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意識相通

意識相通

“你以前沒見過我嗎?我還以為我在聯邦應該很有名。”

鴉雀無聲的裝甲車上,澤普忽然開口打破平靜。

樂潺撥弄了一下胸前的圍巾,搖了搖頭,他不想看到澤普那得意自滿的模樣。

他确實聽說過關于帝國宰相的一些傳聞,但他從前不太在意,只是在聽聞宰相是帝國皇帝的亞父時,曾短暫地在腦內勾畫出了一位嚴肅古板的長者形象。

“好吧,重新介紹一下,我叫褚籍,這個名字是我的締造者褚零為我取的,但現在已經沒人這麽叫我了,他們都叫我宰相澤普……話說回來,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看出樂潺對自己的來歷興趣缺缺,澤普很快轉移了話題。

樂潺下意識抓緊了扶手,心道這轉折和你的車技一樣生猛。

“我是想問你,先前褚辛阻止我前往赫淮斯托斯遺跡,是不是你搞的鬼?”

“嗯,的确是我。”澤普坦率地承認道,“我和你吵架只是覺得你太天真,赫淮斯托斯那種敵我不分的蠢貨,遲早會自取滅亡,何必去維護它的存在?我甚至沒想過破壞它。”

樂潺冷冰冰地瞥了一眼鄰座的人,一時間不知道澤普說這話是出于坦誠,還是太過傲慢。

“如果不是李信介與阿澤爾的犧牲為蓋亞之壁續上了能源,你也不用親自下場來讨好我了。”

澤普發出了一聲輕笑,“你是月神,守護蓋亞的意志,這世上唯一能夠與我比肩的存在,讨好你又有什麽不對?或者應該換個友善的說法,是尊敬你。”

“到底有幾次?你用褚辛的身份和我相處過幾次!”

樂潺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感到窩火,大概是被欺騙的滋味不好受,但也許還有別的什麽原因。

顯而易見,澤普對他相當了解,這不是他和這位人類意識領袖第一次見面交談。

“其實你也分不清我和褚辛,對吧?”

“……”

樂潺一時緘默,他沒想到意識之海的主控是這樣沒臉沒皮的存在。

的确,眼下他在生自己的氣,氣得不得了。

他後悔沒能在那個有極光的晚上好好地和褚辛表明心意,後悔沒能多給他一些信心和鼓勵,後悔沒有說出挽留他的話語。

月神應該做出正确的選擇,帶領衆人走得更遠。可他現在只想要再見一次褚辛,這自私的念頭本不該于此刻占據他的大腦。

看來澤普是真的很想在自己身上得到某些利益,是想看到自己心灰意冷,陷入絕望,轉而認同意識之海的理念麽?

樂潺望着窗外凋敝的樹林,感到愁緒難消,沒有注意到澤普把目光投向了他,眸光輕輕搖曳了一下。

“我也是為了人類延續,樂潺,是你幫助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我們的立場沒有什麽不同,我不想與你為敵,也不想與人類為敵。”澤普道。

樂潺靠在椅背上,眼底湧起倦怠疲憊。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也是人類,有你瞧不上的很多缺點,怎麽會入得了你這樣的大人物的眼?”

車子颠簸了一下,樂潺打起精神,繼續道:“但不管怎樣,我願意相信自己、相信我的同胞,我們會做出自己的選擇,至于後果……也會自己承擔。”

他收回視線,看向駕駛座的上的澤普。

“澤普,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交流過,你既然覺得我們的立場一致,那你為什麽不願意相信人類呢?為什麽不嘗試和這顆星球上的居民溝通?帝國與聯邦之間在無用的事情上浪費了太多太多的光陰……”

澤普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認真思考樂潺所說的話。

“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因為你只想馴養一群聽話的猴子罷了。”

澤普沒有接話,樂潺知道自己不幸說中了事實。

“樂潺,你現在對我充滿敵意,是因為你已經不記得,你自己早就絕望過了。”

澤普只說了這麽一句讓人費解的話,便陷入了沉默,神情看起來有些難過。

樂潺隐約聽到了從自己內心深處生出的抵觸的聲音。

他并非毫無察覺,名為阿澤爾的少年在夢境裏已經提示過他。

他過去的以記憶就像變質的蛋糕,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氣息。

如果不是因為絕望和懊悔,又為何要抛棄記憶呢?

“你也耗費了不少精力,先睡會兒吧,等到了彙合地點我會叫醒你的。如果路上遇見那些怪物,我會自行處理。”澤普道。

樂潺冷冷地掃視了一眼駕駛座上那張惹他不快的側臉,“你難道不想趁機殺了我嗎?我可不像你那樣擁有不死之身。”

“不會,我說過了,我和褚辛意識互通。”澤普回答得幹脆利落。

樂潺頓時清醒過來,追問道:“又來了,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

澤普側過臉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他的異常沉默,充滿了詭異的心虛,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

樂潺的提問石沉大海。

裝甲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鄉野車道上,白雪皚皚的山丘從窗外飛馳而過。

澤普打開了廣播,收聽沿途發生的新聞消息。遇到火山造物破壞農莊,他便停下車,抄起槍幫助當地居民一起解決危機。

失去了赫淮斯托斯的庇護,這些異獸餘孽的破壞力減弱了不少,但還是有不少城市和農村遭到了破壞。

C區宣布進入特殊狀态,街巷上空空蕩蕩。

日落之前,導航系統終于搜索到了一處還在營業的加油站。

趁着裝甲車加油的間隙,澤普将裝甲車損壞的右側後視鏡修好了,并重新換上了更适合城市行進的輪胎。

樂潺坐在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落地窗前,喝着咖啡,看着澤普忙前忙後。

那熟悉的,讓他感到心痛的背影,在夕陽下的描摹下猶如昨日浮光。

澤普的行事風格堅決果斷,看起來好像有着揮霍不完的精力,和褚辛那深藏不露的性格截然不同,唯有偶爾陷入思考的模樣,有幾分似曾相識,讓樂潺差點迷失其中。

樂潺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的意志。

重新确認過塞壬成員的所在地後,澤普揮手示意樂潺上車。

“秋野這家夥……咳,西園寺秋野還在生氣,你想辦法哄一下他。”

澤普扶着方向盤,一本正經地注視着前方道路,眉頭緊鎖。

樂潺将從便利店裏買的面包遞給他。

方才在加油站,澤普連一口水都沒顧上喝。

“和他吵架的人又不是我。等會兒和他見了面,你自己解決吧。”

澤普大概是被樂潺這句話嗆得不輕,連咳數聲,撇了下頭,示意樂潺把購物袋裏的飲料遞給他。

“擰開。”他下了個簡短的指令。

這聲音依舊是熟悉的聲音,但卻不是往日的語氣。

“這就是你尊敬人的态度麽?”

“好好……幫我擰一下。”駕駛座上的人咬牙切齒地說。

“要說請和謝謝。”樂潺不甘就此罷休。

澤普不情不願地皺了下眉,語氣裏帶着上位者的壓迫感:“你知道我在帝國是什麽地位吧?”

“這裏是聯邦,宰相先生,收起你的專權。”

樂潺毫不在意地揮了下手,把擰開的飲料瓶遞給澤普。

“怎麽是抹茶味牛乳?就不能買甜牛奶嗎?”

樂潺嫌棄地撇了下嘴,并未理會駕駛座上的人發出的抱怨。

“這裏是聯邦……”澤普陰陽怪氣地模仿着樂潺的腔調,嘴角勾起隐秘的笑意。

的确,這裏是聯邦,是人類的故鄉。

這裏的陽光、空氣、水分,甚至每一粒浮塵,都是天然的“營養劑”,是蓋亞的慷慨饋贈,是人類抛卻之後才懂得珍惜的存在。

在這裏,他不是領袖,不是亞父,不是那個千百年來一沉不變的裁決機器。

他的理想在這裏可以像芬芳的玫瑰一樣綻放,而在他思想中埋下那顆種子的人,如今就坐在他的身邊。

兩千年前,他沒能解開的疑惑,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如今可以盡數彌補。

“樂潺,很高興見到你就在這裏,不是我幻想出來的虛影。其實我想問你……”

樂潺的氣憤無以加複,決定不再忍。

“別再用這張臉說這種話!幹這種事!澤普!我忍你很久了!停車!”

裝甲車發出一聲尖銳的急剎聲。

澤普緊張道:“別開門!你想吓死我嗎?”

“誰能吓唬你啊?放我下去!”

“行了,我錯了,抱歉。”

澤普低下頭輕咳一聲,感到呼吸中隐隐帶着刺痛。

他皺了下眉,迅速掩飾自己的不适,擡起頭正色道:“你別下去,這兒離目的地還有四十五公裏,天黑之前你也走不到,現在C區城市交通癱瘓了。”

瞧見那誠懇的眼神,樂潺心裏又一陣不是滋味。

他的心髒已經快要撐不住這樣的酷刑了。

澤普重新啓動裝甲車,追逐着夕陽一路疾馳。

他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樂潺,突兀地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幹笑。

又想發什麽瘋?樂潺心中怒起。

“兩千年了,我只能承受你的憤怒,可你對褚辛是真溫柔啊……這千萬分之一的幸運,你只給了他一個人。”

澤普的聲音裏滿是嘲諷,眼角卻帶着一抹晦暗和無奈。

無人記得的漫長時光裏,那個托舉月輪砸向他的身影化作耀眼的流星飛逝。

他敬仰的、懷念的、獨一無二的宿命對手,唯一能夠理解他的存在,卻從來不曾走近過他。

他只能屈居于那個永遠美好、永遠珍貴的身影之下,躲藏在他的影子裏,如垂視水中倒影般獨自苦守一份不屬于他的回憶,卻無法擁有月神的注目。

“你不是他。”樂潺決絕道。

澤普嗤笑一聲,陰恻恻地側過頭盯了他一眼。

“沒錯,你對每一個複制體都這樣說,不論是褚唯、艾林,還是95號……我們在你眼裏,倒是分得很清楚。可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

澤普壓抑着情緒,嘴唇咬得發白,“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樂潺,你珍視的那個褚辛早就已經死了!你現在見到的,不過是兩千年前的意識幽靈!他只是我意識中的一部分!”

雷霆般的話語直擊樂潺的心髒。

他只覺得腦內一陣轟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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