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地球舊憶(三)
地球舊憶(三)
二人穿過小巷,停駐在街邊的紅綠燈下,遠遠地看着街上覆了雪的戰車。
“最近城裏老是發生事件。”樂潺将腦袋縮在圍巾裏,悶悶地說道,“我爸爸還在忙着打壞蛋,好多天沒有給我打電話了。”
“不會有事的。”
“聽說第一艘方舟快建完了,但是帶不走地球上所有人。”樂潺又道。
“大概會用抽簽的方式。”褚辛應道,“一共要建九艘,所有人都會離開地球的。”
“那他們還在打什麽?我真搞不懂。”樂潺有些郁悶,“我爸爸還沒有回家。”
“都想成為第一批上船的人吧。”
“學長呢?你想離開地球嗎?”
“不想。”
褚辛回答得很果斷。
已經沒有意義了,那艘承載希望的船上不需要給半只腳踏進墳墓的人留下位置。
“要是能抽到船票就走吧。”樂潺臉上帶着向往之色,“學長,我們一起離開地球,就像在《失落翠星》裏那樣,到處去旅行,這樣不好嗎?”
綠燈亮了起來,褚辛覺得眼前的世界倏然間有了鮮活的色彩。
街道另一側,一名抱着紙袋的青年飛快地鑽進了小巷,身影消失在陰影中。
片刻後,又有兩三個舉着槍的青年追了出來,朝小巷裏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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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槍響,群鳥驚飛。
日光被陰雲遮蔽,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
那群青年從小巷裏出來,手裏拿着紙袋,正在和同伴分面包。
褚辛拉住了剛擡起腳的樂潺,輕聲道:“別看他們,快走。”
樂潺轉過身,臉頰貼着學長的胸膛,感到脊背發涼。
“喂!什麽人!”街對面傳來一聲厲喝。
樂潺擡起眼,以眼神向褚辛求助。
褚辛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得很緊。
樂潺察覺到,他也很緊張,可還是義無反顧地将他擋在身後,轉身直面那群青年。
“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有錢嗎?”一名戴着黑色針織帽的青年舉着槍走了過來,“把錢留下就可以走。”
“我……我們只有卡,在學校裏流通的那種……”樂潺低聲道。
“現在居然還有學生啊?有錢人就是不一樣。”青年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我有……”褚辛淡定地應付道,“我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讓人彙錢。”
那青年努了努嘴,眼神戲谑地瞧着褚辛,似乎不相信他的話。
褚辛掏出便攜終端,盯着母親的電話號碼猶豫了幾秒,撥了另外一個電話,打開外放。
“哥哥?有什麽事嗎?薩瓦納還在培養艙進行例行檢查。”
“哦,那沒事了。”
“哥哥,你……”
便攜終端被奪走了,戴帽子的青年冷冷道,“這便攜終端看着就挺不錯,留下它就行了。”
樂潺懷裏的小貓突然叫喚起來,似是受了驚,想要跳出箱子。
“噓……噓……”
樂潺撫了撫小貓的腦袋,示意它保持安靜。
“吵死了!叫喚什麽!”
那青年忽然奪過紙箱,不等樂潺反應過來,便将小貓一把捏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小貓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在地上不斷掙紮翻滾,模樣痛苦。
樂潺握緊拳頭,眼中爬起血絲。
褚辛拉了拉他的圍巾,提醒他保持理智。
那摔貓的青年忽然抱住腦袋,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嘴角泛出白沫,倒在地上開始抽搐。
樂潺被這唐突的一幕吓住了。
褚辛拉開愣在原地的樂潺,将他護在身後。
那青年的同伴神色緊張,接着也出現了同樣的症狀,其中一人将槍管抵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嘴裏大喊着“不要!救命!救救我!”
又一聲槍響在空曠的街道上蕩開。
“他們……怎麽了……”樂潺驚恐不已。
褚辛擡眼看向不遠處。
屋檐下,褚零朝他招了招手,快步走了過來。
“還好我趕上了,哥哥,你沒事吧?”
褚辛喘息起來,忽然覺得腹中一陣翻湧。
他忍不住吐了出來。
生命在他眼前被分割、瓦解……痛苦和不甘在他心裏攀爬。
這個冬天實在太漫長了,春天還會來嗎?
“學長!學長?你怎麽了?”
耳畔那焦急的聲音逐漸模糊,遠去……
他又一次躺在了病床上,目光漠然地注視着窗外的枯樹。
褚零走進房間,搬了張椅子坐下來,開始削蘋果。
“第一批上船的名單已經出來了,我們都可以上船,哥哥。”
窗外傳來爆炸的聲響。
褚零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街道,擡手做了個手勢,如同舞臺上的指揮家宣告演奏落幕。
交戰的槍聲忽然安靜了下來。
褚辛拿起桌上的書,翻到夾着書簽的那一頁。書簽是樂潺給他做的。
書上的那些字符在他眼前胡亂地飛舞起來,拼成了一張燦爛純真的笑臉。
“我不想走。”
“哥哥不走的話,我也留下來陪你吧。”褚零道。
“沒有必要,你和媽媽,還有薩瓦納阿姨,都有優先上船的機會。”褚辛顯得百無聊賴,“他們不應該把船票給我的,沒有意義。”
“樂潺一家都沒有抽到船票,運氣不太好呢。”褚零忽然說。
褚辛捧起書道,“那我就等他抽到船票那天。”
“嗯,有他在,我會放心很多。”褚零笑了起來,“畢竟他是我派去保護你的騎士嘛。”
褚辛把目光投向他,神色微妙地起伏了一下。
“褚零,你給他下了什麽暗示?”
“只是讀到了他對你好奇的想法,順水推舟。”
褚零倚靠在窗邊,漠然地俯視着街道上那些“清道夫”機器人将交戰者的屍體搬上運輸車。
血跡和髒污很快就被風雪覆蓋,玻璃上凝結起厚厚的霜。
“我會留下來的。”褚零的眼神變得冰冷,“結束這無聊的紛争,是我被創造出來的使命。”
他走了,房間裏複又恢複了死寂,就好像從來不曾有過生的痕跡。
褚辛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醒來時,發現樂潺正坐在床邊翻看那本立體書。
“你醒啦?要喝水嗎?要吃水果嗎?”
沒有應答,樂潺合上書,擡眼看向褚辛。
“你怎麽啦?”
“沒什麽,只是想……看看你……”褚辛垂下眼簾。
樂潺将水杯端起來遞給他。
“下個月,元旦那天,第一艘方舟就要啓程了。”樂潺說,“很抱歉,我們一家都沒有抽到船票,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我們一起跨年吧。”褚辛提議道。
樂潺眼中劃過訝異之色,接着笑了起來,端詳他。
“你不走嗎?”
“不走,等你一起。”
褚辛回答得很堅定。
“萬一我是最後一批呢?聽說像我爸爸那樣的戰士都是最後一批走的。”
“那就最後一批。”褚辛道。
只怕自己撐不到那時候,他想。
他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和樂潺一起去旅行,害怕自己走在樂潺前面,樂潺會忘了他。
就像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小時候養的第一只狗叫什麽名字。
“那我們去哪裏跨年?”樂潺眼中充滿向往和期待。
“你來定計劃吧,我跟你走,去哪兒都行。”
他要創造更多回憶,這樣才能了無遺憾地斬斷對這個世界、對樂潺的不舍。
真奇怪,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得畏懼死亡了……
他害怕永眠後的孤獨,害怕沒有同行者的未知漫長旅途。
他已經無法再離開樂潺了。
樂潺買了一臺相機,跨年那天,和褚辛一起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去海邊紮營。
“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改元後的第一個新年日出了。”
樂潺躺在帳篷裏,用手摟着褚辛的肩膀,就像從前他倆一起午睡時那樣。
帳篷外,遠遠地傳來炮火聲,就像記憶裏煙花綻放發出的聲響,熱烈又孤獨。
“學長,我給你拍照吧。”
樂潺突然爬起來,拿起相機,鑽出帳篷,向褚辛招手示意。
“嗯,一起拍合照吧。”褚辛提議道。
“好啊,來!”
“三、二、一……學長,笑一個!”
相機發出“咔嚓”一聲輕響,畫面定格在樂潺笑着捏住褚辛臉頰的那一幀。
“星歷元年新年快樂!要開心起來啊!褚辛!”
樂潺對着大海大聲呼喊,海風把他的聲音吹得很遠很遠。
褚辛看着他的側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一起坐在篝火堆前,擡着頭遙望星空。
“我們的方舟會去哪兒?我們的新家還在銀河系嗎?”
“不知道,大概等找到适合的星球就會降落定居吧。”
褚辛停頓了一會兒,忽然道,“我現在覺得很開心。”
“是嗎?”
“有你在就很開心。”褚辛說,“我們一起等日出吧。”
“好啊!”樂潺欣然應允。
銀河浩瀚,天地蒼茫,星空是那樣瑰麗,海風是那樣舒适,大地是那樣靜谧安寧……
萬事萬物都在傾訴着旖旎的絮語,那溫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凝結為“愛”。
銀河系獨一無二的、孕育了生命的母星蓋亞,對山海生靈的愛。
原來他愛這個世界啊……他愛這個有樂潺的世界。
褚辛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想要流淚,只好悄悄地扭過頭去,不讓樂潺發現。
兩人批一條毛毯,緊緊地靠在一起,聊着天,烤着篝火,想象那遙不可及的銀河彼端,想象他們在那裏過上另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
“學長,你困了嗎?”
“辛,叫我辛就可以了。”褚辛道,“我不困,你困嗎?我給你講故事吧。”
“好啊,辛。”樂潺把臉湊近了些許,凝眸注視着褚辛溫柔的眼眸。
“上一回我們說到哪兒?亞歷山大離開埃及,一路向東,去尋找世界盡頭的大海……”
“辛?”
“嗯,怎麽了?”
樂潺沒有接話,在褚辛扭頭看他的瞬間,惡作劇式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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