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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鎮上的雨是一張流動的網,罩住整個複蘇的三月,讓春天的吐息侵入的慢一些,再慢一些。雨落在殡儀館破碎的青瓦上,水順着檐角聚成細小的水流,成為橫在靈堂內每個人心頭的淚痕。
或許,也不能說是每個人。
“美娟啊!你怎麽走的這麽急!前幾天還說帶姐妹們去旅居,怎麽就食言了!美娟啊!四十三歲,和我一樣最好的年紀。。。”
陳美娟精巧的面容凍結在冰棺裏,入殓師将她打扮的比活着時還風采。
棺材四周白菊瓣上的雨水,被羅小鳳的嚎啕大哭震到水泥地上。水滴混着塵灰攤成漬點,是黑的,是髒的。
羅小鳳邊哭邊把淚和鼻涕往謝立的羊絨西裝上抹,謝立看似攙扶着她,實際在隐隐往外推。
“羅阿姨,您節哀。我媽最愛歡快的,不會希望您這樣。”謝立好言勸說。羅小鳳睜着淚眼張開嘴,看向謝立又是要哭。
謝立急忙抽出手帕,蓋住了羅小鳳拉滿口水絲的嘴,半摟半推地把她往靈堂外帶。他轉過頭給戴着黑紗袖章的舅舅一個眼神,對方閉眼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轉身接待下一位吊唁者。
羅小鳳的悲傷來去匆匆,出了靈堂又不哭了,只說她必得上吃席。
謝立耐心地指了路。羅小鳳道着謝把手帕塞回他手裏,直誇謝立是陳美娟的好兒子。
“哪裏,我才要謝謝羅阿姨今天來。”謝立颔首向她告別,便向靈堂走。
他路過垃圾桶時,厭棄地把那塊手帕扔了。又到靈堂門口的禮金登記臺,擠了好幾泵消毒水擦手才心上舒坦。
“小立,出去一會兒?”坐在臺後的陳涵合上禮金登記薄,并着食指和中指做了一個抽煙的動作,謝立點點頭,跟着表姐去了靈堂外的花園。
兩人找了個涼亭避風,空氣太潮煙都變得難點。謝立抽了幾口。火星亮起,細小的塵灰散開,落在他嶄新的黑皮鞋上,突兀的好像陳美娟的死。
謝立跺了跺腳把灰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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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人走了才知道涼薄。你猜剛才那個快哭暈過去的羅姨給了多少錢?”陳涵斜倚着柱子抽煙,面目被風和煙霧缭繞的不真切。
謝立沒答應,只是眯着眼繼續抽。
“一百塊。”陳涵臉上連嘲諷都沒有,單純說一件趣事。
“羅姨家條件不好,不怪她。”謝立笑笑,煙見了尾,他撚熄後又續上一根。煙霧缭繞的涼亭似乎要比外面暖上兩分,但或許也只是幻覺。
“謝立,在我面前收收你的那套。虛僞。”陳涵夾着煙笑罵。謝立也笑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陳涵想到什麽似的問他,“小姑那些。。。男友,有來的嗎。”
謝立挑了挑眉,心下了然。但他無所謂她的打探,只是回,“你做的禮金登記,你最清楚。”
“他們也不意思意思,那麽多年的情分。”陳涵在替人抱怨,也像多餘的客套。
謝立抽完兩根就不抽了,低頭把玩着打火機,風太大好幾次都沒有點着火。最後一次點着了,火苗的聲勢意外地張揚,謝立冷笑。“他們不來,也要讓他們意思意思。”
說完他合上了打火機蓋,一言不發地走進雨裏。
陳涵搖搖頭,看向花園角落的雜樹。無人照料的植物終究是難以越冬的,枝桠脆弱的一如謝立的背影,好像一掰,就會斷。
陳美娟的火化時刻在午後二時,中午一過,吊唁的人翻了倍。鎮子本就小,往來的人多少認識,聊起來每個人的一生都是透明的。
好些人說,這美娟的靈堂比集市還熱鬧咧。又說,要有牌桌美娟才最高興。謝立也不惱,他想陳美娟确實是這樣的人。
謝立的舅舅姨媽去了吃席張羅,留他一個應付來客。
他話講太多嘴裏很幹,想要喝水又被三個遠房親戚圍住,問他市裏雕塑工作室的近況。謝立沒興趣談天,嘴上附和着,大腦在神游。
他的眼神越過昏黑的堂內,逡巡在明亮的堂口,竟發覺了另一位,在小鎮葬禮上着正裝的人。
謝立聳聳肩自嘲,在陳美娟的靈堂裏,人走神都能出現幻覺。
可他又觀望了一會兒,熟悉感卻像無形的手攀上自己的喉嚨,收緊,又收緊。
那位高挑的青年人身着質地廉價的西裝,好在衣料熨燙平整。他從公文包裏取出書一樣的物什,遞予表姐。陳涵很明顯地愣住,又作勢推拒。青年人沒有收回遞出的東西,只是左手無意識地輕扣桌面。
待那人敲完三下,謝立捏着太陽穴感到一陣眩暈,而後無助地合上眼。
他确信自己要完了。
畢竟沒有正常人會在一個敞亮的白晝,毫無理由地想念一雙手。
他想起這雙手輕扣桌面的慣常,也想起雨季裏它殺生的靈巧。
逼仄潮濕的廚房裏,待處理的鲢魚卧在砧板上,又濕又滑。可那雙大手卻灰白幹燥。陶運昌運刀總是很幹淨,他不給動物多餘的苦痛,也讓觀者毫無負罪。刀子一記拍昏,挑膛,刮鱗。等那把冷刀放下,所有食材在小小的煤氣爐上一炖,彙集成端給謝立的一碗熱湯。
不過謝立回憶不出與那雙手交握的觸感了。畢竟隔了太久,又次數太少。
那人并沒有在登記臺停留多久。他對陳涵多說了幾句,陳涵就把送的東西收下了。謝立在四周晃動的人影中,看得模糊。
陳涵大約是想引那人去家屬區。可他連靈堂的大門都沒有進,只在堂口鞠了一躬,便快步離開,也沒有往謝立的方向望上一眼。
謝立雖然很清楚,在陶運昌認知裏,與自己相關的記憶會被劃分到多餘的類別,但他還是禮貌地對親戚說了“失陪”,行動先于大腦跑出了靈堂。
雨裏并沒有陶運昌的身影。
堂前的檐下只剩羅小鳳和女伴正聊天,女伴別有意味地撞了一下羅小鳳說,“剛才那個小帥哥是誰啊?陳美娟真厲害,這麽小的男孩子也下手,這和他兒子差不多大吧。”
“哎呀,那個不是哦。那個男的。。。別看長的人模人樣,高中的時候就進去了,知道因為什麽嘛。”羅小鳳掩住嘴,聲音也沒見小,神秘地說,“因為殺。。。”
“羅姨。”謝立平靜地喊了一聲,卻把兩人吓了一跳。羅小鳳按着胸口抱怨,“小立啊,阿姨經不起吓哦。”
“剛才陶運昌來過。”謝立問的溫柔,眉目卻陰恻恻的。
“啊,是啊。他怎麽不找你聊聊,你不是還幫他找那個倒黴的爹。。。”
“羅姨。”謝立随口說着,摸了一根煙在手背敲了敲,“您說的一些話,可能我媽不會很愛聽。沒事飯也吃了,就請回吧。”
“謝立你怎麽說話呢。呸,混混上了大學還不是混混,沒大沒小!”羅小鳳恨謝立當面趕人,陰陽怪氣地嚷。
陳涵聽到動靜,登記薄都沒放下就跑了過來,她先勸羅小鳳又推謝立。羅小鳳嘴裏罵罵咧咧,和朋友說,要不是今天是美娟的大日子,老子一點都不會給你謝立好看。
謝立卻把煙叼在嘴裏,悠閑地順過了陳涵抱着的登記本。他翻到最新一頁,只見吊唁人簽名那一行是空的,而在金額那一欄,卻登記着兩個大字。
五萬。
鎮上的人除了親屬,大多禮金都在千元以內,這個數目,只有陳美娟的姐姐給過。
謝立指着那個空白處問陳涵吊唁人,陳涵眼神複雜地盯着他看,謝立沒有躲閃,靜靜和她對視。
“是陶運昌。”陳涵嘆了一口氣,像是敗下陣來。
謝立嗯了一聲,轉身走到堂下的角落裏發呆。透過茫茫的雨簾,沒人能看到他捏着煙止不住顫抖的手。
羅小鳳伸着脖子想再說風涼話。可瞥到登記薄上的禮金數目,也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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