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知知

知知

夜色如水, 即便宮人們在年節時比往日松快些,仁壽宮中卻仍舊規矩森嚴,只因章太後一向喜靜, 不喜人打擾。

瑞栀端了水盆,打了簾子出來,外頭一片銀裝素裹,呼出的氣在燈火中仍呈煙霧之狀。她倒掉盆中的污水, 仰首看向深黑色的夜空,燕京上空綻放的五色煙火一茬接一茬, 宮牆之外,是那樣熱鬧。

她望了眼自己那只指頭,如今傷口已恢複如初,可是有些東西卻回不到從前了,她将之縮在袖籠之下,沉默着返回殿中。

章太後淨手淨面後, 正跪在內殿佛像下, 手持念珠, 口中念着經文, 旁邊随身服侍的是另一個小宮女喚瑞冬。

章太後眯着眼睛道:“瑞冬,去将上面的供品換了。”

瑞冬應聲退下。

瑞栀這才進了一步,她默默看了翹頭案上的瓜果,那是她晚間才換的,自從她的手受傷後, 太後娘娘便再也不讓她理這些神佛之事, 這些事都換成瑞冬去做。

章太後睜開雙目, 看了她一眼,道:“讓你同國公說的事, 他如何答複?”

瑞栀微微垂首,壓低聲音道:“娘娘,國公爺說,那陸寒宵出身貧寒,當初一路奮力科考才入翰林,但他娶了薛家長女宜蘭,并不得陛下信任,他一心想要回京,前些日子已給國公爺投了信,眼下只是差個機會,我們若想動矩州,只有拉攏此人。”

章太後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珠串收起,由瑞栀扶着緩緩起身,晚間她仍舊穿着大袖衫,卻卸了妝容,顯得比平日蒼老幾分,“陸寒宵此人,出身微賤,當年若非其母勞苦持家,他也不會有今日。此人最是孝順,只要将陸老夫人掌控在手中,不怕他忤逆。”

如今朝中武将得受重用的除了掌禁軍的宋骁,只魏燎善沖二人,這二人當年在出征忽蘭時皆在蕭北冥麾下,文臣自有宰執段桢為首,矩州與忽蘭接壤,她要扳倒蕭北冥,唯有借外力,如今唯有忽蘭與大燕有一戰之力。

“此外,另有一樁事需你去做。快到了捷兒的生辰,哀家近日覺得心裏愈發不寧,想去相國寺上香,你着司設監備車馬行裝,哀家便去相國寺清修幾日。”

當初蕭北捷率部被視為叛軍,遭到魏燎善沖二人屠殺,可蕭北捷的屍首卻始終沒有找到,随棺木安葬的只是衣冠,章太後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卻仍舊覺得她的捷兒也許并沒有死。

哪怕為着心裏那一樁安穩,她也要去看看。

瑞栀點頭稱是,卻又遲疑道:“只是娘娘此舉,恐怕會惹陛下疑心。不如屆時邀薛氏一同前往,只說是替陛下祈福,諒她也沒有理由拒絕。”

章太後看了她一眼,不由道:“還是你想的最周到,那薛氏不比蕭北冥無牽無挂,她便是要拒絕,也該想想她那個遠嫁即将随夫回京的姐姐。”

話罷,她又想起了什麽,笑道:“既然她新入後宮,你便仔細聽着哪日下冊封令,屆時代我去送一份禮賀她。”

瑞栀袖籠下那只受過傷的指頭動了動,最終應下。

*

除夕夜宴結束後,邬喜來照規矩給朝中大臣賜膳,到了宰執段桢時,這人搖了搖羽扇,神情淡然,笑道:“邬總管請勿急着賜膳,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議,勞煩總管稍後通傳。”

邬喜來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且宰執大人向來是最不喜歡下朝後商議政事的,如今主動提出,定然是有要事,他一時脫不開身,不敢怠慢,忙叫駱寶領路通報。

駱寶落後一步,伸手引路道:“段大人請。”

皇極殿裏伺候的內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雜,行動間動靜極小,即便是這樣的除夕之夜,幾個小內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生恐驚擾聖上。

殿中燃了香,茶水也早已備好,段桢被請入內時,帝王在暖閣圍欄處移了一方小幾,菱花窗半開着,清冷的空氣使得殿內的燃香都清冷了幾分。

段桢照常行禮後落座,聽聞帝王道:“長安向來喜茶,不妨一試。”

段桢字長安,他幼時居北境,與忽蘭接壤,逢遇戰亂,父為其取字長安,便是取長久安泰之意。

段桢與蕭北冥不僅有君臣之名,更有知己之意,他也并不客氣,用了茶,贊道:“果然好茶,觀其茶色,品其茶香,應是龍團勝雪,去歲也是除夕之夜,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只是當時還用不得這龍鳳團茶。”

蕭北冥看他一眼,初時在燕王府舊街與段長安初識,他衣衫簡樸,居于鬧市之中,偏最喜茶,即便只喝得起粗茶,也要日日去茶坊,“你若覺得能入口,叫邬喜來備上一些帶回府中。只是你今日來,恐怕并不只是來讨朕一杯茶。”

段桢笑了笑,拂了拂手中羽扇,冷風直入衣襟,眼前之人已非當初燕王,而他更是人臣,不再是小小詹事,到底是和從前不同了。

他沉默半晌,低聲道:“自陛下登基以來,國公府并章氏姻親并不安分,雖禁軍與龍骁軍都歸順陛下,可魏燎善沖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朝中其餘将領難免與章家有舊,再兼太後挑撥,實在不容樂觀。”

“恰巧近來北境也不太安分,魏燎善沖二将前日來信,稱忽蘭二王子冶目攜部族衆人斬殺大王子代夫,如今老忽蘭王發喪,冶目正籌備接替王位。”

“他正是樹威的時候,為了獲得部族信服,已接連一月騷擾北境,搶奪糧草衣物,自矩州起,戰火不斷,好在矩州知州陸寒宵頗有膽識,與魏将軍一裏一外,配合得當,未曾讓北境百姓損失慘重。”

蕭北冥眉頭微皺,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經上奏,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筆帶過,與宋骁所言大不相同。

顯然是有人阻攔了消息,滿朝之中,是誰能插手軍事,已不言而喻。

“今夜陛下本該順水推舟,納章氏女為妃,穩定人心,待北境戰事起,順勢拔除這顆毒瘤,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臣觀鎮國公離席時神情憤慨,恐怕心中生怨,眼下還未到撕破臉的時候。”

蕭北冥只是靜默聽着,若換了旁人,這番話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說,但段長安偏偏鞭辟入裏,入木三分,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

蕭北冥飲了口茶,神色清冷,“那章漪性情惡毒,她若入宮,只會與太後沆瀣一氣,屆時前朝後宮難得安寧。即便不靠姻親,朕也能切去章家這塊王朝腐肉。”

段桢手上的羽扇頓了頓,時下心中也明了,陛下心中對章家,對太後之怨,已到了何種地步,若非先帝遺诏……

他搖了搖頭,又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該說不該說。”

蕭北冥挑了挑眉,“段長安說話何時也這般遮遮掩掩?”

段桢笑了笑,道:“陛下自繼位起,朝中大臣便動了鞏固聯姻的心思,陛下都一一回絕,可是宴席之上為何卻沒有拒絕太後娘娘立薛氏女為妃嫔?”

“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當時為了攀附靖王也沒少替他做事,薛氏女又曾嫁與逆王蕭北捷,陛下就毫無戒心?再者,薛氏身份有瑕,卻成新帝後宮第一個封妃的,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于她而言,果真是幸事嗎?”

蕭北冥聽段桢提及宜錦,眼底沉了沉,良久,他道:“無論外界如何議論,在朕心中,她永遠只是她自己,非薛氏女,非後宮妃嫔。”

在遇見她之前,他從不知,原來這樣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若這世上有什麽求不得,也唯她而已。

帝王聲音凝重,半張側臉在光影中只顯出沉穩。

段桢聽完這話,愣如呆鵝,手中的羽扇也靜止不動,他從前認識的蕭北冥從不是個沖動的人,運籌帷幄,冷靜自持,無欲無求,而今,這人身上也有了欲,沾染了人氣。

良久,他頓首,微微笑道:“陛下,臣明白了。”

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久留,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蕭北冥知道宰執府應當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自不留他。

到了晚些時候,他忽然叫了邬喜來進來,低聲吩咐道:“叫欽天監過來一趟,算個吉日發冊封令。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

邬喜來一震,陛下從未對後宮之事如此上心,他忙應下。

*

宜錦知道自己在直殿監待不久,時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正逢除夕夜,往年在閨中時,總是與家人們聚在一處,聽聽戲,打打葉子牌,熬到次日清晨。

如今到了宮中,雖然不能和家人團聚,但她也想讓大家過個好年,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并一些葉子牌,賞着雪,頗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意境。

幾盞酒下肚,玉瓷臉色微紅,一雙眼睛亮極了,“從我第一日見你,便知你委實是個好姑娘,在這宮裏并不多見。能與你相識一場,也是我的福氣。這裏敬你一杯,便祝你萬事皆順心如意。“

話罷,她又飲了一整杯。

宜錦自然回敬她,她極少飲酒,這裏陪了幾盞,便也面色緋紅,芰荷這丫頭比她更不勝酒力,幾杯下去,也是醉倒在桌面上。

三人又打了場葉子牌,只是到了最後,誰輸誰贏已經不知道,說好的賭注自然也沒了蹤影,宜錦算是最後還留着幾分清醒,怕這兩人着涼,便将她們扶上床榻,蓋好寝被,這才愣愣地在繡凳上坐了一會。

她覺得心中有些悶,便披了披風,打了簾籠,刺骨的寒風吹過,便是一個機靈,倒是清醒了幾分。

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燈與煙火照耀得格外光彩,連月亮都失了清麗之色。

她斜倚在門廊下,仰首望着那殘月,心卻飄到了千裏之外的矩州,這個時候,宜蘭在做什麽呢?陸家人待她夠不夠好?她在那邊會不會受什麽委屈?

她從駱寶那處得知,忽蘭王位接替,矩州已起硝煙,宜蘭身處危城,她心實在難安。

她好想變成一只鳥兒,哪怕穿越過崇山峻嶺,洶湧河海,只要能和阿姐見上一面,知道她無礙,她也可以安心。

随着時間的推移,宮牆外終于靜了下來,只偶有幾聲爆竹,她倚着那顆柱子,漸漸有些困倦,不知過了多久,卻忽然聽見廊檐下踩雪的聲音,那腳步聲沉穩而緩慢,似乎格外熟悉。

厚實的,帶着熱意的披風輕輕落在她肩上,将她漸漸環住。

宜錦長睫微顫,睜開了眼睛,酒意讓她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她循着熱源,像小時候那樣,鑽進“阿姐”的懷裏,埋首嘟囔道:“阿姐……,你終于來接知知了,知知好想你……”

在聽到知知二字時,蕭北冥徹底僵硬在原地,他如被雷電擊中,心中激起的是一陣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聽錯了。

然而她袖籠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上頭的傷疤經年淡去,卻仍有印痕。

當年,她曾以血喂他。

心底卻有一個聲音愈發堅定。

十三歲那年,自深雪覆蓋的山谷中救了他一命,之後再無音訊的小姑娘,确實是眼前人。

一直以來,都是她。

原來兜兜轉轉,她竟一直在他身邊。

他撫了撫她帶着冷意的發,喉結微動,最終低聲喚出那兩個字:“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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