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重返十八歲【完結】

第62章 重返十八歲【完結】

貝爾蒙特的冬天和曼約頓的冬天是兩個季節。

這裏常年溫暖,綠草如茵。

站在貝爾蒙特車站的進站口前,身後綠皮火車呼嘯駛去,沈月島和霍深手牽手面對着闊別七年的草原,迎面吹來的風中裹挾着青草和牛羊的味道。

他們沒有邁步,只是呆怔地在原地駐足。

兩個人如同兩根沉默的蠟燭,耗幹了幾乎全部的燭油,才換得回到這裏的機會。

“走吧。”霍深的聲音很輕,掩在轟隆隆的車鳴聲中幾乎聽不見,但沈月島敏銳地捕捉到他聲音中的情緒,別過頭去看他,發現兩人的眼睛都已濕潤。

于是會心一笑,給彼此抹抹眼睛。

他們此行沒帶任何人,只帶了那匹叫做小月牙的馬崽,小馬崽前不久剛學會站立,此時腳步還有些踉跄,四只蹄各走各的,踢踢踏踏跟在他們身後,眨着明亮的眼睛打量這片草原。

入目是沒有邊際的綠色,看不見的風如同一雙雙手輕緩地拂過草地,沒過小腿的草一叢一叢地被風吹倒向不同的方向,就像曲折蜿蜒的小溪。

草是風的河流,風有了自己的形狀。

霍深提前和這邊的旅行團打過招呼,他們剛一上草原,就有人牽了兩匹棗紅馬過來。

正巧,來的人是大昆。

當年騎射隊裏和阿勒最鐵的兄弟。

他早已成家,人變得成熟穩重,本就健碩的體形如今更是和小山一樣壯實,穿着一身臃腫繁複的藍色袍子,身後跟着一個拿着撥浪鼓的女孩兒。

他的漢語仍舊不太流利,出口就說錯了一個音,遞出手裏的缰繩交到霍深手中,對上他擡起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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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深也沒能說出話來,沉默片刻,開口:“怎麽了?”

大昆恍惚地看着他,擡手點在自己眼睛上,說:“你的眼睛,很像我一個兄弟。”

“是嗎。”霍深聲音已經啞了,垂下眼不再看他,“他去哪了?”

“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妻子把他葬在迦藍山上。”

大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可是在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住。

沈月島從霍深身後走出來,大昆這下徹底說不話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月島,試圖從記憶中找出他七年前的模樣,那個青澀莽撞又叽叽喳喳的男孩兒,如今變得溫潤柔和,讓他認都不敢認。

“你是沈……”

他忘了沈月島的全名,只記得他的姓。

沈月島點頭:“是我。”然後挽住霍深的手臂,“這是我愛人。”

大昆沉下臉來,神情變得複雜,有些生氣:“可你是阿勒的妻子。”

貝爾蒙特早就承認了他們的關系,在這裏,大家默認一個男人只能和一個女人結為伴侶,相愛一生,即便對方已經故去。換成男人同男人也是一個道理。

沈月島當然知道,所以他點了點頭,又說了一遍:“對,這是我愛人。”

大昆看看他,又看看霍深,沒再說出話來。

言盡于此,沈月島不再多說。

他不願意暴露太多霍深的身份,不想讓他曾經的出身和經歷變成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兩人接過馬缰,翻身上馬,奔向身後蒼翠欲滴的草原。

大昆傻傻地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看着霍深熟悉的騎馬姿态,恍惚間想起那個永遠沖在隊伍最前方保護着他們的小隊長,隐約明白了什麽。

-

“你說他會認出來嗎?”

跑完一輪時,沈月島問他。

霍深懷裏抱着還不能獨自馳騁的小馬崽,想了想:“會不會都好。”

不管是作為霍深活着,還是作為阿勒活着,只要有沈月島在身邊,每一天都是暢快的。

大昆帶來的這兩匹都是母馬,性情溫馴,看到沈月島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屬于自己同類的幼崽,就慢悠悠晃過去低下長長的脖子,和馬崽貼貼。

小月牙一直是沈月島在養,和他學的很會撒嬌,看到陌生馬也不害怕,反而擡起兩只前蹄輕輕往前一蹦,用馬頭蹭了蹭人家。

“它也是小伽伽。”沈月島笑着說。

“你小的時候可比它還會作怪。”霍深溫柔地望着馬崽,唇角勾起一個很輕的笑,沈月島側目凝望着他的眼睛,看他濃密的睫毛垂落,露出一點寶石般的灰綠色。

他在這一刻完完全全地變回了阿勒。

沈月島情不自禁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臉被風吹得有些涼,阿勒下意識用掌心捂住他,那雙灰綠色的眸子也就回轉過來,裏面映滿他的輪廓。

“隊長,我有沒有說過我最喜歡你哪裏?”

“眼睛。”阿勒根本不需要思考。

“這麽明顯嗎?我以為我藏得很好。”

阿勒一笑,指腹摩挲過他溫涼的鬓角:“你小時候最愛幹的事,就是趁我午睡時數我的睫毛。”

“嗯。”沈月島抵着他額頭摩挲兩下。

“你的眼睛是貝爾蒙特的湖泊。”

-

帶着小馬崽始終不方便,阿勒把它放到了大昆家裏,暫時寄養。

他今天很忙,要和沈月島去很多地方。

貝爾蒙特在他眼中變成一張薄薄的地圖,他們騎着馬在圖上游走,找尋曾經共度的每一個時刻。

人或許永遠都無法忘記自己的少年時代,尤其是回到離別多年的故鄉的時候。

在貝爾蒙特腹地的最中心,有一條幹涸的小河,他們在泥沙中挖出了兩塊光滑的鵝卵石,沈月島将這兩塊石頭帶到他以前栽種風信子的地方,作那朵花的墓碑。

過去已經消散,枯萎的花枝也被掩埋。

他們在鵝卵石旁邊種了一朵新的風信子花,還為它用磚頭搭建了一個小小的避風棚。

草原不像城市,每時每刻都在改變。

過去七年,沈月島最愛吃的那棵柿子樹還長在那裏,霍深爬到樹頂給他摘下一個柿子,他小口小口的,吃得很珍惜。

吃完柿子兩人又去了很多地方。

他們被推掉的小房子的舊址、他們遭遇泥石流的那個山坡、他們曾經住過的帳篷、年少時阿勒練箭的地方、還有挂滿彩旗經幡的高山。

最後一站,是埋葬着阿勒的迦藍山。

草原上天黑得比較快。

還沒來得及去迦藍山,天色就黯淡下來。

大昆給他們找了一個住的地方,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帳篷離以前阿勒的帳篷很近,周圍還有很多以前騎射隊的兄弟,大多已經成家,帶着自己的孩子來看“霍深”。

沈月島不知道大昆是怎麽和他們說的,更不知道霍深是怎麽和他們交流的,或許草原人之間有自己的默契,光靠眼神就能傳遞信息。

他們沒問霍深是不是阿勒,霍深更不會主動說出自己的身份,這些草原漢子一個賽一個的沉默寡言,聚在一起全都不說話,活像一出啞劇。

霍深沒流淚,也沒激動,他的表情一如年少時那樣淡淡的,平靜柔和,一個一個看過他們的臉後,就拿出包裏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送給他們的孩子。

如果只靠眼睛還不能确認是他,那這些禮物則是鐵證無疑。

霍深親手做的弓箭、護腕、草編小動物,都和以前阿勒做給他們的一模一樣。

隊員全都紅了眼眶,欲言又止地圍上來,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深。

霍深發完禮物,拍拍他們的肩,轉身走了。

一個年紀小一點的隊員沒忍住,沖上來喊了他一聲:“隊長!”

霍深腳步頓住,半晌轉過身去。

眼前這個高大硬朗的漢子,在七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個小豆丁。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那人流着淚問他。

霍深看了沈月島一眼,點點頭:“以後都會好。”

-

隊員們走了,帳篷外又恢複安靜。

月朗星稀,風很和緩。

霍深坐在租來的車邊,抽了一根煙。

沈月島靠着他的肩膀,拿樹枝捅地上的螞蟻窩玩。

這樣互相陪伴的夜晚是不需要說話的。

他們各自幹着各自的事情,偶爾擡起頭來接一個吻。

月光如同融化的碎銀打在他們身上,把沈月島披在肩頭的長發,照得像一片綢緞。

霍深的眼神靜默地落在沈月島的發絲上,久久出神,一陣風吹來,長發飄到他眼前。

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觸碰它們。

可指尖剛伸進去,沈月島就站了起來。

發絲從指縫間滑走,霍深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沒來由地生出一種恐慌。

下一秒,空蕩的手指就被握住。

沈月島蹲在他面前,用兩只手很緊很緊地握着他的指尖,仿佛明白他剛才心中所想。

霍深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小島,你是真的回到我身邊了,對嗎?”

“嗯,我永遠都在這裏。”

沈月島吻住他,兩人在月光下相擁。

黑暗的草原上,即便是野外也無人打擾,但霍深絕不可能在大草地上就把沈月島給委屈了。

他将人打橫抱起,帶進和以前相差無幾的帳篷。

七年前,分手那天,沈月島哭着沖進來,撲到他身上,一邊和他訣別,一邊和他擁吻。

當時只有疼痛和絕望,兩人卻記了很多年。

現在換他把沈月島抱進去。

“我會給你最好的。”他吻着沈月島的額頭,将人輕而又輕地揉進懷中,“不會讓我的小伽伽再疼了,一丁點都不會。”

帳篷裏沒有開燈,顯得沈月島的眼睛很亮,他躺在毯子上,注視着霍深,眼神那麽依賴,那麽貪戀,那麽那麽多的珍惜與愛。

-

月上中天,帳篷裏的燈被打開。

霍深坐起來,身上一層薄汗。

沈月島拉住他手腕:“去幹嘛啊……”

“燒水,給你洗澡。”

沈月島這會兒有點黏人,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人拽回來,閉着眼嘟囔:“別去了,不想洗,哥陪我吧。”

霍深拗不過他,重新躺回來。

沈月島說包裏有禮物,讓他去看。

霍深把包打開,翻出一只木雕,是沈月島答應給他做的那個。

巴掌大的小馬雕得栩栩如生,刷着棗紅色的油彩,兩只眼睛用寶石鑲嵌,就連尾巴上的毛都一根根地刻了出來,和他之前死去的那匹小馬很像。

“謝謝伽伽,我很喜歡。”

霍深在他頭頂落下一個吻。

沈月島紅着臉,湊到他耳邊特別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也喜歡。”

霍深看他這副表情就知道他喜歡的不是木雕,也小聲問他:“你喜歡什麽?”

沈月島臉更紅了,眯着眼睛,額頭上還帶着之前折騰出來的汗,看起來很顯小。

“就……喜歡你啊,還喜歡剛才,反正我都喜歡,特別好,特別舒服。”

霍深被他一句特別好弄得哭笑不得。

“沒人問你,害不害臊。”

沈月島不太害臊,沒人問他他就問別人。

他睜開眼睛,晶亮亮的一層水汽,滿眼期待地看向霍深:“隊長,我呢?我好不好?”

霍深還是笑,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沈月島滿意了,在他懷裏拱了拱,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趴下了。

“哥,好累啊……”

霍深手放到他背上:“睡吧,哥拍着睡。”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沈月島醒過來時床上就剩了自己。

霍深不在,帳篷裏有些暗,他把燈打開,這才看到床邊放着兩套衣服。

深紅色的草原騎裝,袍子、靴子、頭飾、配飾一應俱全。

沈月島眨了眨眼。

這是貝爾蒙特人結親時才穿的衣服。

霍深走進來:“舍得醒了?”

沈月島看向他:“隊長……”

霍深牽住他的手:“在你的噩夢裏我是穿着這樣的衣服去接你的嗎?”

“嗯。”

“那今天就戒斷一下。”

他給沈月島換上大紅喜服,長發梳起,戴上沉甸甸的金銀配飾。

自己也穿上那身衣服,和他站到一起,從鏡子裏看去,就是一對即将結親的伴侶。

沈月島腿軟,霍深就背着他走出帳篷。

帳篷外,老額吉坐在木頭樁子上,腳邊支着個大鐵爐,他在往爐子上貼餅。

看到他們出來,老人家吸着煙鬥一招手:“過來吃飯。”

沈月島在他背上笑起來。

“我想起以前了。”

霍深嗯了一聲,“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是這樣。”

十八歲那年,沈月島剛來到貝爾蒙特,車就壞了。

他和司機保镖一群人在路上等了三個小時才被好心的牧民拉回來,餓得兩眼昏花饑腸辘辘。

老額吉請他們吃飯,阿勒就在旁邊。

當時吃的也是這種餅。

藏族的吃食,地方特色濃厚,剛搗出來的糍粑,直接用手團成團再抹一層酥油茶,貼在爐子上。

手和碗都仔仔細細洗幹淨了,但老額吉長年勞作風吹日曬,雙手難免染上黝黑的顏色,這樣直接用手抓着吃,畫面多少會有些不好看。

很多游客嫌棄這樣,禮貌些的就面面相觑,等他們走了偷偷把飯倒掉。

不禮貌的直接當面就說,話裏話外都是貶低。

這樣的人阿勒見得多了,更何況是沈月島這樣打扮矜貴的小少爺。

他怕食物再被浪費,就想拿些勺子分給他們。

卻沒想到一擡頭就看到沈月島瞪着一雙圓咕隆咚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額吉手裏的餅,嘴唇吸溜吸溜地抿個不停,活像只看到肉骨頭的小狗。

他是真的餓壞了,十八歲的孩子怎麽禁得住餓,給他一頭牛他都吃得下。

老額吉動作慢,一次只能烤一張餅,烤完分給他們。

沈月島再餓也不會争,說我想先吃,只會乖乖地站在爐子旁,緊盯着爐子裏的餅。

餅到哪裏他就盯到哪裏,眼看着一張張小餅送到別人手中,他還會失望地抿抿嘴巴。

阿勒看着他,心裏就想,如果他是一匹小馬,此時耳朵一定是耷拉下來的。

他看的太過關注,被沈月島發現,小家夥還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用手擋着小聲對阿勒說:“我還以為是給我的,差點就伸手接了。”

老額吉分飯才不管誰是少爺,誰是司機,一律按大小來排。

沈月島最小,最後一個才分到,端着碗洗幹淨了手,蹲到小角落裏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那模樣可憐的,阿勒搬了張凳子到他旁邊,讓他吃得舒服些。

小家夥感激不盡,說着謝謝但吃東西的速度一點沒落下,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特別仔細。

他吃完發現對面阿勒碗裏還有半碗,磨洋工似的喝一口水吃兩口飯,不太想吃的樣子。

沈月島就小聲問他:“你吃不下了嗎?我幫你吃吧。”

阿勒懵了一下,然後就笑了。

自己想吃就說想吃,還要說幫他吃。

沈月島看着他的笑臉,耳朵飛速蹿紅起來,不太好意思地說:“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阿勒也有些不好意思,收起嘴角,示意他自便。

沈月島拿過他吃剩的碗,說:“我聽我媽講,你們藏族有句話叫‘殺生害命,骨頭啃淨’,所以你們都見不得浪費糧食,不然心裏難受。沒事的,我飯量大,你吃不完我就幫你吃了。”

他一幅樂于助人的樣子,咬着那一小塊糍粑,拉出一點軟糯的絲來。

阿勒莫名覺得他肉乎乎的臉是不是也像糍粑這樣軟,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

但這是新來的客人,他不能這樣失禮。

所以那天他全程都沒說話,就怕自己一張嘴就脫口而出一句: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也是因為這個,他直到最後都沒想起來告訴沈月島:他不是吃不下,是想吃慢一點,等老額吉。

于是十八歲那年初遇,兩個都不太好意思的純情男孩兒,一個吃得撐死,一個壓根沒飽,一個淨盯着對方的眼睛,一個強忍着不去摸臉。

故事從這裏開始,也在這裏圓滿。

分吃完最後一團糍粑,他們踏上馬背。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兩道鮮紅的背影緊緊依偎着,奔向迦藍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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