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游三清被鄧七和葉茂帶着起義軍鎖住，拿刀頂着送到陣前。為了演得逼真，她提前讓鄧七用朱砂和鐵鏽調和成血跡的顏色，抹在看似磨傷的地方。鄧七替她抹的時候，還擔心鐵鏈真的太沉，壓壞了她：“游妹，這鎖鏈重你就跟哥說，哥給你找副輕的。”

輕的那就露餡了，還怎麽替他談條件。游三清爽快拒絕：“七哥，一會兒我若是氣到你，別忘了我跟你說的，司馬懿與卧龍先生的故事。”。

一不做，二不休。要想讓起義軍的态度轉變表現得斬釘截鐵，就得讓前期的殘暴和後期的歸順形成鮮明的對比。

讓宋知府感覺自己的形象高大威猛，大殺四方，比十三省所有的地方官都牛氣，這才能徹底救下起義軍的命。

否則，宋知府反而覺得自己威信有失，就真的得拿鄧七、葉茂的人頭祭天，才能扳回這一城。到那時，游三清就會因為從中斡旋，被定性成騎牆派，前功盡棄，丢掉小命。

“犯民鄧七！你被通緝多日，僥幸茍活，居然敢自稱鏟平王，聚衆作亂，莽犯天威！實在是罪不容誅，人神共憤！就算你們願意用命換日後的前程，那沿途被你們耽誤正常生活的其他民衆，他們又是何辜？私采銀礦本是死罪，你們明知故犯，暴力抗租，還殺害朝廷命官，這都是草寇之勇，如何能服衆？縱然今日你們奪了九江，難不成每日都靠這些打打殺殺過日子？鄉民們還要不要休養生息？正常的生産生活還要不要繼續？該讀書寫字，務農事桑，婚喪嫁娶的人，還能不能指望上太平日子？地方的治安秩序，你們打算怎麽維持？什麽都靠搶和殺，那普通人還拿不拿銀錢來吃喝拉撒？你能有什麽比咱們宋知府更妙的高見，更好的主意？”游三清扯開嗓子，拿起說書唱段的亮嗓門，運用丹田之氣，連珠炮似的诘問。

若不是提前和鄧七、葉茂對過詞，打過招呼，游三清這一通連消帶打的發問，只怕氣得鄧七腰間的大刀自己都能跳出刀鞘，從千裏之外飛過來取她的首級。還好鄧七是一呼百應，豪俠仗義的鏟平王，不是毫無章法和謀略之心，此時做出一副悶聲不語，完全被問得無話可說的憤懑表情。

“說不出來了？說不出就對了！這些問題，樁樁件件，答案都不是你們銀礦裏學得來的，而是需要多年治理管理的經驗，還得有為民擔責，為民請命的勇氣！”游三清假意掙脫着鐵鎖，故意露出脖頸和手腕的“血跡”：“鏟平王，沒有後續管理治理的方案，今天你們舉事究竟是為了誰？囤糧攢錢之後，你們過上了好日子，不再是流民；那天下其他的流民，是不是該學你們一樣，揭竿而起來圍剿你？”

起義軍此時，一片鴉雀無聲。

游三清扭過臉來，沖着宋知府喊起話：“青天大老爺啊，如今兵器庫被劫，這群流民的罪過固然是罄竹難書，該當死罪，但他們的苦衷和憤怒，也不是一日而起；若非前幾年的大旱大災，大家吃不飽飯，無田可種，無礦可挖，讓普通人吃飯看病都成了天大的困苦，民心渙散，不然以九江的位置，外無強敵，內無憂患，又何必在這裏部署這麽多的兵器，招人耳目呢？應天的決定和消息傳達下來，到老爺您這裏，也是拐了山路十八彎，早就附帶了各式各樣經手人的顏色，您再是經世之才，也難為無米之炊。這些政令到您這裏實行的結果，和最後預想的結果，根本就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您的苦衷，誰人不知？最後失望的鄉民失去了工作和生活來源，和失望的商戶失去了生意和生活來源，只能像怨怼的夫妻一樣，互相指責，互相傾軋，這又豈是您一腔熱血願意看見的呢？”

游三清把宋知府架到這憂國憂民的高度上，他反而下不來了。方才說的這些都是他想說又不敢說的，此時大庭廣衆之下，聽得心驚肉跳，冷汗直冒。

鄧七和葉茂見宋知府如同游三清預測的那樣，尴尬和感動夾雜着不能言語，便率先将刀劍舉過頭頂，跪了下來：“草民願助大人一臂之力，還世間清明正氣！請大人幫忙安置随行的弟兄們，絕不再起刀兵，願堅守九江，維持治安，誓與民心民生民力、共存亡！”

“既然你們能想通，本官又怎能與民為敵！”宋知府看過了游三清第一題中對龍尾山石匠村的建言，覺得此事和這群自立鏟平王的起義軍，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如一塊兒解決：“大家都聽清楚了，現在放下武器，接受招安的，既往不咎，本官在此立誓，為你們安置家人，募集資金，提升工藝技能，幫你們聯系本地的商戶，尋找合适的工作機會，讓你們能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勞動吃上飯，睡好覺，妻子兒女父老鄉親，都能過上平安的日子，再也不用颠沛流離；本地的人口，也在今日起三年內，免除任何形式的徭役，減免田租，讓幫助分擔新進人口壓力的地方和村莊，都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游三清梗着脖子補了一句：“因為饑寒交迫而拼了性命，私自開采石礦銀礦的，免除死罪！”

宋知府看了游三清一眼，又看了看鄧七和葉茂身後還在猶豫的起義軍，選擇了适當妥協：“沒收所得，免除死罪！”

自此，湧入九江的鏟平王起義軍，終于招安，卸甲歸田，釋放了游三清這個公家的人質。

“三清姐！”剛卸下鐵鏈的枷鎖，逃出生天的游三清，一下就被沖上來的楊右真抱了滿懷：“你吓死我了，你怎麽敢跟宋知府這麽說話？你被起義軍殺了怎麽辦？你被九江府的官兵殺了怎麽辦？你真是吓死我了……”楊右真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捶打游三清的肩膀。

“你快別打我了……我本來沒事，最多就是喊得嗓子疼；你再打，我可就真的要被你打出病來。”游三清一邊拍着楊右真的背安慰她，一邊偷偷在她耳邊透露了朱砂和鐵鏽的玄機。

張應然則提着劍，在一邊默默守護着緊緊相依的姐妹二人，防止有任何變故的餘波。游三清被擄走一事，他身負張若虛的囑托下山看護，本就慚愧自己失職。

“唔……？”楊右真意識到方才游三清的傷勢有詐，松開游三清的臂膀，定神一看，這才深呼出一口氣：“你可真是铤而走險；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那些亂兵草寇，就算此時願意招安，若找不到合适的東家，或是再被東家欺淩，又是一輪禍事。”

“這些人，不能散發到別的省地界去。”游三清的神色嚴肅起來：“這次被擄走，我和那鄧七是認下了幹兄妹的。他是個非常仗義執言，能撺掇人的性子，就連我想直接勸服他放棄起義，都着了道，被翻過來擺布成他們調停的話事人。得尋一家容許自家幫工有主意的商戶，才能容得下他這樣的人，否則就是包子打狗，等于白送家産給他們，還害得他們丢了性命。”

“你這倒是提醒我；金輪錢莊那件事，你不是特地讓我走一趟，給許家送信嗎？就因為這件事，現在他們到現在還欠我一個大人情。我總想着，留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再去找他們，可我現在，已經不想着自己的事了。今天見過了這個大場面，我才知道，我們這些小兒女情長的雞毛蒜皮，在今天這些大事面前，都算些什麽？”游三清聽着這番話，知道楊右真打定了主意，只是順便對她抒發心中感想罷了。

于是，沒過幾天，在楊右真主動請纓的張羅和促成下，許家人點頭同意，安排大勝米行選擇了近郊的一間農莊，将起義軍數千人安排在那裏，分別記錄了衆人的技能志向。有的留在農莊種地生根，有的金盆洗手洗心革面，跟着現有的掌櫃開始四處跑貨送貨。

鄧七和葉茂為了穩定人心，主動選擇留在了農莊。鄧七和葉茂放下了火拼的刀槍，撿起了鋤頭和鐮刀，也在當地娶妻生子，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據說，後來的某一天，鄧七去葉茂家送了兩瓶自家新釀的酒，正撞見葉茂家在吃午飯，葉茂幾歲大的兒子安靜地讀完書後，在身邊午睡。

“葉老弟，我可聽說了，浙江、福建那邊沒招安的，鬧騰了幾個月，最後都被自己人給透了底……應天和當地官府一商量，派兵引蛇出洞，沒幾天就都一網打盡。”鄧七喝了一口米粥，壓低了嗓門跟旁邊的葉茂閑聊：“你說那游妹兒，是不是未蔔先知；若是當時我們也輕敵冒進，說不定現在腦袋已經沒了，哪還有今天的日子。”

葉茂看了看身邊熟睡的兒子，身上蓋着大勝米行發的棉被，放下湯匙，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