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分道揚镳

分道揚镳

星歷2100年，9月30日。

群星帝國第一中樞，皇家圖書館地下室。

這裏是世界上最大的古籍保管室，它的智慧比帝國所有的智者加起來還要多。

從有記憶以來起，路德維希就聽母親講述過它的神奇與偉大之處。

在這裏，埋藏着另一個消失文明的寶藏，那是人類古早的源起，被遺忘的故鄉，阿特拉斯所守護的蔚藍色星球。

腳步聲打斷了路德維希的思緒，他合上老舊的古籍，扭頭向外望去。

永遠保持着高貴與優雅的帝國宰相澤普手持文書走來，向他行了一禮。

琉璃窗外的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将他的膚色襯得潔白如雪，就連睫毛都接近透明之色。

“陛下，這是王權者布裏歐納克從奧斯特拉島傳回的報告，請您過目。”澤普遞上報告文書，依舊保持着挺拔的身姿。

“亞父，你很久沒有和我講述這些書裏的故事了。”路德維希擡手，晃了晃那本邊頁泛黃的古籍。

“你現在已經長大了，神話故事是母親讀給小孩子聽的。”

澤普語氣溫和，他把報告遞到了皇帝陛下面前的長桌上。

“但是辛巴達的冒險不會停止。”路德維希輕撫了一下古籍的封面，“我小時候總是相信，等我長大以後就可以和他一樣開啓征服七海的冒險。”

年幼的小路德每天晚上都會給自己編制一個在海上的風暴中劈波斬浪的冒險故事，枕着浪濤聲入睡。

在夢境裏，他是航海的掌舵人，是故事的主人翁，那些奇幻的展開就像是在浪濤中翻滾的珍珠那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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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果真成了萬衆矚目的主角，一舉一動都能夠引來上千萬帝國臣民的關注。

可他卻不再渴望成為故事裏的人。

因為他在王座上見到了一只鳥籠裏金絲雀。

從它不再歌唱的那一天開始，故事的走向便已經被镌刻在了命運裏。

路德維希笑了一下，眼神裏帶着嘲弄。

帝國九大中樞哪裏有海呢？大海的濤聲只存在于夢鄉。

如今他的人生已經不可能再揚起帆，掀起風浪。

要想再度回到那條冒險的航道上，回到自己的故事裏，就必須掀起一場弑神的風暴。

“我找到那個‘幽靈’了，陛下。”澤普平靜道。

君臣二人像是在敘述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一個向往天空，另一個俯瞰大地。

但向往天空的人卻只能腳踩大地，俯瞰大地的人卻總是高高在上。

路德維希拿起報告，簡單地翻閱了一下。

布裏歐納克的陳述向來粗糙，甚至充斥着粗鄙之語，比如把當地的反抗軍稱為“只知道拱人的野豬”。

報告顯示，奧斯特拉島的反抗軍在最近一次與D區聯邦軍交戰中險勝。

根據布裏歐納克的預測，聯邦援軍即将在半個月之內集結于D區奧斯特拉島，發起反攻。

反抗軍彈藥庫存已捉襟見肘，為了應對聯邦的下一次進攻，那位人稱“屠夫”的反抗軍領袖決定從帝國引進一件決定性武器——零識之杖。

皇帝陛下并沒有詢問澤普的應對舉措，他知道自己阻攔不了澤普。

在第九中樞的黑棺引起聯邦民衆極大的反應之後，智芯分享協議被擱置了。

至少在聯邦官方議會上，除了馬爾克斯以外，沒有人再提及這件事。

但總有人會對潘多拉的寶藏着迷，奧斯特拉島的反抗軍就是願意買單的買家之一。

他們給的價格算不上多大方，但帝國向來慷慨。

“說說你的計劃吧，澤普卿。”皇帝漫不經心地說。

這一次，他沒有再稱呼這位看着他長大的帝國宰相為亞父。

“布裏歐納克會指引那些反抗軍完成我們的計劃，瓦解蓋亞之壁對聯邦的庇護，屆時我軍艦隊便可直接接管藍星，但必須小心提防李信介，帝國的叛徒還在聯邦躲藏。”

澤普走到窗邊，擡起頭眺望天空，目光仿佛越過茫茫宇宙落到了那顆蔚藍色星球上。

藍星遲早是他的掌中之物，但李信介目前依舊是他觀測不到的變數。

“你剛才說，找到那個幽靈了。”

“是的，必要時刻我會親自消滅影子，但目前留着他對我更有利。”

澤普的身形籠罩在一片毫無陰霾的光芒之中，使得他看起來如同神祇般肅穆莊重。

“陛下！”

一名神色焦急的少年突然闖入地下圖書室。

少年看了一眼澤普，臉色立刻變得嚴峻起來。

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帝國宰相甚少在公衆面前露面，一貫保持着深居簡出、神秘低調的作風。

借着觐見的契機，少年終于有機會将宰相澤普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遍。

先前他從第九中樞的蓄液池裏撈起褚辛時，便覺得甚是眼熟。

這一細瞧，少年更确信了一件事——褚辛的眉眼的确神似澤普。

路德維希起身離開座椅，親自上前迎接少年。

“諾亞，你終于回來了。”

少年的出現仿佛給了年輕的君主極大的寬慰，他眼中的光彩倍增，臉上的陰郁一掃而空。

“陛下，我有話單獨和你說。”

諾亞側過頭看了眼澤普，對方識趣地離開了。

“諾亞，你的臉色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我從聯邦回來，陛下。”諾亞開門見山地問道，“師父……第八王權者的叛變是怎麽回事？”

路德維希臉上的欣喜之意瞬間一掃而空，拂袖轉身，沉默不語。

諾亞無法再看到他臉上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他身周的低氣壓。

“你回到我身邊，就是為了質問這件事？我的決定讓你失望了嗎？”

“不……陛下，是我失禮了。”諾亞垂下頭，臉上稍顯愧意。

路德維希的脾氣陰晴不定，性格也捉摸不透，這是令諸多大臣感到頭疼的一件事。

身為皇帝陛下身邊最貼近的騎士，諾亞倒并不這麽覺得。

他生命中最接近、最了解的兩個人，除了師父以外，便是和他一起長大的路德維希。

他們相識于教堂後的小巷，那時候路德維希總是沉默寡言，是他打架的好幫手，而不是他的君主……

“我以為只有你會理解我的想法，明白我的處境，諾亞。”

路德維希垂眸看向桌上那本老舊古籍，像是注視着一位分別已久的故人，“我必須給我的子民一個交代。”

“可是摧毀第九中樞的人是我，為何要讓第八王權者來承擔罪責？陛下，您完全可以向民衆公開，這是我諾亞所為。”

“這分明是我的旨意！”路德維希反負着手，捏緊拳頭，“是我授意你熄滅第九王權者的智芯，破壞第九中樞，破壞聯邦與帝國之間架構的橋梁！”

諾亞擡起頭看着他，瞳孔震顫不已。

“是我逃避責任，将罪責推給了第八王權者，是我……諾亞，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不直接責備我？”

路德維希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随時會被風吹散。

“我相信路德一定會向我解釋這麽做的理由，所以我站在這裏，來找我的朋友。”諾亞走上前去，目光中帶着期許。

他期待好友能夠像從前一樣抱着他的胳膊去地下酒吧，借着昏暗的燈光掩護，皇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他熟悉的那個身上永遠散發着朦胧和不可思議氣息的路德。

他會靜靜地傾聽好友抱怨宮廷裏那些瑣碎的麻煩事，一杯接一杯的黑啤兌着永遠傾吐不完的牢騷，直到天亮。

“沒有什麽可以解釋的，諾亞。”

路德維希的回答聽起來十分蒼白，眼中仿佛漫起了一層迷霧。

這個回答讓諾亞感到驚惶，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圖書室內寂然無聲，只剩下搖晃的機械鐘擺發出單調的撞擊。

“路德……”

“如果你還把我當做朋友，就該對這件事保持沉默，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似乎有什麽東西發出了碎裂的聲響，諾亞感到眼前的景象逐漸有些模糊。

他晃了一下身子，口袋裏那枚屬于第九王權者伽羅的智芯硌得他生疼。

原本他打算在回到帝國後，第一時間把這件從第九中樞廢墟中回收的智芯上交給皇帝陛下。

但現在，諾亞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了。

他和路德維希之間已經形成了一道可悲的壁障。

諾亞倒退幾步，在轉身的那一剎，方才察覺到自己的眼睛竟有些酸澀。

他走上樓梯，将地下圖書室內溢出的陰暗與混沌遠遠地甩在身後。

室外的陽光灼痛了他的雙眼，讓他淚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