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地球舊憶（四）

地球舊憶（四）

改換星歷的第二年，又有三艘方舟出發了。

地球上的戰火還在繼續，也許要不了多久，人口就會消耗殆盡。

原本計劃好建造的九艘方舟也許會出現無法滿員的情況。

地球上再沒有一處安隅。茫茫宇宙，人類成為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人們都陷入了瘋狂，世界再也沒有和諧和秩序，只剩下末日來臨前最後的狂歡。

為了調停世界各地的紛争，褚零不得不輾轉各地。

“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哥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好累……”

“讓他們自生自滅吧，零，你是我弟弟，不是人類的救世主。”褚辛認真道，“你該有自己的人生，下一艘方舟啓航的時候，你走吧。”

“我會留下來，陪你到最後一刻。”褚零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你替我照顧好裏奧了嗎？”

“我每天都會去看它，它也很想你。”

褚零注視着屏幕那頭沒有什麽表情的兄長，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揚。

他細品着“也”字的分量，而将這話說出口的主人自己卻未必察覺到了這一點。

“裏奧長得太快了，水池裏已經放不下了，也許有一天我不注意的時候，它會溜走吧。”褚辛垂眸擺弄着手裏的小玩意兒。

樂潺送給他一只能夠連接藍牙的八音盒，只要打開盒蓋，盒子裏那條名為愛麗絲的黑色鯨魚就會跟随着旋律上下遨游。

樂潺還告訴他，這只八音盒能夠發出兩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其中一種頻率能夠被人耳捕捉，另一種頻率則只有自然界中的一部分動物才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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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不同頻率的旋律合二為一，才是一首完整的歌。

“讓裏奧走吧，它本就屬于大海，屬于地球。”褚零道。

褚辛将目光從窗外收回，盯着通訊屏幕，“零，我有件事，想求你……”

“只要是哥哥的願望，我一定會滿足的。”褚零抿唇笑了一下，眨了眨眼，“哪怕你想要毀滅世界。”

可他知道褚辛不可能将這樣的願望說出來。

“我只是想讓樂潺忘了我。”褚辛舔了一下幹澀的嘴唇，“我大概不能陪他一起去宇宙旅行了，等我死了，就讓他忘了我。”

“哥哥……”

褚辛伸手撫摸着窗臺上的照片，玻璃上的雨珠慢慢滑落，房間裏只剩下單調的雨聲。

“我只有這一個願望。”他悄聲說。

“哥哥，樂潺已經被我下過一次暗示，如果修改記憶，他的意識會變得混亂。”褚零道，“你在他的生命裏，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關于你的記憶被修改，他也許會将那部分記憶，投射到別人身上。”

“沒關系，只要他能夠快樂。”褚辛态度決然，神色平靜，“他會認識新的朋友。”

他會和新結識的朋友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看星星、一起踏上新的路途……一起感受這個世界的美妙。

“那好吧，哥哥。”褚零道，“我會把他腦海中關于你的那部分記憶抽取出來。”

“嗯，這樣就可以。”

“哥哥，我會一直陪着你的。”褚零道，“我的記憶和生命都是你分享給我的，我會永遠記得你，不會忘記你。”

“嗯，等你回來。”

褚辛關閉通訊界面，将翻開蓋子的八音盒放在桌上，戴上耳機。

他閉上眼，神秘而孤寂的樂聲在腦海中回響，如冰下幽泉悄然流淌，又像流星在夢境彼端墜落。

人最終都是一個人踏上死亡的路途，這是無法避免的。

他告訴自己，得學會接受。

在天國靠近之前，他還有樂潺陪伴，便應該感到知足。

薩瓦納說，只要發自真心地愛着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而他已經從樂潺那兒獲得了救贖。

這樣就很好，除此以外，他不能要求更多了。

星歷第三年，第九艘方舟即将出發，比計劃稍晚了半年。

“為什麽？辛！你為什麽還要留下來！”

樂潺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坐在病床邊，用力握着褚辛的手。

褚辛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瞳色變得極淺，就好像失去華光的月亮。

“跟我一起走！辛！不要抛下我！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褚辛注視着樂潺泛紅的眼眶，淡笑道:“我上船也是浪費資源，沒有意義。”

“有意義！有意義的！”樂潺整個人因為抽泣而顫抖不止，“你對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怎麽能說沒有意義？”

“我知道，樂潺，我知道的。”

褚辛握住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

他知道樂潺想要對他說些什麽。

他輕聲道:“我也愛你。”

謝謝你陪我走完這短暫的一生。

薩瓦納說，意識之海擁有接近永恒的寶貴能力，人死後都會在那裏重逢，然後等待輪回。

如果我在長眠中醒來，倘若我還能記得你，我會來找你。

樂潺登上第九艘方舟那天，褚辛只是遠遠地看着他。

少年抱着父親的骨灰罐，獨自走在擁擠的登艦人群中，忽然回過頭來，像是四下搜尋着什麽。

他與褚辛對視，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像是有些疑惑，但依舊對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他已經忘了……

褚辛覺得自己應該感到高興，但他的淚腺卻不受控制。

到最後留下來陪伴他的，只有褚零和裏奧。

他們走了很多地方，幾乎抵達了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看過日出、看過極光、看過鯨落，看到過硝煙散後重生的森林與草原……還看到過一些不願離開地球，留守在故鄉的垂暮老人。

“哥哥，你害怕嗎？”

褚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人都是害怕死亡的，沒有必要否認這一點。

他現在只是短暫地說服了自己，只要擁有愛，就獲得了救贖，不必再畏懼死亡。

“我會一直記得你的，把你保存在我這裏。”褚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褚辛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沒關系，忘了我也沒關系。你和我不一樣，零，我希望你擁有自己的人生。你也該走了，還有一艘飛船，是薩瓦納特地留給你的。”

“一樣的，辛。”褚零有些失落，“我也害怕孤獨，我的人生很漫長，我不能沒有你，哥哥。”

褚辛感到有些疲憊，他想，也許是時候停下這場人生旅途的腳步了。

就在這裏結束吧，他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讓裏奧回歸大海吧。”他輕聲道，“等我死後，你把我葬在世界盡頭的海邊，想我的時候，就聽聽海浪吧。”

可是，方舟上沒有大海啊。褚零想告訴他。

漫長的旅途中，沒有你就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你愛着這個世界，我才會發自真心地替你守護它。

“你不會死的。”褚零堅決道，“我不允許。”

在新世界，我們終将重逢，彼此再也不會分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