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Ch.生長痛(4)
Ch.11 生長痛(4)
***
接到那通電話後,周崇煜有兩三分鐘的時間都是懵的。
剛剛醫院急診的聲音一遍遍地在腦海中重複,如同一發刺破神游的響箭,不斷地把他往現實中拉。
一開始還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麽,後來呆在原地冷靜了片刻,周崇煜才像個機器人似的,動作僵硬地離開了教室,去到主任辦公室準備找人請假。
主任是個頭禿肚圓的中年男人,平時對手底下的人頤指氣使,唯獨對他還不錯。
雖然最近臨近年關,不管是哪個年級都忙得團團轉,但主任一聽說他家裏有事,還是很爽快就準了他的假。
從辦公室裏出來,周崇煜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路過旁邊的教室休息區,剛好聽到裏面有兩個年輕老師在講話。
隔了一層門,那兩個人沒看到他。
“主任就是偏心,我昨天有事想請假他都沒批。”其中一個竊竊私語道。
另一個則搖着頭附和,“嗨,別心裏不平衡,這年頭,哪兒沒有幾個關系戶呢……”
周崇煜腳下沒停,從門前掠過去只聽見了兩句。
其實他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
這裏跟他之前待過的地方都不一樣,同事之間基本沒有真交情,每天只會為了那點職稱和獎金勾心鬥角。
沒有人會同情他這樣一個性格孤僻的怪咖,更沒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他多加照顧。在學校待了有半年多,關于自己怎麽得的這份工作,他心裏多少也有點兒數。
但确實顧不上再在這種事上多花心思,周崇煜扣上帽子,很快抽身踏出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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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正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北風拐着彎地往他懷裏鑽。随着太陽漸漸西沉,白晝裏的最後一絲溫度也緩慢地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北方冬季夜晚裏獨有的幹燥和寒冷。
下班高峰期不好打車,坐地鐵反而更快一些。
周崇煜邊進站邊給他哥打電話,可是打了十分鐘都沒人接,查了群青的社交賬號才知道最近他們又去了外地演出,現在估計手機沒帶在身上。
對這種事什麽經驗也沒有,周崇煜本想去找小舅幫忙,轉念又想到最近快過年,陳升乙上周已經回了老家,現在人不在燕川。
唯二的兩個能指望上的親人都暫時聯系不到,周崇煜沒法子,只能自己硬着頭皮上。
買了最快的一班高鐵票到林城,等他趕到林城二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急診大廳裏忙忙碌碌,盡是他不認識的陌生臉孔。見他一直傻站在那兒,有護士主動過來問,一聽他是病人家屬,就趕忙推着他往裏走。
走廊盡頭的門上寫着“搶救室”,好多家屬都被關在外面,心急如焚地等着裏頭的情況。
“周遠山的家屬是吧?”
有個戴眼鏡的女醫生從裏面探出頭來,跟護士做了下交接,轉而對周崇煜道,“你進來,我跟你說一下他的情況。”
周崇煜啞了下,也不知道該問什麽,只能傻乎乎地跟了上去。
鐵門一開,裏面全是各種機器運轉的聲音,不大的一片空間裏放了七八張床,分別用白色的布簾隔開。走近了看,會發現其中許多都是白發蒼蒼的老年人,周崇煜分辨不出哪個是周遠山,只能跟着醫生,停到哪兒算哪兒。
“他是酒後騎車,撞到路邊護欄上了,頭着地。”女醫生走到一處病床前,站到床尾跟他解釋病情。
周崇煜扭頭看了看床上的人,愣了幾秒才勉強認出周遠山的樣子。
他老了不少,頭發已經花白,嘴裏插着管,面色青紫,左側額角還有個猙獰可怖的血洞。
有個醫生正站在他旁邊幫他檢查着瞳孔,旁邊的心跳監護儀器還在跳動,上面顯示着一堆周崇煜不知道是什麽的數值。
“病人身上多處骨折,蛛網膜下腔出血,開放性顱腦損傷,從送過來就一直昏迷不醒,現在指标全靠機器撐着,一般來看,手術的意義不大。”周崇煜聽見醫生在講。
“先讓他把病危簽一下吧。”女醫生說完就趕緊招呼着護士,轉頭又對他說道,“人我們肯定全力幫你救,但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愣着接過那張單子,周崇煜渾身僵硬地說了聲好。
雖然從未面對過這種情況,但他知道,拿到這單子便意味着,周遠山很有可能活不過今天。
很奇怪,現在的心情。
以前每次挨周遠山的打,他都恨不得他立馬去死,但顯然跟他之前的設想不同,今時今日,看到周遠山那張垂垂老矣的臉,他竟也沒有很開心地笑出來。
快速簽完了那堆單子,護士催他去交費。
急診科的人都忙,辦起事來脾氣不是很好,周崇煜沒經驗找不到地方,一路上挨了好幾通抱怨,幾經波折才把能辦的事都辦完。
把繳費單據交給搶救室的護士,周崇煜只能待在外面等。
閑下來他看了眼手機,發現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周崇燃的。他趕緊回撥過去,跟周崇燃簡單說了醫院的情況。
倆人也顧不上多交流什麽,挂了電話周崇燃就準備往這邊趕。
剛放下手機,周崇煜聽到旁邊搶救室開了門,有個女醫生跑了出來,好像是剛剛帶他進去簽字的那個。
“小張,叫馬醫生過來一趟,七床心率不行了……”女醫生出來喊了一嘴就又匆匆回去。
搶救室鐵門開合的幾秒鐘時間裏,周崇煜看見裏面拉着簾子的地方,有個醫生正一下一下地給周遠山做着心肺複蘇。
耳邊傳來了心跳監護儀急促而沉重的報警聲。
與此同時,周崇煜感到自己的心髒似乎也在極速地下墜。
***
這是周崇煜第一次直觀地面對死亡。
整個過程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過場電影,在幾個小時內鋪天蓋地地湧來,又在某一個剎那,無比突兀地戛然而止。
女醫生最後出來的時候還是跟他說了聲抱歉。
周崇煜還算平靜地進去簽完了死亡告知書,之後,周遠山被護士推到了旁邊的關懷室,那裏有專門的護工阿姨幫他整理擦身。
周遠山像是睡着了一樣,安靜地躺在那裏,仿佛明天醒來就又會抄起酒瓶子來打人。
而周崇煜像個木頭人,既不哭也不說話,只是一直沉默着地靠在門邊。護工阿姨幹了好多年也沒見過他這樣的,一邊收拾還一邊誇他冷靜。
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周崇煜被走廊裏的穿堂風吹得後背發涼,很快起了一身的冷汗,胃裏開始一陣陣地發緊。
撐了一會兒沒忍住,他離開關懷室,沖到了另一邊的衛生間。
中午和晚上都沒怎麽吃東西,他吐不出什麽,只是在不停地幹嘔。胃裏翻江倒海,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攪合出來。
趴在水池邊上緩了好長時間,周崇煜慢慢直起腰,通過鏡子看着自己因為難受而憋出的兩滴生理性的淚。
他不是不想哭,他是哭不出來。
已經算不清有多久了。
好像從他去北京交換的那時起,就開始慢慢變成了現在這樣。不會哭,也不會笑,心裏沒有任何的情緒,面對這世界的一切總是很遲鈍。
生活似乎失去了盼頭,活也活得像具行屍走肉。
周崇煜面無表情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要大聲呼救,卻又叫不出來。
“呦,你在這呢。”外面走廊忽然有腳步聲傳了進來,是剛剛的護工阿姨,從關懷室裏出來洗毛巾。
周崇煜見狀沒說什麽,只往邊上站了站,給她讓出一個池子來,自己挽起袖子開始洗手洗臉。
護工阿姨一邊涮着毛巾,視線不自覺地瞄到他左側露出的小臂上,那裏挂着傷,有新有舊,像是用刀劃的。
“你這胳膊上的傷,不是自己弄的吧?”護工阿姨猶豫了下,還是多問了一嘴。
周崇煜一愣,連忙低頭将袖子挽下來,遮住了那些還未痊愈的傷口。
“不、不是。”他随便找了個借口,“做手工活兒……不小心弄到的。”
護工阿姨看向他的眼神有點複雜,她在急診待了少說也有十五六年,每年都能見着幾個割了腕想不開的。
“一看你就還年輕。”護工阿姨嘆了口氣,也沒把話挑明了,只是盡量好心地勸道,“以後遇到的事兒還多着呢,聽阿姨一句勸,別犯傻。”
周崇煜沒再回答她,只是輕輕點了兩下頭,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回到關懷室,護工阿姨幫周遠山整理完就離開了,臨走前留了個殡儀館的聯系方式,讓他有需要就打電話讓他們過來,把人拉走。
她走後,周崇煜找了個凳子坐下來,茫然地發了會兒呆。
把人拉到殡儀館之前,肯定得先等他哥過來,而他哥到之前,他肯定要在這兒先陪周遠山過一個晚上。
能有什麽跟他說的呢,周崇煜想不出來。
他跟周遠山之間,剩下的也就只有骨子裏的血脈相連了。
在屋子裏待了一陣子,周崇煜不想再待了,起身走了出去,在外面走廊找了個牆角,默默蹲了下來。
從兜裏掏出一瓶藥,周圍一時半刻也找不到水,周崇煜只能拿了一粒生咽下去。
這是他之前去醫院看病醫生給開的藥,快吃完了,不剩下幾粒。
一開始他本來只想開些助眠的,但那個大夫說他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後來開的藥也全是治療抑郁症的。這藥确實有效果,但總讓他胃裏不舒服,吃飯也老吐,後來他索性就少吃一點。
心理醫生說他不能維持這樣的狀态太久,否則會出危險,他是信的。
天生孤獨症在後天有很大可能會發展出抑郁症,他知道自己的命,只是不确定自己還能再撐多長時間。
窸窸窣窣地從兜裏摸了手機出來,周崇煜按開屏幕,看着置頂那個很久沒有更新過的聊天框發了一會兒呆,猶豫了不知多久,終于還是發了兩個字過去。
“梁峙。”
不是峙哥,也不是其他什麽生疏客氣的稱謂。
那邊很快有了回應。
“嗯。”梁峙打了個字過來。
停頓了有十幾秒,他又加了句:“你說。”
周崇煜看着屏幕,也不知道怎麽,淚水就忽然決堤,模糊了視線。
他關掉了手機。
他好想說,你救救我吧,梁峙。
你救救我吧……
梁峙。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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