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月神舊事（一）

月神舊事（一）

星歷100年元月，群星帝國崛起的號角響徹銀河。

在過去的一百年裏，從地球啓航的八艘方舟經過漫長的星際航行，全部駛入預定坐标。

八艘方舟按照預定計劃改建為人造衛星，建立起獨立中樞，并擁護第一方舟指揮官伊格尼茲·利拜亞贊為首腦，建立起人類在銀河系中的首個統一王朝——群星帝國。

伊格尼茲，這位從犧牲者的血池和犧牲者的墳墓中爬起來的初代皇帝，毫無疑問是位出色的指揮官，前無古人的先驅者，同時也是位古板守舊的霸權者。

這位一生追求完美的奏者，不允許他指揮棒下的宇宙舞臺上出現任何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然而在群星閃耀的銀河系，卻依舊有那麽一顆不和諧的“暗星”，讓伊格尼茲的偉大奏章亂了調。

這顆讓皇帝陛下如鲠在喉、夜不能寐的“暗星”便是第九方舟。

第九方舟目前非但沒有能力建立起中樞，還要依靠臨近的第八中樞提供資源。

如今，第九方舟的指揮官已經成為銀河系人盡皆知的笑柄，第九方舟的居民在帝國新臣民眼中，無異于是舊時代米缸裏的老鼠。

必須切除第九方舟的頑固毒瘤！

哪怕粉碎這艘方舟，讓它從銀河中消失！

帝國的版圖上将永遠不會有它的身影！

皇帝伊格尼茲·利拜亞贊做出這個決定，就像把棋子從棋盤上掃進垃圾桶那樣幹脆決絕。

就在利拜亞贊王朝建立的第一百天，一封調令遞到了帝國騎士長的辦公桌上。

伴随着這封調令一起傳開的，是帝國第一中樞街頭巷尾的酒吧裏那些酒鬼們津津樂道的酒後談資:

據說騎士長因為過去曾反對伊格尼茲稱帝，因此遭到陛下暗中記恨，被發配到了第九方舟，取代了原先那位屍位素餐的第九方舟指揮官的位置。

彼時，一艘運載着物資的運輸艦穿過彩虹橋88號門，即将降落第九方舟的生活區碼頭。

碼頭上翹首以盼的百姓激動地向艦船揮手，人海中爆發出激烈的歡呼與慶賀聲。

一想到剛剛從建設完工的第八中樞運回的一船物資，恐怕等不到搬離碼頭就要被一掃而空，這讓船上的指揮官傷透了腦筋。

即便一天七次滿負荷運載物資，也無法滿足第九方舟數量龐大的居民日常生活需求。

人口負荷過高，環境承載力不足，物資嚴重短缺，已經成為拖垮第九方舟的慢性癌症。

“運輸艦艙門即将開啓，請勿靠近作業區域，請各單位立刻做好安保措施。”

碼頭廣播內冰冷的機械聲重複着相同的警告。

足有一人半高的機械合成獸從天而降，跳上碼頭，開始驅趕人群。

烏雲般的黑色人潮湧動着，嘈雜的謾罵聲和愠怒之氣在碼頭上漫延開來。

空氣中暗流湧動，混亂之下，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槍響。

驟然間，碼頭上警鈴大作，漆黑的人群瞬間如同傾瀉而下的暴雨般沖垮了合成獸拉開的警戒陣線。

槍聲如同爆裂的驚雷在人群中激起風暴，卷起一片尖叫與哀嚎。

即便是安保部門派出的猛獸，在洶湧暴動的人群中也不過是紙糊的老虎，很快便被密集的子彈馴服。

一輛黑色裝甲車忽然咆哮着沖上碼頭，令人膽寒的引擎轟鳴逼得人群抱頭鼠竄。

橫沖直撞的裝甲車竟硬生生在槍林彈雨中闖出了一條道，如同火箭般徑直沖上了運輸艦。

“安全着陸！嚯嚯！”

裝甲車上沖下來的四名蒙面男子發出尖銳的怪笑，不由分說地開槍朝四周掃射一通，驅趕正在搬運艙內物資的船員。

在密集的子彈傾瀉下，慘叫聲與哀嚎聲不絕于耳，運輸艦貨艙瞬間化作一片血海。

碼頭上百姓見狀，紛紛退避三舍。

也有不怕死的莽夫沖進船艙，趁亂争搶物資。

其餘人等見狀，當即推搡着擠進船艙，争先恐後地搶奪艙內物資，如同剖魚挖腹，風卷殘雲，頃刻間便将船艙洗劫一空。

“歸零社團！一定是歸零社團幹的！這群瘋子……”

運輸艦艦橋上，通訊官狠狠地朝着桌面砸了一拳，顫抖着雙手摸到操作按鈕，向外發送求援信號。

在爆炸造成的巨大火光中，艦船如同巨山般倒下，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

……

“以上就是88號生活區碼頭傳回的報告，騎士長……哦不，第九王權者大人，您看……”

第零區中央控制室內，第九方舟指揮官擡手做了個手勢，關閉光屏，一雙細長的眼睛偷偷瞥向端坐在指揮椅上的長官。

指揮官的臉上不斷冒出冷汗，屏息等候着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

出乎預料地，這位從第一中樞風塵仆仆趕來接管自己位置的原帝國騎士長看起來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威嚴，甚至顯得太過年輕。

但指揮官知道，這樣一位年輕人，能夠跟随新帝爬上騎士長的高位，那雙手必然沾滿鮮血。

指揮椅上，身穿黑色作戰服的年輕男性站起身來，走到舷窗邊，面色深沉地望着茫茫宇宙。

“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第九方舟指揮官，這艘方舟由我接管了，歸零社團将由我肅清，你去後勤部領取你的救濟物資吧。”

歸零社團……依照情報所言，這是一群打着返航旗號，制造動亂的瘋子。

鏟除這些帝國的逆反者，是他作為陛下新任命的第九王權者接到的第一個指令。

盡管陛下下達的是“發現可疑分子，格殺勿論”的指令，但未經核實便進行處刑并非上策。

經過一番缜密思考後，第九王權者交握的雙手逐漸松開。

“艾米爾，帶我去見在碼頭上抓到的那名暴徒。”

恭候一旁的副官接到命令，應了一聲。

二人來到審訊室入口，把守的衛兵在王權者的示意下打開了緊閉的金屬門。

被俘獲的中年男子一手撐着額頭，一臉不屑地掃了一眼進門的“大人物”。

第九王權者愣了一下，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讓他迅速在腦內檢索到了眼前這人的名字和他的過往經歷。

“保羅，我以為你已經死在那場保衛戰争裏了。”

盡管語氣平穩，但第九王權者的眼神難掩驚詫。

“沒想到你還是老樣子，看起來和剛加入騎士團時一樣年輕。都過去十八年了吧……呵呵……”男子摸了摸臉上的硬胡茬，“能來根煙嗎？”

“這裏禁煙。”

第九王權者說罷，在男子對面坐了下來，神色恢複了平常，“很高興再見到你，可惜你老了，身手退步了。”

“你我都是利拜亞贊的劊子手，應當明白，能在戰場上被一顆子彈結束性命是最好的結局，比坐在審訊室裏等候發落好上一萬倍。”男子的聲音沙啞，嘴角帶着尖酸的自嘲之意。

第九王權者交握雙手，默然不語。

他在幫助利拜亞贊爬上帝位的戰争裏見過太多絕望的臉龐，聽過太多痛苦的哀嚎。

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遲到的死亡。

在那些充滿血腥的争奪戰中，就連死神都來不及收編犧牲者的靈魂。

“我的身手可沒有退步，你想要領教一下嗎？”

保羅半眯起眼，用下巴打量着坐在對面的第九王權者。

“我知道，你故意留下殿後，為你的部下争取時間。”

第九王權者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敲了一下桌面，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男子瞥了一眼生鏽的複古煙盒，又擡眼看向第九王權者。

“這是從你身上搜來的，現在還給你。”第九王權者道，“盒子裏那張合照，對你來說應該很重要吧？”

保羅的眼神瞬間犀利起來，臉上再無怠慢之色。

“你學精了啊，小子！釣魚是吧？”

他的嘴角下撇，帶着被看穿的不滿和憤恨。

“我的部下一路跟蹤從88區碼頭逃走的那批社團人士，他們此刻正在等候我的下一步指令。保羅，我只希望你告訴我，照片上第一排左數第三個人是誰？”

保羅眼中的錯愕一閃而過，他察覺到第九王權者不同尋常的好奇和渴求，以及他語氣中的威懾。

盒子被打開，第九王權者取出那張照片，将它緩緩推到刺眼的燈光下。

照片上的保羅摟着幾名年輕後輩，笑得很燦爛。

這些年輕人無一例外在過去曾數次參與破壞行動，挑戰帝國的權威。

除了第一排左數第三位，他臉上帶着讓人感到熟悉的溫和笑容，毫無犯罪者氣質。

第九王權者将照片翻到了背面，輕聲念出了上面那行手寫字:

“當黑暗降臨，所有的恐懼、憤怒、憎恨和絕望都無濟于事，你必須成為黎明前的那束光。”

熟悉的筆跡如同敲打靈魂的梆子，照片上那個令人懷念的溫和笑容同樣讓他感到心靈激顫。

“新帝國已經不需要舊時代的遺民了，利拜亞贊寧可選擇那些冰冷的智械。到頭來，我們反倒成了他的絆腳石……”保羅的語氣充滿滄桑，雙目仰望着虛空，“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也許他分解褚零的那天，就已經被那個妖孽般的智芯體奪舍了……”保羅感嘆道。

“我認識這個人，也認得他的字跡，他是叫樂潺麽？”

第九王權者出神地盯着照片，用手指着第一排的那個年輕人，像是在說着無關緊要的事。

保羅有些遲鈍地望着他，開口道:“你想對他……做什麽？”

他的聲音裏出現了先前從未有過的緊張。

“只是想見見記憶中的老朋友。”第九王權者垂眸道，“他是在這艘方舟上麽？”

保羅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第九王權者将照片放回煙盒，起身離開審訊室。

“非得活在智芯的恐懼下嗎！你不是沒有感情的機械！”

盛着愠怒和不甘的怒吼回蕩在審訊室內，像是在無處逃脫的牢籠中掙紮的困獸。

第九王權者回首望向發出質問的昔日戰友，端詳了許久，目光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熄滅。

他選擇了以沉默回敬。

審訊室的金屬門再度關閉，早已恭候在門口的副官艾米爾立馬貼身跟上第九王權者。

“我要去一趟這艘方舟的第9區。”

“王權者大人，您為何突然要前往第9區？”

“我要見一見歸零社團的領袖，情報顯示這是一位強大的零識者，比我們知道的那位薩瓦納更強大。”

“可是那裏現在正處于動亂之中，我們還沒有完全取得控制權，屬下建議您指派……”

“我親自去，準備飛艇。”

“請允許屬下随您同行。”

“不，艾米爾，你留在這裏，代我行使王權。”

第九王權者垂眸注視着身邊這位臉上稚氣未脫的副官，将他可以交代的一切都交代清楚。

末了，他叮囑道：“艾米爾，你記住，沒有我的指令，誰也不能從你這裏拿走第九方舟的權限，包括王都的那位也不能。”

年輕的副官沒有任何猶豫，神色毅然地點點頭。

第九王權者滿意地拍了拍艾米爾的肩膀，給予他信心和鼓勵。

艾米爾·辛格是第九王權者接到調令後，唯一一位主動提出随他一道前來第九方舟的騎士團成員。

盡管他拒絕過艾米爾的随行，但這位倔強的副官還是跟來了。

在啓動飛艇的那一刻，第九王權者忽然想到，他忘了叮囑艾米爾按時給仙人掌澆水。

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這位盡心盡職的副官一定能把他買來的第十八盆仙人掌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