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山村

第50章 山村

“病人家屬在嗎?”

搶救室的燈由明轉暗,主刀醫生開門出來,手裏拿着個小托盤。

沈月島立刻沖過去,看到托盤上擺着一個小燒杯,裏面泡着個染血的領帶夾,鐵制的,小指那麽長,一頭扁平另一頭很尖,尖的那端已經被撞凹進去了。

醫生告訴他:“病人并沒有中槍,子彈打在了領帶夾上,被領帶夾彈開,但這個領帶夾的尖端太鋒利了,它在一瞬間擦着心髒的邊緣刺進了病人體內。”

醫生比劃着領帶夾距離心髒的距離,“只差這麽一點就刺進心髒了,真是萬幸。”

沈月島臉色慘白,用力呼出一口氣,貼着牆壁滑了下去,霍深把他扶起來放在椅子上,問醫生:“病人脫離危險了嗎?什麽時候可以醒?”

“快的話明天就能醒,但考慮到病人的年紀,恢複得會慢一些,最晚明天晚上應該能醒過來。”

“好,麻煩您最近留在醫院多觀察。”

霍深送走醫生,站在空蕩的樓道裏,望着手術室門口已經滅掉的牌子,他的眼神看似很暗很靜,透不出一絲情緒,又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平靜的海水下壓着洶湧的波濤。

“在想什麽?”身後沈月島撐着單手撐着膝蓋問他。

霍深轉身将他打橫抱起,走向單獨的休息室,邊走邊說:“在想那麽暗的夜色下百米射擊打中一枚三厘米領帶夾的概率有多大。”

他聲音很輕,就像随口說的。

沈月島只聽到前半句就阖上了眼皮。

這一晚上實在太驚險了。

先後兩次送人進醫院搶救,擔驚受怕不說還弄了一身傷,他能撐到現在都是全憑一口氣吊着,如今裴溪洄和沈堂才都脫離了危險,他懸着的心終于能落回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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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深心口酸澀,輕輕踹開休息室的門,把他抱進去放到床上。

醫院的房間,消毒水味都很重,沈月島又是個小狗鼻子,對氣味敏感得很。

霍深剛把他放到枕頭上,他就眉頭一皺哼哼醒了,把臉翻過來蜷縮成一團,伸手抓住霍深的衣袖,特別難受的樣子叫喚:“哥……你去哪兒啊?”

霍深不自覺把聲音放得很輕很柔:“靳寒到了,我帶他去看小裴。”

“哦……”沈月島困成那樣了還是強撐着睜開眼皮,“我和你一起去,他是因為我受傷的,我該給靳總道個歉。”

他爬起來就要走,可腿往地上撐的時候一下子沒了力氣,直直栽進霍深懷裏。

“這麽急着投懷送抱?”霍深輕聲笑着,要把他拖起來,沈月島壓住他的胳膊不起來,臉往他腿上一埋,安安靜靜地一動都不動,只露出後腦勺一個發旋,瞧着特別乖。

霍深本來還在笑他,沒幾秒就感覺到被他的眼睛貼着的那塊布料變得潮濕。

霍深嘆了口氣,大手放到他的後腦上,一下一下揉他的頭發:“從小到大都是哭包,我在你哭我還能哄你,我走了你再哭誰能哄你。”

沈月島吸吸鼻子,聲音壓得囔囔的帶點鼻音:“你走哪去啊,我們不是說好了一直在一起嗎。”

霍深揉他後頸的動作一頓,指尖在空中懸了兩三秒:“我走去隔壁,看看小裴。”

“哦,我就好了,再哭兩下就不哭了。”

他今天晚上是真被吓到了,如果裴溪洄和沈堂才其中任何一個因他而死,他也不用報仇了,直接以死謝罪得了。

“好了,我好了……”

說哭兩下就絕對不哭三下,沈月島吸着鼻子從他腿上起來,看向他時鼻子底下還挂着條鼻涕,霍深忍不住在他額頭彈了一下:“你要不要點好啊。”

沈月島不太要,抓着他袖子就要往上蹭,霍深可是怕了他了,趕緊拿紙把他鼻子捏住:“擤。”

沈月島這才有點不好意思,邊擤邊嘀咕:“你好像在訓兒子。”

“我兒子沒你這麽邋遢。”

“你還嫌棄上了,我都沒嫌棄你給我當爸呢。”

“真要給我當兒子啊,那你把鼻子上的小雀斑點回來吧,我喜歡有雀斑的小寶貝。”

“晚了!除非我倒回去七年,能給你個有雀斑的寶貝,哎等等,你剛才為什麽說我從小到大都是哭包,你見過我小時候嗎?還是又從哪搜羅了我的照片?”

“不是照片上,是在夢裏。”霍深背着他彎下腰,示意他往自己背上跳。

沈月島從床上一出溜就出溜到他背上,雙手往他脖子上一環,歪頭笑道:“夢裏看到我變成小孩兒還哭了?這麽煩人,一定是噩夢吧。”

“不是噩夢。”

“那夢裏我幹什麽了?”

“你頂着一層小雀斑和我哭,哭得很傷心,很可憐,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讓我答應你一件事,我受不了你的眼淚,只能答應你。”

“啊?”沈月島湊過去用嘴唇碰他的耳尖,黏黏糊糊地拉長調:“我都這麽磨你了還不是噩夢啊,我要是你能被我自己煩死。”

霍深只是笑,兜着他的屁股往上抱了抱:“因為夢到了你,所以不是噩夢。”

沈月島心裏發酸,湊過去小聲問:“那夢裏我求你什麽了?求你和我好嗎?”

霍深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

心道:你求我和你分手。

-

他們過去時裴溪洄已經醒了,年輕小孩兒恢複得就是快,幾個小時前還奄奄一息,現在就能翻着個濕漉漉的小眼皮和靳寒賣可憐了。

“哥,你摸摸我肚子,是不是漏氣了,那一刀紮得我可疼。”

靳寒坐在床邊,眼眉低垂,硬朗的五官顯得他面相很兇,不做表情時渾身上下都透着股匪氣,沈月島看到他露出來的半截手臂,和霍深一樣肌肉結實,青筋環繞。

他一看就不是什麽溫柔的人,楓島人叫他“水鬼”,曼約頓時報稱他為“煞神”,常年刀尖舔血混生活的人,眼珠要比普通人渾濁得多。

但他看向裴溪洄的眼神卻出乎意料地溫柔。

“摸摸我呀。”裴溪洄往上拱肚子。

他還真伸手去摸了一下:“沒漏氣。”

說完揉揉他手腕:“受委屈了。”

有人撐腰了裴溪洄可硬氣死了,梗着脖子嚷嚷:“可不得嗎!你可一定得給我報仇!”

“知道了,別使勁兒。”靳寒把他按下去,怕他傷口流血。

“膩歪完沒有?”霍深好不容易找到他們說話的間隙,敲敲門,背着沈月島進去。

靳寒看他們一眼,沒有起身的意思。

裴溪洄更是不知道害臊怎麽寫,抱着靳寒的手擱在自己肚子上瞎玩。

沈月島從霍深背上下來,還是有點暈就扶着牆站着,和他們道謝。

靳寒微一颔首:“不用,走的是霍老大的人情。”

他對除裴溪洄以外的人都一副樣子,即便是對着霍深都不冷也不熱,說:“沒找到沈堂義,海關渡口機場車站,都沒他的蹤跡,應該還躲在曼約頓。”

霍深點頭:“你帶了多少人過來?”

靳寒說了個數。

饒是沈月島早有準備還是被吓了一跳,這豈止是一呼百應。

霍深卻皺眉:“太多了。”

靳寒一副沒辦法的樣子:“他們聽說你出事根本坐不住,七個港口停了五個。”

“胡鬧。”霍深捏捏眉心,對靳寒說:“這裏不安全,明天你帶小裴走。”

“嗯,我把他送回去就回來。”

“你還回來?”霍深不太贊成。

靳寒的手放在裴溪洄的傷口上,淡淡道:“這已經不單是你們的事了,他不能白挨這一刀。而且如果背後的人真是查理·威爾,就憑你倆毫無勝算。”

他坐在床上擡眼看着霍深,表情有一絲很淡的玩味:“早半年前就有人給我提過醒,他是下一屆的候選人,上面很多人都看好他,你消息比我靈通,你不知道?”

“知道。”霍深說。

“知道還往槍口上撞,喜歡找死?”

霍深睨他一眼:“廢話真多。”

-

第二天中午,沈堂才也醒了過來。

他壓根沒想到自己還能活,睜眼看到沈月島時猛地就哭了。

沈月島被他這一出搞得手足無措,問他是在害怕還是傷口疼,沈堂才結結巴巴地說:“小島你怎麽也下來了,這要我怎麽和大哥交代啊……”

“……”沈月島不知道該無語還是感動,想翻白眼又覺得不禮貌,勉強忍住了。

“三叔,不用怕,你沒死,子彈把領帶夾彈開了。”

沈堂才一聽又要哭:“那個領帶夾是大哥送我的,我十八歲成人禮的禮物,他攢了很多彈片親手給我搓的,大哥他……又救了我一命……”

他還戴着氧氣面罩,一哭搞得整個面罩裏都是霧,五十多歲的人一哭起來像開火車似的嗚嗚個沒完,聲音還那麽老大,場面可憐中還帶着點好笑。

沈月島無奈,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

霍深和他耳語:“你家祖傳就愛哭啊?”

沈月島笑了兩聲:“昂,你不懂,會哭的男人有人疼,我家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能哭,我爸最愛哭,我媽一和他吵架他就躲在書房偷偷哭。”

霍深一挑眉:“那以後我們吵架你也躲起來哭?”

“我不躲,我當你面哭,哭得你下次再也不敢和我吵為止。”

“可別。”霍深投降:“我現在就不敢和你吵了。”

他倆在這打情罵俏,沈堂才在病床上涕泗橫流,沈月島給他計了個時,發現他蹦兒都不打地一直哭了大半個小時。

哭完情緒平穩了,可算能正常說話了,沈月島就問他當年他爸媽想要調查的那個山村在哪兒。

沈堂才一提起山村情緒又低落下去。

“那是一個很大的村子,聽說我們在辦學校十裏八鄉的村民都把孩子送來上學,村民的觀念雖然落後,卻并不苛待孩子讀書,他們吃盡了當農民和獵戶的苦,自然拼命想給孩子掙一條出路,只是他們把我們當恩人,以為我們能把他們的孩子送出大山,卻不知道……是這樣送出去的……”

捧在手裏養了十八年的孩子,因為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她們好一點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從城裏來了很多打扮矜貴的有錢人,說能讓孩子們讀書。他們當然會感恩戴德又迫不及待地把孩子送過去,生怕錯過這個機會,卻不知道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

他們以為掉下山崖,死于急病,不幸走失的孩子,都被那些大恩人打包變賣,做了上流社會的玩物,關在那樣一架鐵籠裏被送進深淵,到死都不能回到父母身邊。

沈月島一想到這些就胸口憋悶,深覺沈堂義該被千刀萬剮,又想他父母當年是不是和他是一樣的心情,所以即便明知有危險也要以身犯險。

“被賣掉的孩子有多少?”霍深問。

沈堂才說:“光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個。”

“那他們的爸媽知道他們不是死于意外嗎?”

“我覺得知道。”沈堂才說。

“一開始村民很積極地往學校裏送孩子,沈堂義不常出現,只看孩子們的畫像,看到長得漂亮的就想辦法弄成意外死亡再包裝賣掉,後來這樣意外死亡的孩子越來越多,村民漸漸察覺出不對勁,就不往學校送了,他們覺得這事和沈堂義有關,但是沒有證據又害怕他。”

他說着長長地嘆了口氣:“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對強權貴胄有着天然的懼怕,他們想要鬧,想質問,有個媽媽沖到他的車前拿着孩子的照片問他見沒見過自己兒子,沈堂義都不屑于分給她一個眼神,一擡手就讓保镖把她打發了,後來那個媽媽就跑進了山裏,再沒出來過。”

一條活生生的年輕生命,于沈堂義來說只不過是一筆進賬,他甚至都懶得加以隐瞞,知道了又怎麽樣?一幫愚民一輩子都沒出過大山,孩子被賣了都不知道該去哪裏伸冤。

“二哥當年還和我說:我只不過是賣掉他們二十個孩子,卻給上百個孩子蓋學校讓他們上學,二十個換上百個,這幫愚民竟然還不知道感恩?”

沈月島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沈堂義抓到山裏一刀刀淩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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