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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星峰上終年如春,霜棠房前的院中,垂絲海棠開了一樹又一樹,花香伴随着習習夜風從架起了一半的窗戶飄來。

有那麽一片嬌豔的花瓣盤旋着飄落在桌上,擦去了茶水的醉月浮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想法,捏起那花瓣,輕聲道:“阿棠,師尊明日給你做海棠花糕吃吧。”

霜棠又重新給醉月浮添上了一杯茶,似乎是沒有注意到醉月浮的異常,又或者是不在意,“好,謝謝師尊。”

他擡眸看着醉月浮,目光專注,醉月浮微微紅了耳尖,溫聲詢問:“怎麽了嗎?”

霜棠沒有回答,指尖摸索上茶壺滾燙的壺壁,指腹一點點貼上去,瓷白的指尖很快就紅腫起來,疼痛一陣強過一陣。

這樣,他原本微蹙的眉才緩緩展開,甚至流露出些許歡愉,似乎是得到了什麽慰藉。

想要做什麽?

他在封印裏面的時候想的,一件很想很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麽?

只記得是與師尊有關,但具體的想不起來了。

突然,火焰撩燒的疼痛感減弱了,霜棠回過神來,撞上一對擔憂不解的金眸。

“你在做什麽?”醉月浮将茶壺推到了一邊,“為什麽要将手放上去?”

他捧起霜棠的手,那手依舊是冰涼的,但是十根手指的指腹俱都紅腫不堪,傳遞着不屬于人體的熱意。

尋常人被熱水濺到都會痛呼,但霜棠卻神情不變,若非他無意間注意到,還不知道對方要這樣到什麽時候。

霜棠被拉着在醉月浮身旁坐下,看着醉月浮用靈力替自己處理指腹的紅腫,緩緩眨了下眼,“因為弟子有些困倦。”

醉月浮一怔,為這個回答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你就這樣......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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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棠抽回了手,他雪白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像是瀕死掙紮的雪蝶。

他咬字生澀道:“因為困,所以反應有些遲鈍了,沒注意。”

醉月浮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可是看着小弟子那雙剔透的粉色眼眸,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分明在他赴死的前一刻,小弟子望向他的眸中都是只有灼燙的愛意,可現在......就仿佛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沒有愛,沒有期待,也沒有怨,唯餘平靜溫和。似乎過往的一切都化作雲煙散去,連帶着情緒都全然無蹤。

“累了的話,就歇息吧。”

醉月浮抿唇,腦海中浮現掌門的話,“對了阿棠,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想跟師尊一起去玉蘭密林那邊的秘境嗎,你好好睡一覺,我們明日一塊兒去好不好?”

結果霜棠眸中浮現一絲淺淺的疑惑,“秘境?”

這副毫無印象的神情令醉月浮一怔,驟然想起他親手構建的那個封印。

為了将上古大魔囚禁在裏面直至消亡,封印內的時間流速與外界相差了千倍,外界過去一年,封印裏面便已經是一千年。那麽漫長的年月,哪還會記得什麽秘境。

分明他的小弟子從來是最害怕孤單的,小時候哪怕是一個人睡覺都不敢,長大了也時常要纏着他陪在一旁,不然就會紅着眼眶用委屈的模樣望着他。

可就是這樣害怕孤獨的性子,卻一個人度過了上千年。

想到這裏,醉月浮心髒突然像是被一只布滿利刃的大手攥住,喘不過氣來,密密麻麻遍布尖銳的刺痛。

他一時間甚至不敢直視霜棠的眼眸,慌亂錯開了視線,哪怕那裏面除了平靜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多餘的情緒。

“對不起......”

他不敢想,那麽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年月,霜棠是怎麽一個人熬過去的。

“是師尊的錯,你若是怨師尊......”

霜棠正捧着溫燙的茶水小口抿,燭火的光芒落在他的面上,睫羽曳落陰影,雪發随意披散,通身透着些散漫慵懶,看上去不像個少年人,倒似垂垂暮年。只不過眉眼依舊漂亮得驚心動魄,眼尾一點盈盈紅痣,能叫最不通情愛的人都失了神。

聽到醉月浮的話,他擡眸望過去,“師尊有什麽錯?”

這話不似反諷,竟是真的在疑惑,疑惑醉月浮突然間哪來的什麽錯。

醉月浮一怔,嘴張了張,好半天才低低道:“師尊丢下你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霜棠道。

“什麽?”

“有人陪着弟子。”

接下來不管醉月浮再怎麽詢問是什麽人,霜棠都不說了。

靜默半晌,醉月浮勉強揚起一個笑容,“很晚了,師尊哄你睡覺好不好,給你念話本聽?”

霜棠卻說:“弟子想看師尊舞劍。”

于是兩人來到了院中,霜棠坐于石桌旁,看着師尊喚出靈劍。

醉月浮有那麽多的愛慕者,人自是出塵絕豔。與霜棠的秾艶昳麗完全相反,他溫柔清雅,是雲間月、山巅雪,能叫掙紮于無人問津角落仰望月光的人一眼誤一生。

分明月光只是一視同仁地照亮每一處,偶爾落下些許施舍。卻總有不識好歹的人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獨占了明月。

霜棠看着看着,目光就盡數落在了那把漂亮的長劍上。

銀亮的劍身,白金色的劍柄,周圍萦繞着淡金色的靈力。

很鋒利,輕而易舉就刺穿了他的肩膀。

除了師尊赴死的背影,霜棠第二記憶清晰的便是師尊賜他的那一劍。

因為劍刃實在是太鋒利了,以至于霜棠開始只覺冰涼,直到師尊拔出劍、血湧出來之後才後知後覺感受到疼痛。

到底是肩膀被劍刺得更疼一點,還是心髒被師尊冷冽的目光瞪得更疼一點,當時霜棠分不清。

是自己卑劣,居然拿全宗門的性命威脅師尊,師尊不是他這樣自私冷血又貪婪不知足的人,心懷天下蒼生的仙君自然是會動怒的。

師尊已經很慈悲了,只給了他一劍而已。

這是霜棠在封印中進行了許多次的自我反省。

後來就沒有反省了,在封印裏面渾渾噩噩的霜棠開始懷念那把劍帶來的疼痛。

醉月浮挽下最後一個劍花,收起劍勢,走回霜棠身邊。見小弟子趴在石桌上,一副發呆的模樣,原本巴掌大小的臉因為壓在手臂上,腮幫子鼓起一些,顯得有幾分嫩生生,不禁失笑,“在想什麽?”

“想看師尊的劍。”

“劍有什麽好看的?”醉月浮将劍遞給霜棠。

霜棠一寸一寸緩緩摸過劍身,瓷白的指尖愛撫劍柄,目光專注無比。

若不是師尊在一旁,霜棠其實很想用這把劍對自己做些什麽,比如重現當年師尊賞賜他的那一劍。

光是想象那樣會帶來的疼痛,他就控制不住身體的戰栗,瓷白的面頰浮現紅意。

霜棠垂着眼,雪睫眨動,突然就親了那劍柄一下。殷紅嬌豔的唇瓣貼在冰涼的白金色劍柄上,色差吸睛,頗有幾分活色生香。

醉月浮愣住了,似乎是想到了些什麽,紅了臉,“阿棠你這是做什麽......”

“弟子喜歡這把劍,很适合師尊。”

醉月浮輕笑着揉了揉霜棠的腦袋,“是嗎,謝謝阿棠誇贊。”

......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醉月浮将霜棠哄到床上,吹滅了燭燈,“睡吧,師尊會一直在這裏陪你。”

霜棠乖乖點頭,閉上眼睡去。

屋內安靜下來,只餘下清淺的呼吸聲。

醉月浮在床頭坐了許久,靜靜看着霜棠,伸手替人撚了撚被子。

有多久沒這樣陪着阿棠了?

除了最後那段荒唐的日子,他在知道了小弟子對他的情意之後,就很少應下陪對方睡覺的請求了,因為望見小弟子眸中的愛意,總有些不知所措。

阿棠還年輕,年少沖動實屬正常,或許是自己之前的舉動過于親昵,才讓阿棠在情窦初開的年紀對他這個師長生出了有違人倫的情思。

他是第一次帶徒弟,帶得還是一個從小養到大的小家夥,沒有任何經驗可言,自然也把控不住度。

當時的醉月浮就是這樣想的,所以哪怕之後霜棠委屈巴巴朝他撒嬌,也狠下心來不再答應那些尋常師徒之間似乎不會做的舉動。

想着,等小家夥再長大一些,或許就改變想法了。

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反倒是小家夥先入了魔,甚至不管不顧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他囚禁。

直到那一刻,醉月浮才正視了霜棠的愛意,不再将其當做年少分不清敬仰與愛慕。

指尖撩起一縷雪白的發絲,觸手冰涼柔順。

醉月浮傾身,墨發從肩側滑落。如玉的指尖輕輕撫上霜棠的眼睫,然後緩緩下落,在唇瓣上停留了片刻。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醉月浮斂下金眸,面色微紅,慌忙收回了手。

又看了一會兒小弟子的睡顏,醉月浮取出了掌門給他的留影石。

裏面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面,大多都與霜棠有關。畢竟在上古大魔被封印之後,修真界乃至人界就已經緩緩恢複了秩序,衆人從災難中回歸正常的生活。

只有霜棠,永遠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還有心上人。

“霜棠,回昆侖宗吧,要是你師尊還在,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樣子的。”掌門的聲音在意識海的畫面中響起。

但是沒有任何回應。

在畫面中,醉月浮只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跪在他以身為祭構建的封印上,被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了滿身。

身影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沒有了生息。

醉月浮指尖輕顫,緩緩攥起在掌心。

幾個大能不放心,就守在遠處,不去打擾,但也不敢放任霜棠一個人。

哪怕對方做出了拿全宗門性命要挾師尊,以及囚禁師尊這等不顧門規罔顧人倫的劣事,但到底是醉月浮唯一的弟子,要是就這麽自盡了,他們怎麽過得去自己的良心。

霜棠就這麽在大雪中跪了一夜,直到天際被染上了熹光,日光穿透厚厚的雲層,落在蒼茫的大地上。

霜棠終于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醉月浮瞳孔收縮,指尖幾乎嵌入掌心。

霜棠身上的雪撲簌摔落,下面的發絲已然全白。

分明是少年人,卻白發蒼蒼。

他的背影過于瘦削,透着茫然與無措,像一只被人抛棄的小動物。蜷縮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不知道主人去了哪裏,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

曾經那個将他撿回家,承諾會永遠陪着他的人抛棄了他,将他丢回這個冰冷的世界。

兜兜轉轉,他還是一無所有。

霜棠左看看右看看,沒有找到想見的人。他沒有哭,師尊不在,他哭給誰看。

醉月浮看着畫面中那個無助的身影,喉嚨發緊,身體發僵,有些喘不過氣來。

最後,霜棠跌跌撞撞向封印裏面闖去,大能們匆忙去阻止,但還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着霜棠不要命地沖進去,沒有一絲猶豫。

這天下愛慕醉月浮的人數不勝數,但能為了醉月浮傾盡所有的只有霜棠一人。

年少可能分不清什麽是愛,但少年人一腔孤勇,憑那一份近乎天真的熱忱,就敢為了在意的人孤身傾乾坤。

“師尊。”

霜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醉月浮這才回過神來。他眼眶通紅,俯身摟抱住床上的小弟子。

“阿棠...阿棠......”

霜棠被抱了滿懷,感受到師尊珍重的懷抱,沒有去回抱,只是輕輕眨眼,“師尊有什麽事嗎?”

醉月浮抱緊懷中瘦弱的小弟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摟着霜棠的肩,許久才啞着嗓子道:“師尊以後不會再丢下你一個人了。”

但是霜棠沒有對這句承諾做出什麽回應,而是提起了另一個話題,“您說要帶弟子去秘境?”

霜棠其實沒睡着,他一直在想,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他剛才突然想到,如果是跟師尊有關,自己這麽喜歡師尊,那肯定是想要師尊一直陪着自己。

所以霜棠用漂亮的眼眸專注地望着醉月浮,“我們現在去嗎?”

醉月浮怔愣,片刻後心跳加快了些許,帶着喜悅。他揉了揉霜棠的腦袋,嗓音溫柔,“現在是晚上,阿棠先好好休息,天亮後師尊先給你做海棠花糕,我們下午一起去秘境。”

那秘境裏面沒有什麽天材地寶,它特殊的地方在于可以檢驗有情人,若是兩人緣分深厚情意深重,就會出現一根纏繞着兩人小指的紅線,是謂紅線入命。

有許許多多的道侶或者是有情人都會去那個秘境,只是至今也沒有哪一對出現過真正的紅線,都是些顏色寡淡的線。

以前霜棠一直撒嬌想要醉月浮陪他去,但兩人是師徒關系,醉月浮怎麽可能答應,于是就一直沒去成。

聽到師尊這麽說,霜棠點頭,又重新睡了回去。

......

天色亮了,霜棠睜開眼,眸中并無剛睡醒的困倦,他看向床頭。

沒有師尊的身影。

霜棠在殿前的水榭坐下,安靜地看着下方緩緩流動的清澈池水,裏面還有幾條紅色的錦鯉,擺動着尾巴,攪出一串串的泡泡。

看了一會兒,霜棠靈力化刃串起了一條錦鯉,啃了一口。

餓了,先吃一條魚墊墊肚子。

突然有靈力化作的傳訊千紙鶴觸及落星峰的屏障,霜棠打開一道口子接住飛過來的千紙鶴,化出水鏡,上面出現一張端正俊朗的臉。

昆侖掌門洛汶看清對面的場景,愣住了,“霜棠,你怎麽在吃錦鯉,還是生的?”

魚身上的水珠打濕了衣衫,霜棠連肉帶刺咽下,撩起雪白的眼睫,“有事情嗎?”

洛汶一頓,“是這樣的,你逆轉了天時,那些曾經死于災禍的人也都複活了,現在他們還有他們的親友都想來當面對你表達感謝,還帶了很多禮物。”

說話間,霜棠已經把一整條錦鯉都給吃了下去,連刺都吃掉了,一片魚鱗都不剩。

殷紅的舌尖舔過沾血的瓷白指尖,看呆了對面的洛汶。

他昨天才跟月浮說要好好對霜棠,今天霜棠就被虐待到生吃魚了?

不說別的,對着這麽一張惑亂衆生的臉,月浮到底是怎麽做到狠下心的。

不、不對,到了他們這種修為,根本就不會感受到饑餓,哪可能會是餓到吃魚。

“我在等師尊,本來也沒想救他們。”霜棠趴在水榭的欄杆邊,卷翹纖長的睫毛斂下,撿拾起幾片花瓣放入口中咀嚼,看上去懶洋洋的。

“師尊去給我做海棠花糕了——”/“可是月浮去除魔了,估計要傍晚才——”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然後又同時停下。

洛汶心頭一顫,頓生不妙的預感,他好像說錯話了。

“霜、霜棠你聽我說,可能是我記錯了,對,我記錯了,月浮他就是去做花糕了,我現在去催催他。”洛汶結結巴巴。

“嗯,我知道了。”

“嘩——”

霜棠這次串起了三條魚,捧着一口一口啃起來。

一會兒後,似乎是察覺到視線,霜棠擡眸,目光安靜地看向洛汶,無聲詢問對方還有什麽事情。

洛汶摸了摸鼻尖,試圖替醉月浮解釋,但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編不出句像樣的理由來。

悄悄瞄向霜棠。

對方安安靜靜吃着手上的錦鯉,就這麽理所應當地接受了師尊又一次在承諾會陪着他之後抛下他的事實。

看不出任何失落或是不虞,連多問一句的想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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