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避難所(1)
Ch.5 避難所(1)
***
燕川是沒有春天的。
一進入到冬末,氣溫就好像是坐了過山車,一夜之間飙升到了三十度。
可厚衣服才剛脫了沒幾天,接連不斷的降雨就又将溫度重新打回了原型,就像是在季節的邊際線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回試探。
冬季,夏季。
再到冬季。
循環往複,沒了盡頭。
今天是周末,周崇煜早上本應該再多睡一會兒,卻仿佛形成了習慣似的,怎麽也睡不着。
起來刷牙,洗臉。
鏡子裏的頭發不知不覺已經長得遮住了眼睛。
吃過早飯後,周崇煜下去幫陳升乙搬了幾箱東西到地下室。
陳升乙是他和周崇燃的小舅,四十好幾也沒結婚,是條老光棍兒,沒什麽上進心。
樓下那間并不起眼的唱片行是他唯一的營生,裝修很潦草,貨架也堆得亂七八糟。來買東西的大多都是附近的窮學生,所以開店的收益也不算太多,但能勉強夠用。
周崇煜現在住的地方,就在唱片行的二樓,不大,十來平,是周崇燃之前上大學和工作期間用過的屋子。
正巧最近群青剛和唱片公司簽了約,可以提供新的住處,周崇燃便搬去了公司附近,只有工作不忙的時候才會抽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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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多數情況,每個放假的星期日,周崇煜都是和陳升乙一起過。
一周只有這麽一天能休息,作業卻多得怎麽也做不完。
前段時間,周崇煜跑了好幾個地方,參加了幾所不同美術專業院校的校考,最近已經陸陸續續查到了成績合格的通知。
當然,最重要的,他只在點開宴山美院的網站時稍微緊張了一把。
在考完校考之後,除了課間偶爾無聊時在課本上的塗鴉,周崇煜便再沒有畫過畫,而是一心撲在了文化課上。
沒有文化成績,拿到再多的合格證也是白搭。
轉着筆神情痛苦地在書桌前坐了一上午,周崇煜只覺得自己一個腦袋能有兩個大。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張英語報紙,周崇煜伸展了下胳膊,慢騰騰地踱到陽臺,準備曬會兒太陽。
梁峙送的兔子就住在牆角的籠子裏,周崇煜把它抱了出來,拿着新鮮的幹草喂它。
“山山,吃飯。”
兔子吃得很積極,比剛來時胖了至少兩圈。
它也一向很聽話,除了之前越獄過兩次,幾乎啃禿了陳升乙種在陽臺的那幾盆吊蘭。
山山這名字是周崇煜随口取的,起因是那天做語文卷子,上面有句詩詞填空——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實在想不起前面兩句是什麽,周崇煜用筆無意識地在最末尾的“峙”字上畫了兩個圈。
就這麽茫然地發着愣,思緒也越跑越遠。
又想起梁峙了。
很奇怪。
已經算不清有多久沒見過他。
托着下巴,周崇煜默默在想,好像一旦和某個人隔了一段時間不見,就會漸漸地淡忘一些屬于他的細節。
越來越模糊的嗓音,難以具像化的眉眼……
以至于某一刻再度想起梁峙,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一些很籠統的感覺。
像是,松柏上的落雪。
一如他衣袂上裹着煙草味的烏木香氣,淡淡的,低調又安穩。
“崇煜啊……”
光顧着看兔子吃草,周崇煜沒聽見樓下有人喊自己。
半天沒聽見回應,陳升乙只能往樓梯上多走了兩步,仰着頭往上看,又喊了一回:“崇煜?”
周崇煜這才晃過神,扭臉看他。
“你要是沒事,就去旁邊買兩碗馄饨回來,當午飯。”陳升乙手裏拿了把瓜子,一邊嗑一邊掏出手機,用微信轉了20塊錢過去。
愣了半晌,周崇煜把兔子放回了籠子,起身應了句:“嗯。”
随手從桌邊拿了鴨舌帽扣在腦袋上,下樓,出門右轉。
剛走了沒幾步,陳升乙又追了上來。
“哎,買三碗吧——”他看了眼手機,扶着門喊道,“你哥剛發消息,說一會兒順道拿點東西過來。”
***
正是飯點,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店,熱熱鬧鬧坐了不少的客人。
在收款臺排隊等了一陣,周崇煜來到最前面,平淡地說道:“要三碗馄饨,打包。”
裏邊忙着算賬的是個婦人,被蒸鍋熏得滿頭是汗,只擡眸看了一眼就認出他是隔壁陳升乙的外甥。
“呦,是小周來啦。”
婦人先是熱情地向他招呼了一聲,随後又朝着店裏掃視了一圈,一看沒了空座位,便笑着朝他提議道:“這會兒阿姨店裏人多,要不你先回,一會兒讓王耀給你們送上去。”
王耀是她的兒子,年齡跟周崇煜差不多大,倆人剛好還在一個地方上學。
每天上下學,他倆十回有八回都能遇見,雖然離得這麽近,但周崇煜向來排斥和陌生人打交道,能少說話就少說話。
“不用。”他神色冷淡地搖頭,只用兩個字便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婦人見狀也是一臉尴尬,礙于情面,只能讓後廚抓緊做,盡量不讓周崇煜等太久。
一旁,角落裏的小方桌前,圍坐着三五個穿校服的男生。
其中一個理着圓寸頭,大名叫孫嘉樂,人稱樂哥,因為個子又高又壯,所以在高三整個年級裏都無人敢惹。
“這不隔壁班新來的那個嗎。”斜眼瞪着款臺處結賬的周崇煜,樂哥頂了頂旁邊人的肩膀,随口問,“住你家旁邊?”
和他說話的正是店老板的兒子王耀。
王耀搖搖頭,略顯不忿地冷嗤了聲,“是個怪人,打招呼從來也不理,也不知道成天在臭拽什麽。”
樂哥一臉賤笑,邊喝湯邊打哈哈,“肯定是嫌你丫人品不行呗。”
一聽他這麽說,王耀氣得臉漲紅,可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只能低着頭小聲哼哼,“你他媽打聲招呼試試啊。”
偏偏這話還真讓孫嘉樂聽了去,正當周崇煜拿到馄饨準備離開的時候,前者便采取了行動。
“哎,哥們兒。”
為了引起注意,樂哥特意舉起手,朝天打了個響指,“三中的吧?我知道你哪個班的,坐這一塊兒吃點?”
他說着話,一邊擺出一副威逼利誘的架勢,仿佛只要人不聽他的,隔天就會被他找上麻煩。
可惜周崇煜向來聽不懂拐歪抹角,他只用餘光掃了他們一眼,便徑直從他們桌前略了過去,來到旁邊的雜物臺,取了三雙一次性筷子。
“跟你說話呢,理一下?”
似乎是被周崇煜的冷漠逼得下不來臺,樂哥明顯有些惱火,順勢站起身來,用自己寬厚的肩膀頂了過去。
其餘人見狀不妙,忙過去攔他。
一陣推搡,周崇煜頭上壓的帽子已經被他打飛到了一邊。
“給你臉了?知道老子是誰嗎。”
足足高了人半個頭,樂哥居高臨下地狠瞪着周崇煜,雖然沒有大聲嚷嚷,但已經讓其他客人紛紛注意到了這邊。
默默将落在地上的帽子重新撿了起來,周崇煜一聲沒吭,眼光裏卻不知不覺多了股狠勁兒,看似沒有焦點,實則能冷得将人凍出個好歹。
“崇煜——”
門口突然傳進來一道喊聲,趕在周崇煜露出身上的尖刺之前,攔住了他。
周崇煜回頭一看,竟是周崇燃。
“碰見同學了?”男人不緊不慢地走進來,視線在他和其他學生身上打着轉兒。
知道自己不應該惹事,周崇煜低着頭沒吭聲。
一見有大人過來幹涉,樂哥跟王耀他們明顯也收斂了許多,已經沒了剛才那股劍拔弩張的勁頭。
一場瀕臨爆發的戰争就這樣被叫停。
早已對當下的狀況心知肚明,周崇燃略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周崇煜,“趕緊先回去吧,小舅等着呢,改天再和同學聊。”
一個字也沒回,周崇煜将帽子重新扣到了腦袋上,提着馄饨離開了小店。
***
飯桌上,三個人各占了一個角。
周崇燃和周崇煜像約好了似的,誰也不說話,只顧着悶頭吃馄饨,一點也不嫌燙。
早就看出這兄弟倆不對勁,陳升乙拿着筷子一口飯也沒吃,猶豫了半天還是把筷子放回了桌上。
“又怎麽了這是?”
用手指頭尖兒敲了敲桌沿,陳升乙看着對面的兩兄弟,故意将聲音提高了些,“吃個飯,還較上勁了?比誰吃的快?”
倆人誰也沒吭聲,但都已經放下了碗,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陳升乙撇撇嘴,關于這倆人無用的默契,要一一列舉出來怕是數也數不完。
“崇煜,你先說,又怎麽惹你哥生氣了?”
“沒有。”少年人腮幫裏塞的全是馄饨,即便這樣,還是倔強地搖搖頭,嘴硬不承認。
基本已經吃不下什麽,周崇燃安靜片刻,将塑料勺往碗裏一摔,抽身靠在了椅背上。
他平視着陳升乙,盡量心平氣和地解釋道:“剛才在隔壁小吃店,又差點跟人家同學打起來。”
陳升乙聽罷一啞,對于周崇煜而言,這樣的事其實已經算是家常便飯。
從小周崇煜就因為性格古怪,跟各種年紀的孩子打過架。小時候還好,畢竟再嚴重都只是小孩兒間的玩鬧,但随着周崇煜越長大,這個問題似乎就越來越沒法得到解決。
“趙阿姨好歹也是鄰居,你就算不想跟人家兒子好好相處,平常也得懂點禮貌,別理都不理,還想打架,像什麽話。”周崇燃擰着眉頭,話說起來不怎麽好聽。
周崇煜繃着臉,醞釀了許久才咬着後牙根反駁道:“我又不喜歡,為什麽要裝。”
周崇燃一時沒了話,其實他也知道,周崇煜并不是針對誰。他只是天性如此,無差別地厭惡所有人。
盡量壓着心底的怒火,周崇燃口氣冰冷,再一次地重申道:“這不叫裝,這叫基本禮貌。”
陳升乙終于聽不下去,朝他擺擺手,“行了行了,他從小就這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想到這話卻起了反作用,反倒更加激發了周崇燃的怒火。
“從小說到大,說了也不改。”抱着胳膊,周崇燃的語調又揚起了好多,“他都這麽大了,不懂點人情世故,以後還怎麽步入社會?”
話沒說完,周崇煜便先拉開椅子起了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房間。
“你上哪去,飯還沒吃完。”陳升乙皺着眉喊他。
回應他的只有“砰”的一記關門聲。
“回屋,作業寫不完。”房門合上,周崇煜的目光如同兩潭死水,冷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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