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Ch.默白(5)
Ch.4 默白(5)
***
茶幾上,菜剩了有一半沒吃完。
已經喝空的易拉罐歪倒了一地,電視機也還開着,可惜沒人有興趣繼續看那無聊的跨年晚會。
指縫裏夾着半截香煙,梁峙盤腿坐在地毯上,手裏拿着一份印有“徉逸獨立唱片公司”的身份合約,将其中的每一頁都仔細翻看了一遍。
這份待簽的合同,在他之前已經被其他三個人傳閱過,每個人看完,都是一言不發。
或是心事重重,或是茫然若失。
沉默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這間房子的主旋律,似乎在命運的分叉路口前,沒人能輕易斷言,究竟該選擇哪條路才是最對。
“我先來表個态。”
過了好一陣,還是周崇燃率先打破了沉默。作為當下階段群青的隊長,他有責任為樂隊的未來多做考量。
“你們也知道,前兩天在明市,徉逸的于總監來找過我。”
周崇燃說着,一邊将身子稍微坐正了些,雙手交叉疊放在一起,像是深思熟慮後才下的結論。
“對方是業內很有背景的大公司,無論是發行推廣能力,還是團隊的專業素養,都很過硬。于總監承諾,如果群青能簽約,一定會在樂隊發展上多助力,我們能得到的機會,肯定也會更多一些。”
他頓了頓,擡頭看着面前的其他三個人,“你們呢,具體有什麽看法。”
“不好說。”
成倦苦皺着眉頭,一副很是困擾的樣子,整張臉擰成了一個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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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了約,可就不是自由身了。”他啧啧嘆了口氣,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沿,說出了心中的顧慮。
“像是這種娛樂性質的大公司,會主動分資源給咱們這種小破樂隊?我看都是廣撒網,誰聽話、誰紅得快就捧誰,到時候想解約,違約金都能吓死你。”
聽完成倦的看法,其他人也都是一臉凝重。
這話雖然沖了點,但卻是露骨的現實。
沉默了好一陣,周崇燃看向一旁,準備還是聽完剩下的意見。
“鳳爺?”他向人輕聲試探道。
身旁一向淡漠寡言的男人沒什麽表情,語氣更是穩健又平淡:“我暫時持保留意見,具體還是看大家。”
周崇燃聽罷點點頭,轉身向另一側,“那,峙哥呢。”
就在不遠處,梁峙握着手裏那份合約,眉眼低垂着,濃密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圈陰翳。
隔了好久,他才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我……支持簽約。”
這話一出,其餘幾個人都是一愣。
一直以來,梁峙都是樂隊裏年紀最長,也是性格最沉穩的成員。
說話會滴水不漏,做事會熟思審處。
在對待一些事的看法上,他也總能從大局出發,分析出一些其他人沒能考慮到的細節。
而現在他只斟酌了不到一個晚上便下了定論,在旁人看來,無疑是一點也不像他的風格。
“會糾結的點,無非就那幾個。大公司會不會有霸王條款,創作自由能不能保證,簽約會不會得不償失……”
将那份合約輕輕放回到桌上,梁峙的目光深邃,明明很安靜,卻仿佛有團銳利的火光在閃。
停頓了幾秒,他才又繼續說道:“但,我認為群青現在,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
幾個人聽完,又是一陣沉默。
梁峙這話說得沒錯,群青樂隊的現狀,确實已經到了需要背水一戰的程度。
找不到機會,便只能走上尋常搖滾樂隊的老路。
重組,解散、各奔東西。
以前唱過的歌再不會有人記得。
就在大夥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之時,樓上忽然有了動靜,是周崇煜搬了行李箱出來。
看着每個人臉上沉重又複雜的神情,周崇燃猶豫了半晌,還是決定先把這事往後放一放。
“對方給的期限是一周以後。在這之前,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他沉沉說道,一遍朝着樓梯走去。
剩下幾個人又安靜了一陣,開始幫着收拾桌上的外賣盒。
手裏提了兩袋垃圾,鳳爺拿起自己的摩托車頭盔,率先跟大家道了別,“有點晚了,我先撤,改天再約。”
成倦緊随其後,眼瞅着周崇煜已經拿了行李出來,便主動起身向外走,一邊往樓上喊了聲:“那我先去挪車,你們慢慢來,不用急。”
周崇燃向他點頭示意,轉身接過了周崇煜推出來的行李箱。
“都收拾好了?”掂了掂箱子的重量,他小聲問。
眼前的少年人已經穿好了外套,帽子戴了兩層,耳朵裏還塞着耳機。
神色冷淡得沒有一絲神采,周崇煜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沉悶地道:“裏面還有。”
“都給我吧。”進屋将另外一只箱子拖了出來,周崇燃左右手各一個,略顯吃力地搬下了樓。
最後留給周崇煜的只剩一架用來裝畫具的小拉車,帶兩個輪子,上下樓梯也方便。
慢騰騰地跟在自己哥哥後面,周崇煜拉着自己的全部家當,一級一級地往下挪。
快要走到頭的時候,一只手突然搭了上來,徑直将周崇煜的小車一提,稍加用力便越過了幾層臺階,穩穩放到了地上。
周崇煜略微擡眼,視線正中又出現了梁峙那張不具備任何攻擊性、看人時眉眼柔和的臉。
“終于要走了?”平靜注視着少年人的身影,梁峙挑眉說道,不知是出自真心還是故意逗弄。
周崇煜冷瞥了他一眼,不願說話,只能恹恹将頭低了下去。
埋藏在褲兜之下的手各自握着東西,攥得有些緊,以至于手心略微出了汗。
其中一側是那把失而複得的鑰匙,只套了一個鋼圈。
另一側則是梁峙後來給的備用鑰匙,上面綴着刺猬挂件,但被周崇煜捏得有些禿了毛。
在二者之間猶豫了片刻,周崇煜才重新擡起頭,用淡漠的眼神望了眼梁峙。
“鑰匙,還你。”遞出去的手握成了拳頭。
梁峙一愣,伸手接了過來,手心裏多了一把光禿禿的鑰匙。
對着那鑰匙的材質和花紋認真端詳了一遍,像是覺察到了什麽,他似有若無地蹙起眉,眼底閃過一絲淡淡的微妙。
只是還沒等他說什麽,周崇煜便已經拉着小車,頭也不回地往電梯間走去。
“阿煜……”梁峙忍不住喊停了他。
腳下忽然一頓,周崇煜沒有再往前。
眨眼的功夫,梁峙已經走到了他跟前,兩手抱臂,語氣像是又在教育他不懂禮貌:“不跟我說聲再見就走?”
周崇煜聽罷撇撇嘴,用內雙的眼睛兇巴巴地白了人一眼,從牙縫裏悶悶地嘟哝道:“又不一定、會再見。”
梁峙一啞,隐約聽出了這話裏藏着的別扭情緒。
“所以你是想,跟我絕交?”
他說着,腳下越靠越近,抽空還看了眼門外專心等電梯的周崇燃。趁着周崇煜毫無防備,梁峙眼角泛起一抹柔和的笑,突然俯身湊到了人旁邊。
“那還偷偷藏了我家鑰匙,想幹什麽。”
溫熱的氣息打在了肩頸間,周崇煜耳根一燙,被這突如其來的耳語炸得晃了神。
“沒有,你記錯了。”
連忙故作淡然地否認,卻不知怎麽,越描越黒。
看着周崇煜低頭緊張捏着袖管的樣子,梁峙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其實就算他不還給自己也沒什麽。
一來梁峙并不怎麽介意熟人有自己家鑰匙這回事,二來如果哪天梁峙也被關在外面進不了門,除了開鎖公司,還多了另外一個可以要到備用鑰匙的好去處。
擡手摸了摸少年人的腦袋,梁峙沒有開口去問周崇煜藏鑰匙的原因,而是安靜地注視着他,多添了兩句囑咐。
“路上慢點,回去……好好學習。”
略微往後欠了欠身,周崇煜低垂着眼簾,口氣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生硬。
“用不着你說。”他喃喃地說道,剛拉着車往前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停了下來,不情不願地回過頭,最後瞪了人一眼。
“再見,梁峙。”
周崇煜在心裏默念。
***
走出樓道口,車已經等在了路邊。
已經是深夜,路旁的霓虹燈照舊亮着,四野卻寂靜得吓人。
剛剛完整抽完了一支煙,成倦縮緊脖子跺了跺腳,感覺渾身上下已經快要被凍成冰棍,“都齊了?”
擡手關上後備箱,周崇燃沉沉回了句,“嗯,走吧。”
正扭頭招呼着周崇煜一塊兒上車,遠處的天邊卻突然爆發出一陣悶響。擡頭一看,幾朵巨大的煙花正在半空中接續不斷地炸開,将原本寂寥的夜晚染成了白晝。
“呦,零點了。”
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成倦嗤笑了聲,再仰頭看看天上,終是忍不住感嘆,“真漂亮啊。”
“咻”的一聲,又是幾組煙花同時綻放,将人的臉映照的時明時暗。
盯着天上出了半刻的神,周崇燃才突然想起了什麽,将身後的背包摘下,從裏邊掏了個不大不小的盒子出來,遞給周崇煜。
後者愣着沒接,直到周崇燃說出來那句“生日快樂”,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今天是一月一日,周崇煜十九歲。
瞧着盒子外包裝上的平板電腦樣式,周崇煜知道那足以花掉對方一個多月的工資。
“我不要。”他搖頭,眉峰微微皺着。
“給你就拿好。”周崇燃愣是把盒子直接塞給了他,拉着他往車裏走去,“這個很好用,我還買了觸控筆,等你以後上大學,畫起畫來也方便……”
甚至連個反駁的機會也沒有,周崇煜抱着懷裏的東西,就這樣被硬推上了車。
可還沒坐穩,他就發現後排座位上還有一樣東西——
帶恒溫加熱功能的保溫箱,裏面是只白白淨淨的小兔子,正蜷縮在蓬松的軟墊上,認真地啃着一大團幹草。
粉色的耳朵,粉色的眼睛。
鼓鼓囊囊的腮幫。
呆呆地看了好一陣,周崇煜才試探着将手伸進籠子,将兔子抱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摸着它腦袋上的毛。
軟軟的,好像不會咬人。
前排,成倦将車打着了火,默默從後視鏡裏觀察着後排的動向。
本以為對誰都冷漠的周崇煜不會喜歡這種小玩意兒,卻沒想到,這小子會對一只兔子這樣溫柔。
嗯……起碼比對他溫柔。
“可愛吧,我跟峙哥合送的。”臉上泛起了得意的表情,成倦嘿嘿一笑,回頭朝人擡了擡下巴,“生日快樂,小崇煜。”
周崇燃坐在副駕,聽到這話狠狠翻了個白眼,忍不住拆穿道:“禮物是峙哥去市場挑的,錢也是他付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默默聽着他們倆吵嘴,周崇煜看看懷裏專注吃草的小白兔,心裏一時變得有些茫然。
和人類不一樣,小兔子不會說話。
周崇煜喜歡小兔子。
只不過在這只兔子的名字前面,永遠要冠以“梁峙送的”這四個大字,周崇煜需要認真考慮,到底還要不要喜歡。
喜歡,便宜了梁峙。
不喜歡,又委屈了兔子。
一切成了無解的問題。
“屎不是我鏟的?兔子吃的那一包幹草不是我出的?怎麽就跟老子沒關系了。”
前排,成倦不着調的争辯仍在繼續。
隔了一會兒,他才又笑嘻嘻地扭過頭來,看了眼周崇煜。
“那個……小崇煜,你成倦大哥家裏最近管得嚴,手頭緊了點兒。等下回,一定給你補個好的。你想要什麽,游戲機?還是球鞋,最近新出的幾雙限量款還挺不錯的……”
後來的一路,成倦都在喋喋不休地談論着以後可能要送的候選禮物。
至于他具體又提了些什麽,周崇煜并沒聽進去。
夜幕漸深,街上幾乎看不到人。
汽車飛馳在空蕩的街道。
抱着小兔子,周崇煜茫然望着窗外倒退的景物。
他知道,關于那間公寓裏的一切,包括梁峙,正在飛速地離他遠去。
像是一場夢。
像是人生裏的任何一個短暫經歷又倉促告別的階段,無疾而終。
而要如何忘記這場夢,那是周崇煜仍未想明白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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