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巫筱此人

巫筱此人

“跟上他,”夜子鑒的目光随視着踏過酒樓後門的說書先生,頃刻間便用內功熄滅了茶壺下燃着的炭火,銀劍被他挑在身側。

穆餘良未做他言,便提上重劍随夜子鑒下了樓,他們利索地穿過喧鬧的前廳,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酒樓後門的門檻。

酒樓的後院另設了一座雅間,幾扇門扉裏隐隐綽綽地流露出一位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紫黑衣裳,繁複錯亂的花紋繡滿了衣間。巫筱的面前擺了一桌圍棋,青石板的石桌面上縱橫交錯割裂出棋盤,黑白兩色的圍棋子約莫是是玉石所做。

“兩位久等,找個位置坐罷,”巫筱的面上拉了一層輕紗,那豔麗的紅唇勾起一抹笑容,在輕紗中若隐若現。紫金色的抹額盤束着一绺绺散亂的辮子。

一條幽綠色的雙頭蛇盤上了她的胳膊,兩頭并着的部位挨着巫筱的頸窩處,平添一絲妖異和鬼魅。

夜子鑒只稍一思索,倒也毫不顧忌地落座在巫筱的正對面,白色的長靴勾起另一旁的木漆椅子安在了自己身側,沖着穆餘良挑了挑眉以作示意。

穆餘良頗有些冷酷地正襟危坐在木漆椅子上,黑白分明的眸子掃過了雅間屏風後那青銅色的身影。

巫筱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轉而又琢磨起她手下的圍棋子,似有些無奈地道:“聞瑞是我已故的夫君,中土也算是我的半個親家。”

“有人說這棋子可懂經商策略,可懂戰場制敵,可懂朝堂權謀。我在這琢磨了數日,也沒琢磨出來個由頭,到底……留着的還是南疆的血。”

“聖女謙遜了,”夜子鑒執起一枚白色玉石,輕輕磕在了青石板上,“不論沙場局勢,亦或是國謀外交,你不輸與那些紙上談兵來的“莫須有”棋藝。”

巫筱撚起黑玉棋子把玩在手間,略有嘆息道:“你可知我夫君死在誰的手下?”

“……難不成是你麽?”夜子鑒問。

“你倒看得起我……”巫筱将手中黑棋放落在一旁的石罐內,墨綠色的雙頭蛇順在她的胳膊圈至了她的手腕處,向着夜子鑒吐着猩紅的蛇信。

“他……死在了一個無名小卒的刀下,那小兵此前未曾受過任何官銜的封賞,甚至從軍不足半年,而我夫君死在了這樣一個人的手下……”

“當年聞瑞将軍的隕落,中土百姓亦是不願看到。” 一旁的穆餘良冷聲冷色地開口插上一句話。

“我此前曾在他腰間處系了一袋空香囊,待我替他收殓屍骨之際,那香囊袋內有‘五步昏’的藥物殘留。”

“我們南疆狼籍在外的無非是毒咒與蠱蟲,夜閣主,你是知道的。”

“你想向我們說明什麽?”夜子鑒的眼神略帶思索地望向了巫筱。

巫筱垂下了皓白色的手臂,雙頭蛇游走向地面,在陽光下不同的折射角度下,雙頭蛇身上的鱗片顯得更加妖異。見狀,穆餘良嫌棄似地偏開了緊紮紮的黑靴。

“穆将軍若是要取鬼差兵回去複命,倒不必與我大打出手,”說罷,巫筱那缺乏血色的雙手輕輕拍上兩聲。

屏風後發出了沉悶的腳步聲,青銅色的鬼差将現身在三人眼前。

夜子鑒的瞳孔猛一皺縮,震驚與難以置信匆匆劃過眼底,一旁的穆餘良臉色轉變得也有些凝重。

——那鬼差将像是被人洗刷掉了一層光澤似的,原是暗綠色的青銅甲片上沾染了點點黑紫色的銅鏽,像是髒水池底部凝結沉澱下來的污垢般黑黝黝的。青灰色的眼睛暗淡無光,不再有當年號令三百精兵時迸濺出來的威懾。

“你……做了什麽?”穆餘良的手抵在了青石板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無時不刻不透露着神秘氣息的南疆巫女。

在夜子鑒離開鼎翎閣的一年裏,夜閣主卸下了一身的責任和執念。他登過青天蜀道關,去往中原舊都城,扣問了蒼茫古漠,造訪過昆侖故居,但兜兜轉轉回頭來,都不及杏花微雨江南春。

木質機關鳥溝通着他與線人間的聯絡,信紙間傳送這位奪得鬼差兵的南疆巫女一舉一動。

夜子鑒沒選擇阻止。

巫筱也沒選擇避開他的耳目。

巫筱的所作所為他一向是知道的。

那鬼差兵不老不死,無病無痛,像是本不該存在于世間的神兵利器被當年的清虛師祖遺落在了人間。

“我們南疆聲名在外的無非是毒咒與蠱蟲,夜閣主,”巫筱掩着唇輕笑了兩聲,“中土人無可破解的,我們南疆人未必。”

“我不會去驅使鬼差兵,就算是驅使了也是一堆廢銅爛鐵……在毒瘴中攪和了三四個月的廢銅。”

巫筱我目光轉向了酒樓後院,長嘆了一聲氣似的:“替我向中土的帝王問安,南疆巫筱獻上三百鬼差,恭祝俞焦陛下榮膺中土之主。”

巫筱的指間一點,一枚黑子便落在了白子的虎口處,這本該是圍棋之道中的敗筆。

“你們中土人說的‘世事無常亦有常,萬物有法皆可破。’ ”

“與其相互忌憚,不如一毀了之。有我在位的一天,南疆便不會輕易對中土動手,巫筱也望中土,放下前朝舊怨,允我邊境百姓安寧。”

十年前,在巫筱剛回到故國的那個時候,她徉作了南疆軍中的一枚小卒,或許如此這般,她放過了聞瑞,也放過了自己。

可是當——聞瑞戰死前線的消息傳來。

中土的缟素,南疆的美酒在同一個時刻一起上演。

巫筱伶仃一人蕭瑟地來到邊境,那天風吹得很大,不論是江南水鄉,亦或是南疆的叢林瘴裏,從來不會有那麽大的風。

重疊的樹影,漫天的荒草,不遠處有一片深坑,中土将士的累累屍骨堆壘在裏頭。

烏鴉扯着嗓子在夜風中凄慘啼叫,趁着夜色,她混入屍骨堆內,尋找着她丈夫的遺骸。

鐵制的頭盔,冰冷的臉龐,褐色的屍斑,發臭的血肉。

那晚天色将近破曉,鐵甲折射的寒光驚動了她的心魄。

她輕輕合上了他灰色的眼眸。

酒樓後院的雅間,門扉在輕輕晃動,梨樹吹來的風帶走了前塵往事。

巫筱取下了腰間的一柄匕首,匕身細膩流暢,泛着冷冽的寒光。

匕首劃過青石板桌面,遞到了穆餘良面前。

夜子鑒忽地眼皮一跳,穆餘良倒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接過了匕首。

“聖女……”夜子鑒看向了巫筱,臉上劃過一絲不贊同。

“我可不像你,夜閣主,”巫筱略撇了夜子鑒一眼,“明知是于自己有害的物什,還任着他損耗自己的身體。”

說者無心,聞者有意。

穆餘良偏頭轉向了夜子鑒,薄色的唇角翕動,欲開口問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止住了,夜子鑒卻莫名從他的眼神中品出些“秋後算賬”的意思來。

灼熱的血流湧入了青銅鬼差将胸膛的血色晶石內,如果它還能被稱之為青銅色和血色晶石的話。

夜子鑒在那之後全程不再作他言,跨出花間酒樓時,他忽覺一陣恍惚。

街攤商鋪混着人間的煙火,小販貨郎夾雜着生計的長短,人世間的見聞從他們的兩旁一卷卷地翻過。

“你接下來要去哪?”穆餘良忽然出了聲。

“啊——我的話,閑人一枚,随處轉轉,”夜子鑒有些不在意的聳了聳肩。

又是一陣沉默後,夜子鑒憋不住似地問了一句:“那個,可不可以給我?”

穆餘良的眼中劃過一絲不可思議,他愣是沒想到這人竟能蹬鼻子上臉。

“中土聖上要的東西,你敢搶?”

“還給我保管,不行麽?我好歹是他的舊主,現如今它也用不了,不害己不害人的。”

穆餘良忽地回想起六年前他剛見夜子鑒的那會兒,夜子鑒全身沒骨頭似地斜靠在鬼差将的肩頭,在篝火的噼啪聲中,将睡未睡,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扯着閑話。

那等醜東西,還是個害人的玩意兒,你靠它身上倒是靠得歡……

穆餘良一票否決:“我不肯,我小氣。”

“哦——”夜子鑒撇了撇嘴,沒再說話,只是在心裏暗罵一聲“朝廷走狗”。

“你——”穆餘良的臉色閃過一次糾結,好一會兒才繼續蹦出兩個字,“算了。”

“什麽呢,有事說事,”只不消半刻,夜子鑒俨然忘卻了剛才的龌龊,他手搭上了穆餘良的肩頭,一副知心好哥們的模樣。

能讓穆餘良糾結的事,那可不多。

“你要是不知道去哪的話……”穆餘良微微偏開了頭:“我将軍府挺缺……”

“缺什麽?”說話間夜子鑒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腦袋也無意思間靠近了穆餘良。

“缺個長工,幹些清閑的活。”

“切——”夜子鑒頗有些失望,“我還道你說缺個将軍夫人呢,這麽……”

“你瞎扯,”穆餘良抖了個機靈似地推開了夜子鑒搭在他頸側的手。

“……扭捏。” 夜子鑒把話蹦完全了。

“你別唬我,”穆餘良我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自然,“你功力流失得厲害,到我府上歇幾天,我招攬醫師替你看看。”

“你別想太多,”穆餘良補上了一句。

“噢,我也沒想太多。”

“真沒想太多,真的。”

如果你耳根子沒紅的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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