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白駒蒼狗(完)

白駒蒼狗(完)

太陽炙烤着大地,陽光穿過枝葉撒在炎熱的大地上。

蟬鳴聲像是壞掉的收音機裏空磁帶機械地空轉。

穿着運動短褲和白T恤的身影仰躺在體育場上,胸膛劇烈起伏着。

空氣裏彌漫着塑膠跑道被陽光灼燒的特殊氣味,和鼻腔中那股帶着黏膩的鐵鏽味攪在了一起。

呼吸聲像是瘋狂煽動的老舊風箱,臉頰上的汗水糊住了雙眼。

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層糖果紙。

樂潺從地上坐起,脫掉T恤,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洗手池走去。

熱浪蒸騰,連一絲風都不肯留駐。

樂潺擰開水龍頭,将整張臉埋在了水管下方。

嘩嘩水聲蓋過了聒噪的蟬鳴,濺起的水花迫不及待地鑽入鼻腔。

他索性把整張臉沉入了水池。

“樂……醒……”

模糊的聲音自水底響起。

樂潺猛然擡頭,朝四周張望,卻并未捕捉到任何人影。

學校放了假,校園內空無一人。只有這時候,整片跑道才屬于樂潺一人。

他享受這忘我奔跑、和風擁抱的時光,享受将世上的一切都甩在身後的快感,享受急促的呼吸起伏間帶來的腎上腺激素飙升。

“樂潺……醒醒……”

模糊而遙遠的聲音再度響起,聽起來有幾分熟悉。

樂潺低頭看了看腳尖,沒有找到自己的影子。

鬧鈴聲劃破清晨的寧靜,躲在被子裏的雞窩頭發出了一聲郁悶的嘶吼。

“起床啦,小潺。”

“早啊,媽……诶?瞧瞧這是誰?大忙人終于回來啦!”

樂潺一個健步竄到餐桌前,滿臉嬉笑地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最近在學校裏過得怎麽樣?還習慣嗎?”

父親滑動着平板界面,盯着新聞消息,連頭也不擡。

“嗯……就那樣呗。”樂潺叼起面包,含糊不清地嚷道,“上回不知道是哪個女生,給班長遞情書,塞到了我的桌肚裏。呵呵……這麽笨就別想着追班長了。”

“那你順手幫忙把情書交給班長不就好了嗎?”母親将炒雞蛋端上桌,擦了擦手。

樂潺将筷子遞過去,嘴角勾起自嘲式的笑容,“你可別提了,媽!我給班長遞情書,會被人誤會的!”

樂父呵呵一笑,夾了一筷炒雞蛋,嘴裏念念有詞,“民衆呼籲和平,看來停戰有望了。”

樂潺擡起頭,有些茫然,“停戰?我們在和誰打啊?”

父親的回應有些模糊,耳畔再次傳來熟悉的呼喚。

“樂潺!快醒……”

刺耳的下課鈴聲打破美夢織造的繭,講臺上的“催眠曲”戛然而止。

樂潺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眼,對上一道銳利的眼神射線。

“樂同學,每天參加田徑訓練一定很累吧?看你一整節課都睡得這麽香,老師都不好意思打攪你的美夢。擦擦口水,預祝你比賽取得好成績。”

短發的女教師收起平板電腦,踩着輕快的步子走下講臺,潇灑離開。

教室裏傳來陣陣輕笑,樂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迅速低頭抹了抹殘留着口水的嘴角。

“诶?那個高年級學長怎麽又來了?”

“門口那個?他是誰呀?長得挺俊。”

“你不認識?褚辛吶!”

樂潺聞聲擡頭,和前排的女生對視一眼,又看向教室門口那個被稱作褚辛的黑頭發男生,只是匆匆一瞥,便迅速移開了視線。

褚辛……好熟悉的名字,還有着一副讓人無法過多傾注視線的眼睛。

這帶着奇妙韻味的名字,仿佛本來就該屬于這張上帝精心捏造的臉。

能讓這位大帥哥在放學後主動前來等候的對象,一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吧……

樂潺背起包,将外套搭在肩上,經過門口,與學長擦肩。

“你去哪兒?怎麽故意不理我?樂潺?”褚辛迅速低聲說道。

樂潺背對着褚辛,手腕被輕碰了一下,整個人如同觸電般僵立在原地。

“你剛剛叫我?你……認識我?”樂潺指了指自己,瞳孔微微放大。

“是啊,快點醒過來吧,樂潺。”

學長伸出手,在樂潺的額頭上輕彈了一下,動作俏皮又溫柔。

“這兒雖然美好,可是畢竟不屬于你。”

溫和的聲音穿透拉開時光的縫隙,将窗外斜射的夕陽掃進了無限陰影之中。

四周的景象如同日夜交替般不斷變化,最終所有的光都收束于黑夜的口袋,世界陷于沉寂。

樂潺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虛無之中,腳下浮動着水波般的暗紋,身周浮動着不可觸碰的漂浮塵埃。

“別丢下我一個人,樂潺。”

“褚辛?褚辛!”

樂潺循着聲音在虛空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塵埃化作流星向前飛逝,帶走無數熟悉的聲音與畫面。

那些記憶中熟悉的人影,在虛空中漸漸褪色,化作塵埃,随流星一同隐去行蹤。

“不要……不要走!”

樂潺拼命想要抓取那些從身邊飛逝而過的流星,卻如同水中撈月。

李信介毅然轉身拔劍,同火神化身的阿澤爾一同卷入星火;郭晖駕駛着戰機同敵機一道墜入星海……

無數身影前赴後繼,仿佛不知疲憊般奔赴向前,如玫瑰熾烈綻放,又如星光消散。

“別走……別……”

樂潺朝着虛空伸出雙手,連最後一點呼喚也被這無邊的黑暗和虛無吞噬。

這……難道就是意識之海的盡頭嗎?

沒有光,沒有盡頭,沒有任何希望,只有無邊的空寂……

樂潺想起了那頭深海中的黑鯨。

他也和那頭巨獸一樣,被困在了意識之海,困在了名為虛無的囚籠中。

“樂潺,一切還沒完,別輕易放棄。”充滿堅毅的聲音響起。

樂潺心念一動。這聲音是褚辛,是剛才一直在呼喚他的名字,嘗試叫醒他的人!

像是一擊重錘砸破了封閉的窗,讓他感到如夢初醒。

未必到了放棄的時候!既然自己能夠抵達此處,那就該做點什麽,改造這裏。

樂潺催動權能,向曾照亮他人生的月神發出呼喚。

身體逐漸變得輕盈起來,一絲微風吹送到了他的身邊,溫柔地纏繞着他的指尖,撫摩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一輪輝月逐漸從腳下的水中浮起,柔和的光芒照進漫漫長夜。

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放松過,那種熟悉的、神秘的感覺,就像他接受月神降臨、獲得新生時那樣,令他心中湧起莫名的感動。

樂潺伸出手,想要抓取那輪照亮虛無的月亮。月光似乎也向他伸出了溫柔的觸須,将他的全身包裹。

這無限溫柔的光輝逐漸填滿了整個空間,漫漫虛無黑夜化作一片光海。

樂潺聽到了奇妙的旋律,像是古老的巨獸發出的低聲呼喚。

亘古的巨獸長吟穿透無垠的光海,一只巨大的黑鯨從水底翻湧而出,在月光下揮灑着鑽石般晶瑩的水珠。

那黑鯨在虛空中游弋着,破開浪潮般湧動的光芒,朝着樂潺緩緩靠近,在他身周環繞。

樂潺出神地凝視着那頭巨大而溫柔的黑鯨,瞳孔逐漸被光輝點亮。

月光下,身穿白色襯衣的青年站立在光海之上,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

樂潺注意到了他。

盡管他的身形看起來比平時更瘦小一些,可是樂潺知道自己不會認錯。

那是被他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過去的褚辛。

他擡起腳,心髒怦怦地跳動着,忍不住加快腳步,朝那身影走去。

“你看,褚辛,不管是虛無的意識之海,還是虛假的約定,只要不放棄希望,我一定會找到你。”樂潺輕聲道。

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握住樂潺的雙手,回應了他的話語。

“樂潺,你做了什麽夢?怎麽哭了?”溫和低沉的聲音道。

“褚辛?”

“怎麽了?我在。”

“還說我呢,你眼睛也紅了。”

樂潺恢複了神志,看向四周,不由得顫栗了一下。

幽藍色的光芒照亮了柱狀基座,排列整齊的零識之杖距離他不到十米,卻被數不盡的屍山屍海隔斷。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昭示着這裏發生了什麽,那些傀儡剛剛經歷了一場盛大的厮殺。

樂潺機械地轉動脖頸,遲疑着看向褚辛,“這些都是……這是怎麽回事?”

“都已經死了,自相殘殺。”褚辛淡定解釋道。

樂潺吞咽了一下口水,移開視線。

他當然知道是這麽回事。

在褚辛的示意下,他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上方。

他和褚辛掉下來的那個洞口還圍着不少虎視眈眈的機械合成獸,這些智芯體顯然有着更優秀的承載力,尚且保持着一定的行為邏輯,沒有選擇貿然跳下來送死。

樂潺試着站起身來,腦袋頓時一陣暈眩,腳踝處傳來刺骨鑽心的疼痛。

“慢慢來,我扶你。”褚辛道。

樂潺在褚辛的攙扶下站起身,朝着零識之杖基座走去。

路過堆積成山的傀儡軍團屍體時,他忍不住細看了幾眼。

這狀貌更接近于聽令行事,似乎有一股外部力量催趕着他們交出性命,将自己推向死亡地獄。

是誰……操控他們互相殘殺?

方才徘徊在他腦海中的疑惑,如今幾乎滑到了嘴邊。

“我剛才奪取了零識之杖的支配權,清理了一下戰場,削弱了它的力量。”褚辛說着,低頭摸出了挂在胸前的黑鯨吊墜,逐漸握攏五指。

在飛往第八中樞戰場的飛船上,澤普将黑鯨首飾交還給了他。胸針被改造成了吊墜,盡管外觀沒有發生變化,內裏卻嵌入了一顆智芯。

“澤普的主控權能已經轉移給了我。”褚辛轉動着黑鯨吊墜,低聲道。

樂潺的疑問得到了解答,褚辛猜到了他的心思。

“所以你剛剛讀取了我的意識?”

“沒有,我只是個壽命有限的普通人類,不會這種技能。”褚辛坦然道,“是你的疑問都寫臉上了。”

在聽到褚辛說出自己壽命有限時,樂潺倏然間慌了一下神。

“你在想什麽?別擔心,我會陪你走到最後的。”褚辛平淡地說着話,又指了指零識之杖基座,“先幹完正事要緊。”

樂潺應了一聲,抹了抹眼眶裏打轉的眼淚,一瘸一拐地走到基座前,觸碰到了第一根零識之杖。

他閉上雙目,屏息凝神,感受着自身牽引權能,仿佛有一道溫柔靜谧的光将他包裹起來,驅散了四周的渾濁和黑暗。

耳邊傳來裂帛之聲,基座上的裂痕自他的掌心逐漸延伸至地面,幽藍色光芒瞬間熄滅。

整座陣列的光輝依次有序熄滅,數秒間整個底層空間便歸于黑暗。

樂潺不禁感到驚奇……

有人在他抵達之前就消耗了一部分暴走的零識之杖能量,這份助力使得他摧毀整個陣列變得輕而易舉。

這人毫無疑問是褚辛。

樂潺忍不住扭頭偷偷打量褚辛,只見他胸前那枚黑鯨吊墜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很快便黯淡下去。

褚辛也将手搭在零識之杖上,側過頭對他輕笑了一下。

樂潺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和滿足。

“剛才在意識之海……”褚辛的聲音低緩,“謝謝,一直以來都是你給我信心和支撐。”

他的語句像一首美妙而優雅的歌,讓樂潺想起了月光下的那頭巨獸發出的古老低吟。

“我有個小小的不情之請,樂潺,你贈給我的那片月光,我想一直保留下去,讓它照亮意識之海。”

樂潺不禁笑了起來,眼眶內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湧出淚水。

“當然可以啊。”

無形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零識之杖喪失了掠奪和支配權,那股讓樂潺感到頭痛不已的催命魔咒也消失了。

零識之杖失去效力,聚集在洞口處的機械合成獸紛紛作鳥獸散。

樂潺側耳聆聽頭頂上方的隆隆聲響,不由得心跳加快,忍不住用力掐住褚辛的手。

褚辛摸了摸他的腦袋以示回應。

“沒事了,我們成功了。”

“有人嗎?有人在下面嗎?”熟悉的機械音忽然從上方洞口傳來。

“伽羅!”樂潺頓時驚喜不已。

褚辛默默地握緊他的手,熟悉的、溫柔而沉靜的力量伴随着勝利過後的輕松喜悅,逐漸填滿他的心扉。

樂潺仰起頭注視着從頭頂上方照射下來的那束光,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11月的藍星聯邦,北部雪季如期而至。

樂潺收起傘,抖落雪花,褚辛伸手替他開門。

風鈴聲響起,咖啡館內的醇厚香味撲鼻而來。

吧臺上的鮮紅色玫瑰花開得豔麗非常,墨綠色的牆上挂着手工編織的條紋樣式毯子。

樂潺記得這種毯子屬于群星帝國第八中樞的某個古老部族,部族裏的人們用編織物記敘漫長的年輪,歌唱文明的興衰。

他和褚辛在吧臺前落座,和正在機器前忙碌的咖啡師打招呼。

“等我十分鐘,做完這杯咖啡。”韓若麟頭也不擡地說道。

他的語氣極為平和,沒有躁動和不安,隐隐多了一些平淡的熱烈,就好像雨後帶着露珠的玫瑰花苞。

半小時後,最後一位客人走了。韓若麟關了店,走向自己的車。

樂潺和褚辛一道坐進車裏,依舊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玫瑰香水味道。

汽車在山腳下的屋舍前停了下來,屋舍旁還帶着一片小花園。

雪停了,天空放晴,花園裏的玫瑰花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深綠叢中是大片熾熱的紅。

這園子裏只種一種玫瑰,在冬天裏生長的紅玫瑰。

樂潺和褚辛在屋舍周圍散了會兒步,穿過光禿禿的樹林,最終回到了小花園,停駐在濃郁的紅色花牆下。

韓若麟蹲在園子裏,修剪玫瑰枝葉,挑選其中開得最動人的花朵,用剪刀剪下來,插進花瓶裏。

做完這些,他又将花瓶裏的玫瑰枝葉修剪了一番。

“聽說第八中樞的寒地玫瑰也存活了。”樂潺開口道。

“現在帝國與聯邦之間全面開放了往來渠道,路德維希廣招賢能,參與第八中樞的重建計劃。”褚辛對韓若麟道,“不久之後,你應該會收到一封推薦信。”

韓若麟沒有開口接話,又好像是輕輕嗯了一聲,沒法聽得真切。

他把打理好的玫瑰花束用歐泊色的透明紙包起來,又紮上了束帶。

樂潺和褚辛跟随他的腳步,來到山腳下一處荒蕪的玫瑰園前,大門上挂着生鏽的老式鎖,但旁邊還有一處小門。

穿過玫瑰園,又是一座隆起的山丘,半山被溪水環繞。

雪白的無名墓碑靜靜地豎立在山丘上,周圍的野花已經零落,唯有紅色玫瑰在冬日的寂靜裏盛放。

韓若麟彎下腰,将花束放在了墓碑前。

墓碑在白地裏斜斜地投下灰色的陰影,像是一柄孤零零的長劍。

溪水奔流,山野靜默,眼下這片山川河流從未移動,卻又瞬息萬變。

樂潺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切過往景象,一切生命過客和同行者的臉,這些回憶或喜悅、或悲傷,或憤怒、或平靜……

這一秒鐘,或是數千年、數億天裏,淚水不知不覺流滿了他蒼老又年輕的臉。

他想起了李信介要他帶給韓若麟的那句話。

生命從不因畏懼而卑怯。

縱使身周黑暗環繞,他仍舊願意尋找照亮前路的那束光。

倘若所有的恐懼、憤怒、憎恨和絕望都無濟于事,那便成為黎明前的那束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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