽壞,甚至算得上一個好人。
初見他時,他的确同傳聞中一樣冷漠可怕,對太後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氣,她入皇極殿後對他只有懼怕和小心侍奉。
但這些時日下來,她未見過他如傳聞中那樣動辄砍人頭顱,反而看見了他隐藏在冷峻面容之下的柔軟一面。
即便與太後有嫌隙,對待曾經意圖謀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計前嫌,以親王禮儀下葬。
她與芰荷無端被卷入紛争,是無辜之人,但蕭北冥又何嘗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這與太後娘娘下藥害人有何區別?
宜錦望着那碗湯,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倘若蕭北冥真的因這碗湯身體抱恙,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因為她知道,對于一個帝王而言,信任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
而他,将信任給了她,哪怕并非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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