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所來為何

所來為何

茶杯間氤氲着厚重的霧氣。

“你來的倒早,”夜子鑒率先打破了客房裏的凝滞,手下的陶瓷茶杯輕推到穆餘良的面前。

霧氣熏騰下,穆餘良的手也染上了點濕氣。

在見着人後,穆餘良心裏離奇似地平穩了下來,他的目光總有意無意的——掠影飄過水面浮光般地——瞥過夜子鑒的臉龐,卻不敢停留太久。

街頭的流氓痞子會眼珠不帶轉地盯着人好色,可換作是他,十來顆的苦膽也換不得他造次一回——眼神是開不了口的唇舌,流露出的情緒過分直白和不盡人情。

眼感竅的暫時性喪失造就了聽感竅的異常敏銳——茶盞碰撞木桌的響動,布衣料挪動的窸窣在他的耳邊放大了若幹倍。

穆餘良頗有些享受,心包上抹了一層糖漿蜜水,密密麻麻地酥。

真要論起來,誰不守時刻還未可下定論,而我,又何時遲過你的邀約。

“你近來可好?” 穆餘良接過了滾燙的茶盞,避開夜子鑒的問題不答。

夜子鑒聽罷這話,眼神略微放空了一瞬,轉眼望向遠處的窗紙,搖搖頭道:“我能有什麽不好?”

他眼波略一流轉,忽地話鋒一轉。

“你此次前來江南,可是接了什麽要緊事?”夜子鑒微支着下颚,另一只瘦削的手骨節伸手向穆餘良身前的木桌,節律性地敲打着,對着他問道。

夜子鑒的眼底似有碎星,帶着點假意探究的明知故問。

江湖上清虛真人得道飛升前,曾留給後世聖物有二,一鑄鬼差兵三百,不老不死,銅鐵不可耐,刀槍不能入。

二建江湖高樓鼎翎閣。

清虛師祖原是青梧山門人,青梧山的西面是廣闊浩渺的東海,而鼎翎閣高聳立于東海間孤島,出入的人也大多是青梧山門派出身的弟子。

聖上俞焦和夜子鑒皆出身青梧山。

俞焦的起兵沒借助世家貴族的權勢,也沒選擇號召耕田上的農夫。江湖勢力是他颠覆前朝江山的攜身利劍。

二十歲出頭的夜子鑒盯着手中銀劍折射出的的鋒芒,略有些涼薄的眼眸投射進了身後的鬼差兵,“俞師兄。”

“我同意做你麾下,生死有命,成敗天定,但我希望社稷安穩,有家可歸。”

到底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俞焦在外八年苦戰厮殺,鐵色戰靴一城一樓地踩踏過污濁的血流和白森森的屍骨。他眼見着夜子鑒的鬼差兵翻手為雲覆手雨,活像執掌性命的陰間使者,自然也怕他苦心孤詣來的國土帝位成了被翻滾的那只蝼蟻。

南疆巫筱奪取了鬼差兵的掌控權,三百鬼差兵一統了南疆五大部落。而誰敢立下死令狀敢言這等有野心抱負的女子不會對中原動手?

鬼差兵一事時刻攪得他不得安心,他對外下達的聖旨高風亮節地恩準着——

南疆,北蠻同中土相近為鄰,彼此商貿往來,朝貢觐見不加阻礙。

但困在心中散不去的夢魇執念在空茫茫的夜間,強硬地掀開了包裹在外的脆弱薄紙,落成了他夜半三更驚醒的冷汗。

“巫筱……有暗件傳來,她不久前現身于江南,聖上信不過他人,派我來取——那等魔物,” 穆餘良的聲音有些輕,怕驚擾了誰似的。

三百鬼差兵,哪怕在自己手裏用不着了,封進死牢囚禁終身,也不願輕易将這把利器交予外族人。

“沒必要——” 夜子鑒的薄唇輕啓,墨色的睫羽掩下了眼底複雜。

“七天前我攔截了甘馬道,本欲與她交手,”穆餘良別過了頭,“卻不料只劫了幾匹蝦兵蟹将,她——面紗掩住了,我沒看清她的模樣。”

“唔……”夜子鑒的手指忽地點了點穆餘良橫放在膝前的鐵鑄劍,“你倒招搖,見劍如見人,你既與她交過手,就這樣出來晃蕩?”

說罷,夜子鑒又頗有些得瑟地用眼神示意了自己那包裹嚴實的銀素劍。

“你知道這裏是誰的地盤嗎?”夜子鑒有些莫名其妙地對着穆餘良勾了勾纖白的手指,随即扣住了他的手指頭。

薄繭有些紮人,穆餘良的呼吸屏住了那麽一息,心跳聲有些吵鬧,他側耳等着夜子鑒的回答,面上一絲不曾顯露。

“那妖女巫筱——的地盤,”夜子鑒的尾音輕聲打着轉,手關節快速打了個旋,倏地向他的中盤與脖頸處急速打來。

夜子鑒偷襲詐人的活計逐年地變本加厲,越活越像孩子。穆餘良連消帶拍地打下了他偷襲的手,兩人的招式迅速轉為黏手,你進我出,你退我追。

“你何苦害我——”穆餘良扣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接回了話,“巫筱的地盤……你約我在……”

忽地,他發現了什麽似的,眼神閃過一絲異色,三指捏住了夜子鑒的尺關寸部位,“你——”

穆餘良皺起了凝重的眉頭,聲音有些厲色:“那妖女害得你?”

夜子鑒一個旋腕掙脫了穆餘良的束縛,搓了搓略有些發紅的手腕,有些不甚在意地道:“不是的。”

“你唬我呢?”穆餘良心裏有些惱火,他莫名地想起這些天他在外頭所聽的,鬧得沸沸揚揚在他心火上澆油的,夜子鑒與那南疆妖女間的緋聞。

穆餘良一直以來沒敢問,也不敢知道真相如何的,便是年前的鬼差兵易主一事,夜子鑒是否有心退讓。

穆餘良心裏頭暗自不高興,身體脈管間運行的血液莫名都有些淤結堵塞。

茶盤上的霧氣散得有些清晰地過分,夜子鑒一杯一盞地續滿茶水,視線輕輕避開了穆餘良流溢出面目的不滿與憤懑的灼燒。

“你怎麽搞的,內力還不及你當年——的一半?”

夜子鑒微扯了下嘴角,到底還是沒說。

說什麽?說他作繭自縛。

說鬼差兵不死的秘訣是要靠其主子的精血供養。若使用個一年半載還好,看不出端倪,這等秘密也不易被人發覺。可他掌管了鬼差兵五年,五年皆用在了戰場厮殺。

“列位看官,且聽我慢慢道來。”

樓下一聲驚堂木拍起,喧鬧的雜音頃刻化作了烏有。

“咚咚——”房門同時被人輕聲敲響。

“客官,”外頭夥計的叫喚打破了房裏無言的對峙。

夜子鑒放下了唇邊的涼茶,手下輕挑,散開了劍柄上裹纏的布條,道了聲:“何事?”

“我家主子,請二位聽上一通戲,”門外的聲音拖了長腔流進了屋內:“二位若是想見她的話,說書先生下了臺,我家主子自會現身。”

夜子鑒聞言拉開了那扇雕刻得繁複精致的绮窗,頭一偏,便見酒樓的下方高臺擺上了一方長木桌,儒巾長衫的先生端坐高臺。

敞開的绮窗不再隔絕外頭的聲響,說書先生的抑揚頓挫一頓一句竄入聽客的耳膜。

夜子鑒有些散漫地靠在了木椅的靠背上,微阖起眼稍作假寐。

梨下送君。

正和十年,秋末。前朝亡國的哀音已然發了弦。

大将軍聞瑞的車馬躊躇在了自家将軍府門外,遲遲想不好理由進門。

前院一行的柳樹約莫到了換季的時候,柳縧發黃枯萎以至于幹癟,蕭瑟地蜷曲在院頭。

大門發出了沉重的嗚咽聲,輾轉反側片刻後,聞瑞還是跨進了自家院落。朝廷裏可用人才不多,前後将軍或是身死被悼念在衣冠冢裏,留與後人觀賞;或是困于前線流血拼殺,等待着史書記上一筆。又或是,聖上以為的——領兵作戰不及他者,朝廷可用之人才早已不多。

聖上派他發兵前往南疆——誰也不知這位年事已高的真龍天子究竟是抱着何等心思,耗資國庫。

聞瑞下颚處的青茬雜亂分散着,臉上的瘦削,眼裏的憔悴收攏在了巫雲珊的眼底。

“什麽時候走,南疆是吧,” 巫雲珊強撐起的嘴角有些苦澀。

“後日兵馬集結,我便可以……”

“原來還道能否趕上一件冬衣,那便算了……”巫雲珊打斷了他,轉身向着屋內走去,邊走邊碎碎念叨着:“早說在院子裏頭種梨樹不甚吉利,你偏生地種下了,它又偏生得活了下來。”

“這會梨子是結了,青青澀澀的,将軍你也離了。”

巫雲珊纖弱的身影轉進了屋內的拐角,埋進了陰暗裏。

“将士的棉衣……兵部會管的,” 聞瑞在她身後掙紮了一下。

那一刻的聞瑞覺得,哪怕敵軍橫了一把刀刃在他的脖頸上,他都不會如此之無助。

屋裏頭的巫雲珊收拾着聞瑞出征的行囊,幾近空蕩的檀木衣櫃越發見底,冰冷的刀戟離開了原有的支架,數丈見方的房間裏愈發冷凄凄與空落落。

她知道,這裏不再是她的避風港,她也不久留。

巫雲珊的手裏墜着一串香囊袋,繡工算不上精美,線條甚至有些打結與雜亂。

她生于南疆,長于南疆,她是南疆國人,她是南疆國人……

巫雲珊的心裏頭天人在短兵交戰,撕裂感讓她幾欲淋漓破碎。

一頭是她長守了三年的丈夫,至少她真心過。

另一頭是哺育了她二十來年的故土。

她到底還是掩下了手裏紗布纏了多層的散發性毒物,單單将空香囊袋系在了他丈夫外衣的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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