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一場對談（下）

一場對談（下）

“永恒的安寧不存在，但至少有我的存在，可以解決這世上大部分麻煩，并且會一直解決下去。”澤普的語氣平靜得像是一潭深水。

“獨|裁者的論調。”

樂潺有些厭惡。

澤普繼續道:“這正是我被創造的目的，終止戰争，消滅問題。起碼和壽命有限、意志不定的人類比起來，即便這顆恒星熄滅，我也不會有改變初心的想法，因為我代表着人類真正理性和正确的意志。”

“你這麽會推銷自己，倒像是在說，人類選擇你和相信你才是正确的道路。”

“當然，這是肯定的，只要人類放下無聊的懷疑和猜忌，把選擇權交給我。”澤普毫不懷疑地應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

樂潺覺得自己此刻如果不表現出一些被認同的感動和欣喜，似乎有點對不起自己的演技了。

“能被您這樣說真是意外，我只是個普通男大學生，見習新聞攝影師。”

“樂潺，還記得我說過，要和你打個賭吧？”

樂潺自然記得那個賭約，以澤普的自信程度，那種話不可能是随口一說。

“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後悔？”

澤普仰望着星空，眼中湧起哀愁，“那堵不可視的牆壁，不僅阻擋了我的進化，也只會讓人類犯下更多的錯誤。”

樂潺不禁有所察覺，他現在面對的并非澤普的完全狀态。只要蓋亞之壁存在，澤普就操縱不了所有人類。

在這顆星球真正的自然力量面前，人類意志就像是襁褓中的嬰兒。即便澤普擁有固若金湯般的所謂正确和理性意志，也敵不過蓋亞的“彈指一揮”。

不用想也知道，澤普一定早已經吃過這個虧。

只有他征服不了的，才能讓他如此謙遜。

樂潺知道，澤普如今忌憚的是作為月神的自己再度使用這種毀滅力量，給予他沉痛一擊，因此澤普沒有選擇出手，而是選擇了向他描述“超級智芯生命體”理想中的“美好未來”。

對于澤普所說的“正确的道路”，兩千年前他或許也曾天真地相信這種存在。

但如今在他看來，所謂“正确的道路”就是個虛假的命題，真正的人類也絕不可能理性到底，至少他做不到。

但正是這樣充滿矛盾的弱小生命，在這顆星球上生生不息，創造了如今的文明。

樂潺從口袋裏掏出了艾瑪女士留給他的戒指，盯着戒指上的寶石出神片刻。

如今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讀取到寶石戒中塵封的記憶，也由此下定了決心。

“我在車上說過的話，你已經聽到了。”樂潺道，“為什麽不願意相信人類可以自己做出選擇呢？上天賦予我們直立行走和思考的天賦，就這樣浪費了豈不可惜？即便走錯了路，付出了代價，那也是一種歷練，沒有人會因此放棄前進。”

“樂潺，你是我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們的賭約仍舊算數。”澤普神态堅定，“明天一早我們就去見李維，我知道你還想聽聽他的想法。”

在聽到這話的一剎那，樂潺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澤普看起來充滿篤定和真情實意，他的眼中毫無陰霾，完全相信着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

樂潺不禁扪心自問，難道自己會輸嗎……

不……現在是屬于他的戰鬥！

他一定要撐到褚辛再度奪回主控權的那一刻！

E區大學城，樂潺在河畔那棵熟悉的柳樹下見到了負手而立的李維。

“李維教授，別來無恙。”

“恭候多時了，小友。”李維伸出手和樂潺握了握，“先前您在C區時，我們已經進行了充分溝通，事不宜遲……”

一旁的澤普輕咳一聲，打斷了李維的話。

“教授，您看起來非常焦急？”

“艾林，許久未見，你看起來瘦了。”李維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面露笑意，“我和樂潺之間有些私事……”

“什麽樣的私事，不方便讓樂潺的男友、教授的學生知道？”

樂潺盯了澤普一眼，然而當事人毫無自知，繼續拱火道：“讓我猜猜……該不會正好與教授提出的忒修斯計劃有關吧？我記得這項目還沒有通過法爾肯宮的正式批準……”

“艾林，我已經拿到了許可。”李維正色道，“危機當前，作為聯邦法爾肯宮智囊團的一員，我雖然無法親身趕赴一線，但也想為我熱愛的這顆星球做些貢獻。善良如樂潺，恰好和我想法一致。”

澤普毫不掩飾地顯露出自己的懷疑與嫌棄，撇過頭調整了一下心态，很快便恢複了優雅謙恭之色。

“樂潺的确是個善良的人。”他不忘誇贊。

“我們不如邊走邊說。”李維做出邀請的手勢。

“教授，你能和我保證樂潺不會在你的實驗項目中受到任何傷害嗎？我不想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侶。”澤普又道。

樂潺盯了他一眼，向他這敬業的演技投以“敬佩”。

“當然不會，只是提取樂潺的一些意識，投入蓋亞之壁，這樣做能夠幫助我們阻擋意識之海的入侵。我固守蓋亞之壁多年，耗盡心力推動這項實驗，我能保證樂潺絕對安全。”

澤普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感慨道：“您為聯邦做出的貢獻人人知曉，他們需要您。”

戲劇還在上演，樂潺卻不由得想起了安德斯，真正的奉獻者從不會标榜自己。

李維的話語讓他感到些許不安，他忍不住想要揭開這位瘋狂科學家的面具。

但即便沒有李維，他也已經做好了發揮自己的權能頂住蓋亞之壁的準備。

生命科學研究所內，随着電梯緩緩上行，樂潺感受到自己身邊來自澤普的視線越來越強烈。

“真的只需要抽取一點意識就夠了嗎？”澤普像是自語般壓着聲音問道。

樂潺向他瞥了一眼，注意到他把自己的手搭在了腋下。這動作習慣他無比熟悉，是随時準備拔槍的姿勢。

“整個過程只需要三個小時，樂潺的意識就會被提取，然後灌入連接着蓋亞之壁的零識之杖，經由零識之杖轉化為能源，供給蓋亞之壁。”

李維的描述聽起來輕輕松松，就像抽血那樣簡單。

“好了，艾林，雖然我理解你的感受，但請你在這裏稍稍等上片刻。”

亮着燈的實驗室門前，李維停下腳步，向澤普下達了逐客令。

樂潺與澤普對視，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也明白了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他看了看長廊前後，并未嗅到任何危險的氣息。

“讓我再和樂潺說幾句話，教授，請給我們一些私人空間。”

澤普說這話時，雙眉緊鎖，目光始終未曾離開樂潺。

李維識趣地轉身進入實驗室，關上了門。

“樂潺，我現在發揮不了權能。”澤普道。

樂潺早已察覺到這一點，只是無法得知澤普的權能受限的原因。

自從澤普現身以來，始終表現得十分實誠乖順。

樂潺心想，如果澤普能夠發揮權能，這一路大概不會畫那些“餅”。

“所以，如果你想要呼救，就喊大聲一點。”澤普眨了下眼，笑容中帶着一點狡黠的意味。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樂潺并不領情，硬聲道：“把褚辛還給我。”

“嗯……關于這一點，我有個更好的建議。如果你信得過我，不如由我帶他回群星帝國，治好他的病症？你覺得呢？”

樂潺怔了一下，心道這是商量的語氣麽？

就像是噬人的蛇忽有一日吐出暧昧的話語，澤普的大度讓他感到極其反感和不安。

“如果你賭贏了，我會考慮你所說的與人類溝通，但如果你賭輸了，我非但不會把褚辛還給你，聯邦也将永無寧日。”

澤普忽然壓低了語氣，顯露出他那屬于“上位者”的本色。

“樂潺，你考慮清楚了，這是我的戰書。”

“我比你更了解人類，了解這顆星球。”樂潺道，“你以為總是把‘正确’挂在嘴邊就一定不會輸嗎？你還不了解人類，即便只有1%的希望，人類也會為之冒險。”

他相信他的同胞。就算從人類嘴裏說出來的話隔着思維的壁障，但這世上有得是名為信任和團結的奇跡。

“不懂人心的是你，樂潺。”澤普嘆了口氣，眼中的愁色如浮光掠過，“好了，我知道你現在給不了答案，等你出來以後再說吧。”

他動作自然地替樂潺整理了一下發梢，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沒有欺騙你的必要，也從來沒有騙過你，樂潺。”

樂潺一轉話鋒：“校慶活動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看星星的人是誰？”

澤普仰了仰脖子，“想知道？放棄參與這個項目，我告訴你。”

樂潺立刻放棄了與他搭話的念頭，毅然轉身推門，進入實驗室。

在回眸的那一剎，他恍惚間似乎又見到了臉上挂着擔憂和不舍的褚辛，那雙動人的眼眸中盈滿了讓他感到心中悸動的情愫。

倘若這世上果真存在無所不能的神明，引領人類前往更好的未來，那絕不是眼前這一位傲慢的領袖澤普。

樂潺平靜地躺在手術椅上，心想，畢竟澤普實現不了他的願望。

在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刻，他聽到了手術室門外傳來的一聲槍響。

褚辛的那把槍，永遠只用來瞄準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