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回溯
回溯
星歷2080年冬月,那是群星帝國現任君主路德維希·薩沙·利拜亞贊的童年回憶中最為寒冷的冬季。
第一中樞動力爐維護已持續多月,人力匮乏讓整個動力系統都陷入崩盤境地。
不管是穿着不合體的廉價襯衫,整日在街巷裏游蕩的毛頭小子,還是酒館裏那群沒日沒夜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混蛋們,都被拉到前線去了。
就連街邊的那些只會機械重複“早上好”和“正在清潔中,請您注意避讓”的智芯體都銷聲匿跡了。
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工合成生命不是回爐重造,就是換了另一個充滿血腥氣的清掃場地繼續幹老本行。
教堂的暖氣停止供應的第十一天,再也沒有人出現在中庭那座帶有巨人雕像的噴泉前,朝着它虔誠地跪拜。
男孩伫立在旅舍窗前,雙目垂視着教堂中庭裏那座雕像。
它坐落在正中央的噴泉池裏,身材健碩的巨人用寬大的雙手和敦實的肩膀扛起巨大圓球,沐浴在泉水洗禮中的青銅軀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從旅舍高處望向教堂中庭,銅制雕像看起來不再顯得高大威嚴。
男孩心想,那顆壓彎了巨人身軀的圓球一定很重很重,他也許該放下它好好休息一下。
他不明白為什麽總是有那麽一些無趣的人喜歡圍着這個無趣的巨人雙手合十,高舉頭頂,然後匍匐在地。
日複一日,他們重複地進行着這個單調的儀式。
這些無趣的人裏面當然也包括他的母親薩沙·克魯茲,一個不遠萬裏專程從第八中樞趕來此處的“虔誠信徒”。
男孩從記事起就和母親住在教堂後面的社團旅舍裏,食宿是免費的,那些自稱為“歸零信徒”的社團人士還會為所有未成年的孩子們提供上學機會。
但那所學校他只去了兩次,便沒有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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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像正常的孩子們那樣用清晰流暢的語言誦讀課文,無法準确地表述自己的想法,被診斷為“語言障礙”。
這極大地打擊了母親薩沙在此處的立身之本,但她依舊堅信自己的孩子生來與衆不同,是上天賜予她的獨特“禮物”,是将來注定要繼承王權者之位的尊貴之子。
他将男孩一貫以來的沉默寡言視為“時刻聆聽神明指示”的表現,這是只有被神注視着的孩子才能得到的祝福。
這些都是她跪拜在那位沉默的巨人雕像那裏得到的“啓示”。
然而有一天,母親卻被告知,神明透過她的視線注意到了她的孩子,認為他是“無用的殘缺者”。
他們留下了絕望而虔誠的母親,一夜之間消失了,大街上尋找他們的騎士團成員到處都是。
男孩看到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了通緝令上,還有幾個常見的身影被吊在教堂鐘樓上。
“歸零信徒”抛棄了他和他母親,因為他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男孩并不知道他究竟該起到什麽作用,但隐約猜測到,或許是因為他的先天“殘缺”,導致了他和母親的悲劇。
或許他生來就有罪,神明從來不曾垂愛他。
家裏的面包三天前就吃完了,藥還有滿滿一罐,那是母親花了全部積蓄從社團的一位醫生那裏買來的,據說可以治好他的失語症的神藥。
男孩從桌上拿起那罐藥,發現它已經空了。他從來沒有打開過的藥罐被人動過了。
母親安靜地躺在那張狹小的床上,窗外暗淡的燈光掃射進來,将她的臉色照得蒼白如蠟,一切仿佛都和往常一樣。
但第二天早上,母親沒有再起床為他準備一碗薄薄的米湯。
她死了。
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也許不過是幾個小時,也許已經有好幾天,也許天還未亮,也許曙光從未曾照耀這處被人遺忘的房間。
他蜷縮在角落,安靜等候死神發落,任由自床上散出的陰暗滋長。
戴着單邊無框眼鏡的金發男子毫無預兆地敲開了那扇門。
夕陽跟在他的身後,迫不及待地闖了進來,鋪開萬丈金光,将母親的身形籠罩了起來,陰霾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子彎腰朝他鞠了一躬,儀态優雅,眼鏡上的金色細鏈自然地從肩膀上垂落下來,西裝衣領上的皇家徽章閃出刺目的光。
“您就是薩沙皇妃的孩子吧?路德維希皇子殿下,我是來接您回宮的,從今以後,您就是我侍奉的君主,您可以稱呼我為澤普。”
男人擁有着上帝之手雕刻的容貌,和散播福音的天使嗓音。
即便二十年過去了,路德維希也依舊記得初見澤普時的那份心境,像是一潭死水忽然被從天而降的甘霖驚醒。
他永遠不會忘記澤普擡起頭來,視線投向他的那一瞬間。
那是近似于“神明”的目光,沒有絲毫雜質,沒有任何感情,卻毫無來由地讓人激動垂淚,仿佛沐浴在聖潔的光輝洗禮之中。
褚辛睜開眼,耳畔的交談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紙質書特有的氣味萦繞在鼻間。
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裏的他正在和某位身份尊貴的人交談。
直覺告訴褚辛,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那個叫做瑪麗安的複制體女孩和瑪麗的先例擺在眼前,讓他意識到,複制體之間多半擁有共通的記憶。
“起床啦!睡美人該醒來了!”熟悉的聲音響起。
褚辛從淺灘上坐了起來,幽藍色的海藻随着海浪一起拍打着他的腳踝。
他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青年,意識有些遲緩,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會失憶了吧?不記得我是誰了?”青年一臉焦急地看了看一旁那位抱着長劍的同伴。
“樂潺?”褚辛道。
青年臉上的表情像是定格一般,接着眼中泛起感激之色,像是在慶幸什麽。
“還好還好,記得我就好。”
“我當然記得你,不過你為什麽要這麽激動?”褚辛摸了摸腦袋,看向身周,“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樂潺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看來也不是很好。”
他将半小時前發生的事簡單說明了一番。
在窗島的山洞裏休息時,衆人突然遭到藤蔓襲擊,幸好樂潺早就有了這部分經歷的記憶,從而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劫。
“你受了點傷,暈過去了,李大哥提示我把你泡在索菲亞之藻裏,有一定的治愈效果。”樂潺道,“韓若麟在附近巡邏,我們叫上他,繼續前進吧。”
他說罷看向褚辛,發現他的神色依舊十分茫然,眼神有點發直,似乎完全沒有這部分記憶。
“這是第幾次?”
褚辛突然問了個相當奇怪的問題,樂潺有些不明所以。
“在你的預知裏,這是我第幾次在沙灘醒來?”
樂潺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十幾次吧……也許還有我不知道的可能性。”
最近他的預知能力總是不穩定,每當腦海中隐隐約約浮現出其他時間線的記憶時,總是伴随着暈眩和劇痛。
“所以對付那條大章魚,我們失敗了起碼十多次?”褚辛的聲音變了調。
“更難對付的是索菲亞,不論我怎麽嘗試溝通,都沒法和這座島的集體意識達成理解。”樂潺有些失落。
他明明已經做出了努力,展示了自己的善意,卻依舊如同蚍蜉撼樹。
他能夠得到一朵索菲亞之花,或許已經是萬裏挑一的奇跡。這微弱的信任之光,如流星般轉瞬即逝。
褚辛臉上露出了絕望之色。
十多次回溯,他幾乎沒有任何記憶。
也許這十幾次回溯根本不是他的自主選擇,這讓他感到恐懼不已。
樂潺見他受挫,腦海中忽而浮現出褚辛多番赴死的場景,一時間也感到困頓無解。
光是褚辛為了回溯而開槍自盡的場景,他就見過十次,褚辛每次都毫不猶豫,毅然決然。
人類對死生有着天然的敬畏和恐懼,但褚辛沒有。
【你得讓他打起精神來,海怪不論來幾次我都會殺光的。】
李信介的意識傳進了樂潺腦海裏,樂潺扭頭看向他,對他點了一下頭。
他現在已經基本能夠熟練運用這種“加密通話”能力了,這得益于他從預知中提取到的知識。
他記得在某個時間線上,李信介教他像揮劍一樣心無旁骛地傳輸意念。
現在,他不僅可以聆聽到李信介的聲音,還能夠聆聽這座島上無數生靈發出的聲音。
索菲亞似乎還沒有全然接納他們這些外來者,長期以來積累的抵觸與排斥,根本不是他的一劑傷藥就能填補的。
樂潺又側過頭看向褚辛,将他從沙灘上拉了起來。
褚辛換了一身作戰服,始終顯得心事重重。
“我們得變換策略,原先我想過先和索菲亞一族打好關系,再去找章魚怪,但現在看來,這個方法行不通,集體的意識太過龐大。”
樂潺拿着樹枝在沙灘上畫地圖,又戳了戳其中一個圈。
“章魚的老巢在這裏,那些失蹤的學者多半也在。這一次我們兵分兩路,韓若麟去救安德斯,我和褚辛,還有李大哥直接抄章魚的老家。”
褚辛出神地凝視着樂潺,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樂潺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初見時那副生澀的模樣,危機面前,他沉穩堅毅的那一面如陰雲散去後的月光般溫和地照耀着每一個人。
樂潺吩咐完畢,側過頭看向一旁的褚辛,瞧見他略顯憂郁的側臉,想說些什麽,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發現自己聽不到褚辛的心聲,不論如何嘗試集中精神,都聽不到。
【是不是只要我使用意識操縱的能力,就能讀取別人內心的想法?】樂潺偷偷向李信介求助。
【是的,不過我一般不會用的,有點兒無聊。】李信介回答道。
【無聊?】
【就是無趣,不和人溝通的話,人生會喪失很多樂趣。】
樂潺神情複雜地看了眼一臉漠然的李信介,心道真沒看出來您是這麽“健談”的人。
【其實我想問,為什麽我沒法讀到褚辛的意識?】
李信介沉默了一會兒,視線從褚辛臉上移開。
【我也讀不到,一般讀取不到有兩種可能性……】
【哪兩種?】
【第一種可能性,他是個死人;還有一種可能性,他特地屏蔽了。後者一般人做不到。】
樂潺覺得李信介的話太過驚悚和絕對,他無法相信。
【有些生物的意識像海,過于龐大複雜,要讀取和操控就比較麻煩。】李信介又補充道。
樂潺有些失落,不過又很快調整好了狀态。
因為他想到自己還有嘴,有話直說就行,根本無需用什麽特殊能力去猜褚辛的心思,這麽做反倒顯得他有些卑鄙無賴。
他察覺到一旁喝水的褚辛正在看他,立馬整理好面部表情,裝作無事發生。
他和李信介的交流由于是意念傳輸,瞬息間就能互相表達許多信息,不至于被旁人看出在講悄悄話。
樂潺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太把這新技能當寶貝了,有點冷落了褚辛。
韓若麟巡邏回來了,見到褚辛已經醒來,便示意衆人該上路去救人了。
樂潺把自己的計劃說給他聽,褚辛忽然打斷道:“換一下崗,我去找安德斯吧,随後我們在梵天丸號附近集合。”
樂潺思索了一番,覺得這樣也行。
時間緊迫,他多猶豫幾秒,秋野和其他學者的危險性就會變大。
于是衆人就這樣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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