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地球舊憶（二）

地球舊憶（二）

開學典禮過後，下了一周的雨，宿舍裏的一切都好像在漸漸發黴。

門鈴聲響起，褚辛下床去開門。

樂潺穿着一件嶄新的白襯衫，發梢上沾着水珠，眼中依舊帶着那抹純真善良的微笑。

“學長，你好啊！我可以進來嗎？”

褚辛示意他進屋，目光在他的臉頰上停留片刻，又落到他的背影上。

他忽然覺得房間裏好像敞亮了起來。

“你一個人住嗎？高年級就是好啊，你的房間好幹淨……”

“你的衣服濕了。”褚辛提醒道。

“嗯，沒事的。”

樂潺揉了揉鼻子，忽然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四處瞧了瞧，臉上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褚辛沉默了一會兒，建議道:“洗個澡吧，換一身幹淨的衣服，我把我的校服借給你。”

“诶？那好吧，謝謝學長。”

褚辛進入浴室，開始調試水溫。

不一會兒，樂潺也進來了，動作爽快地脫下了衣服。

褚辛的目光落到了他肩膀和手臂的淤青上，“怎麽弄傷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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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團裏頭，高年級的欺負低年級的，我看不下去。”

樂潺的聲音隔着水霧，聽起來悶悶的。

“學長，你出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褚辛沒有再過問，去衣櫃裏挑了一套新校服，放在浴室門口。

他坐到窗前，翻開了先前沒有看完的那本書。

“學長？你在看什麽？”

樂潺很快就出來了，只穿一件襯衫，兩只手縮在袖子裏甩了甩，含笑道，“有點大了。”

“嗯。”

褚辛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看書，過了一會兒，又答道:“從圖書館随便借來的。”

樂潺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操作着便攜終端，似乎正在和誰發消息。

“學長，你……”

“你來……”

兩人都停頓了一下，樂潺大方地示意褚辛先說。

“你來找我做什麽？”

“就是剛好路過，想來看看你。”樂潺盯着便攜終端屏幕，“開學那天，你帶我熟悉校園，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嗯，舉手之勞。”褚辛說。

“我聽零說，你身體一直不好……”

“這個話題，我不想談。”

褚辛說罷，似乎覺得這麽說太絕情，于是又道:“你想吃什麽？我帶你去吃？”

“哈哈哈……為什麽總是想着吃？”樂潺伸出兩條腿，繃得直直的。

“還有什麽好玩的嗎？你平時怎麽打發周末時間？”

“看書。”褚辛回答道。

“還有呢？”

“沒有了。”

房間裏突然安靜了下來，窗外的雨穿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

樂潺的目光從便攜終端屏幕上移開，笑道:“那也太無聊了，你會打游戲嗎？”

褚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會，不過我有設備，你要玩嗎？”

“改天吧，改天我把我的設備帶來，和你聯機。”樂潺道，“最近不想玩了，有點兒沒意思。”

“為什麽？”褚辛難得顯露出好奇心。

“他們都打不過我。”樂潺一躍而起，盤腿坐在床上，眨眼道:“打不過別人，就說他作弊，太卑鄙了。”

“嗯，是的。”

褚辛捧着書，點了點頭。

“學長你……有點可愛，哈哈……”

褚辛的思緒從書裏抽離出來，感到有些困頓，便揉了揉眼。

“你喜歡說‘嗯’。”樂潺道。

“嗯……”褚辛愣了一下，低頭道:“哦，不好意思……我又說了‘嗯’。”

“哈哈哈哈……”

樂潺愉快的笑聲回蕩在房間裏。

“你可以教我怎麽打游戲。”褚辛忽然放下書，看向樂潺，認真地說道:“我跟你學，幫你把那些人揍一頓，替你出氣。”

“不用啦，反正我也沒輸。”樂潺臉上綻開笑容，“學長，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不會整天想着打打殺殺。”

褚辛摸了摸鼻子，心想，那倒也未必。

他沒來上學之前，躺在病床上，希望世界毀滅。

“其實，是零拜托我來看你。”樂潺忽然變換了語調，“他說你需要有人解悶。”

褚辛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兒奇怪。

他不理解褚零這麽做的用意，難道是因為察覺到他有點兒抵觸這個憑空出現的弟弟嗎？

為什麽要叫樂潺來？

他覺得自己和樂潺之間，還沒有熟悉到可以成為朋友的地步。

不過，樂潺好像已經拿他當朋友了。

自來熟的人就是這麽厲害，他羨慕不來這天賦。

“他叫你來，你就來了嗎？”褚辛略顯郁悶地問道。

“零是我的朋友嘛，朋友的請求，我覺得沒有理由拒絕。”樂潺理所當然地說。

“那我呢？我也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是啊。”樂潺用力點了點頭，“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嗎？”

已經認識了，就可以成為朋友嗎？

褚辛心想，他至今已經見過很多很多人，和很多很多人交談過，可那些不過是匆匆過客，怎麽稱得上是朋友？

“怎樣才算是朋友？”

話一出口，褚辛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樂潺站起身，朝他伸手，“來，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接下來的很多天裏，樂潺都會到宿舍樓下，等他一起吃飯，和他一起去圖書館，或者一起去湖邊散步、去天文臺看星星。

他們會聊很多，但有時候僅僅只是坐在一起，什麽話也不說。

還有些時候，樂潺也會拎着吃的上門來找他，或者窩在他房間裏打游戲。

褚辛喜歡安靜地看書，或者看樂潺打游戲，好像做什麽都很認真投入。

也有些時候，褚辛午睡醒來，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摟着樂潺，便不驚動他，靜靜地端詳他的臉。

那時候，他覺得天地間最美妙的時光莫過于此。

“學長，我帶你玩《失落翠星》吧，別老是看書了，多悶啊。”

樂潺從床上跳下來，把手柄遞給褚辛，“你是新手，先從最基礎的跑和跳開始學起吧。”

“你好厲害，我可能不太行。”

“怎麽會？零說你很聰明呢，靠自學考進這所學校的。”樂潺理所當然地說，“別這麽看輕自己，我覺得你比我厲害啊。”

“嗯，謝謝。”

半小時過後，樂潺有點兒失去鬥志。

“你果然是豆芽菜啊？哈哈哈哈!”

“是嗎……我是挺菜的。”

“才學了半小時而已嘛！誰都有新手時期。”樂潺重整旗鼓，“來，你看我演示一遍操作。”

“很帥。”褚辛評價道。

樂潺一被人誇，就有點喜不自禁。

即便褚辛惜字如金，他也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實意。

“等會兒我請你吃飯吧。”樂潺說，“刷我的卡。”

“不用，我卡裏還有很多餘額，我請你。”

“哦？學長，你是不是經常不吃飯？”樂潺放下手柄，一臉嚴肅地說，“這可不行，我要監督你，每天按時吃飯。”

褚辛望着他，倏然間笑了起來。

他想，每一天加起來，其實也不算長，以他的壽命來說，樂潺不至于會覺得覺得厭煩。

這樣挺好，和樂潺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的确覺得很快樂，很輕松，可以忘掉世間所有煩惱。

“你笑什麽？”樂潺愣了一下，忽然湊到褚辛面前，神秘兮兮地說道，“學長，我發現你還是笑起來更好看，你以後多對我笑，好不好？”

“嗯。”

“咦？學長，你怎麽有白頭發了？”

樂潺忽然心血來潮地摸了摸褚辛的發梢。

褚辛迅速握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兩人都有些錯愕，像是突然受驚的野鹿。

窗外白鴿振翅，像是夏日裏的一聲雷，在空氣凝結的宿舍裏炸響。

短暫的秋天很快便過去，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寒冷。根據氣象學家分析，氣候将變得越來越極端。

地球上的戰火還在不斷擴大，校園裏卻仿佛像是世外桃源。

天空下起了小雪。

褚辛撐着傘，從天橋上走過，看到草叢裏有個熟悉的身影。

樂潺将凍僵的小野貓抱在懷裏，不斷地搓手喝氣，用自己的掌心替小貓做按摩。

褚辛撐着傘，替他擋去風雪。

小貓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呼吸微弱。

樂潺仿佛看到了希望，又将外套脫下來，将小貓緊緊包裹起來，摟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捂熱它。

他站起身來，腳步趔趄了一下。

褚辛伸手扶住了他。

“學長？”

樂潺感到頭重腳輕。

“回去吧，外面冷。”褚辛道。

他帶着樂潺回到宿舍，找來紙箱，将小貓放進去。

樂潺在浴室裏洗澡，他就蹲在紙箱旁，用奶粉喂奄奄一息的小貓。

“學長喜歡它？要收養它嗎？”

樂潺擦着頭發從浴室裏出來，穿上了一早就準備好的睡衣。

褚辛有些遲疑。

他很喜歡，但他無法陪伴小貓太久。

如果他死了，小貓會繼續流浪嗎？

他不想看到那樣的結局。

他以前養過一只鹦鹉，後來有一天，鹦鹉趁他不注意飛走了，他反倒覺得輕松了不少。

“不，把它送去動物救助中心吧。”褚辛站起身道。

樂潺欣然道:“那我們一起去吧，給它找個家。”

他放下毛巾，拿起放在床邊的書，打開封面。

“辛巴達的冒險故事？哇，還是立體書？”

“嗯，自己做的。”褚辛低聲道，“打算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還沒做好。”

樂潺的眼睛有些泛紅，雙目盯着書上那艘乘風破浪的航船，“我很喜歡……”

褚辛忽然有些動容，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和滿足盈滿了他的心扉，仿佛他前半生那些漫無目的的求索忽然有了應答和指引。

就像飛蛾見到了火光。

“學長？你怎麽不說話，你不舒服嗎？”

樂潺一眼不眨地盯着褚辛，他發現褚辛的白頭發似乎變多了。

“沒有。”褚辛看了看窗外，“雪停了。”

“哦是的，我們出去玩吧。”

樂潺從床上一躍而起，跳上來摟住了褚辛的肩膀。

“學長，你的衣服都濕了！”他驚道，“我都沒注意！你快去洗澡換衣服！”

半小時後，褚辛換上幹淨舒适的大衣，離開宿舍，樂潺抱着紙箱跟在他身後。

天地遼闊蒼茫，白雪覆蓋了炮火下的大地傷疤，生命的脈動陷入沉息。兩人一起踩着雪，去給一條脆弱的小生命尋找新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