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Chapter 20

Chapter 20

關于這個看似分崩離析卻仍舊茍延殘喘的家，文喜唯一留有遺憾的，便是奶奶。

其實，那也不是奶奶。按照通俗的倫理關系來說，她應該叫那位老人“姥姥”亦或是“外婆”。

柳春蓮是個本分又老實的老太太。除了年輕時與那些刁鑽的妯娌來往，耗費了好多心眼子，旁的倒是赤誠，為人也坦誠。

家裏的一米一面一滴油，都是她精打細算，從褲腰帶裏省出來的。

年輕那會兒，也是縣上十裏街坊都知曉的“黃花大閨女”，與她同齡的女娃子，小孩都開始打醬油，她還是孤身一人。

後來她的丈夫，文喜稱之為“外公”的這位，也不是家裏說親說來的，而是當時挖煤大隊正熱火朝天時，自己在隊裏看上的。追了三個月，兩人喜結連理。

婚後二人濃情蜜意，生了一子一女，女兒便是文瑞真，兒子叫文建軍。柳春蓮丈夫在文瑞真還沒結婚時就離世了，柳春蓮年紀漸漸大了，兒女都成家立業，便在文建軍那邊養老。

結果那年為了一處小地，文建軍沒得到想要的結果，冰天雪地把柳春蓮從家裏攆出來。

文瑞真知道這事兒後，和文建軍大吵一架，約法三章老死不相往來，随後将柳春蓮接回家。

那時，文喜六歲。柳春蓮看着牙牙學語的她，第一句話就是：“你別叫我外婆，叫奶奶，外婆這稱呼叫得人生分。”

興許是在自己兒子那裏吃了苦頭，柳春蓮骨子裏藏着的那些重男輕女的思想越來越淡。更甚後來文瑞真生了文樂後，乖巧懂事的文喜反而成了柳春蓮常拉扯在身邊的孫輩。

文喜上初中那會兒，柳春蓮的身體狀況已不太好。有時候會迷糊，有時候清醒地念着以往的舊事，但她沒忘的是，從前愛給文瑞真和文建軍偷偷留着窩窩頭，藏在菜籃下，兩小孩在外面瘋野了，回家餓了還有墊肚子的。

這會兒柳春蓮記憶錯亂，時常把文喜和文樂認作文瑞真姐弟。

柳春蓮去世前一個月，精神頭是近幾年最好的。人也認得清楚，說話更是有條理，大家都以為柳春蓮的“老人病”好了，也沒當回事。

文喜卻瞧出了不對勁，放學回家後，見着柳春蓮坐在院裏的躺椅上曬太陽。眼睛直勾勾看着天上慢慢西沉的太陽，那時候她并不理解這一做法，只是搬來小凳子，坐在柳春蓮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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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從年少講到遲暮，那些故事就像生了根的線，紮在了文喜幼小的心底。

柳春蓮去世那天，文喜還在學校。得到消息往回跑時，天變得昏暗，明明是溽熱的夏天，可空中盤旋的風卻蕭瑟如冬。

踏進家門口膝蓋高的門檻，文喜一眼一眼瞧了過去。門口都是等着柳春蓮咽氣的親戚，好像只要門內一聲令下，屬于他們的任務才算頒布。

他們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浮動，目送着文喜進了房間。

都說人老了身上會有老人味，可文喜從來沒有在柳春蓮身上聞到過。房間仍然是熟悉的木質香，柳春蓮就安靜地躺在簡易木板拼湊出來的床上。

文瑞真不知去向，應當是招呼那些親戚。

文喜跪在木床邊，伸手握住了那節枯木。

柳春蓮喉間咕咚了一聲，半晌才有音調：“回來了啊。”

“嗯，奶奶，我剛放學。”文喜咽下哽噎的情緒，盡量讓自己如往常一樣。

“上學了，上的是幾年級啊？”

這話柳春蓮問過很多次，文喜的回答從一年級、二年級、變成初一、初二……

時間一直在流逝，悄然帶走一個人的歲月，生命短暫，卻在這一瞬冗長。

“您猜猜？”文喜将柳春蓮的手舒展開，無意發現她手心裏的小布包。

“得上高中了吧。”柳春蓮嗬了一聲，手指動了動，“把布包拿着。”

“裏面是我攢的一點錢，攢不出更多了……好好拿着，好好攢錢、好好學習……以後買去京北的綠皮票，別回香溪，別回安遠了。”

文喜接過，雙唇顫動，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狹小的空間，滿屋前後的“家人親戚”，卻只有眼前快要死去的老人，才能算作她真正的親人。

“你媽待你不好，遺傳了我，重男輕女要不得。你看看我，老了老了，落了什麽。”

“奶奶……”文喜弱弱地叫了聲。

柳春蓮閉上眼睛，眼尾堆疊的皺紋中，彌漫了水痕。

“你媽性格強勢，沒文樂之前，對你也是很好的。奶奶不求你以後回安遠，只是看在那幾年的喂養上，以後給你媽送個終。文樂……”柳春蓮重新睜開眼睛，“也許他會走彎路，也許……哎……你以後好好的就行，就行……”

地面有很多松散的泥土，可能是前頭看望的人帶進來的。文喜雙目無神，呆滞地跪在水泥地上，靜靜聽着柳春蓮講了很多話。

直至她死去。

就像往日，安靜地睡着了一般。

文瑞真崩潰地癱軟跪在地上，又反應過來跌跌撞撞往門外去。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

文喜站起身，後退兩步，站在世界之外看着柳春蓮安靜的睡顏。

臉上幹巴巴的，數小時前的淚水已經幹涸，緊緊附着在她的臉面上。

文建軍大吼大叫，在門外撒潑打滾。

外面又湧來很多人，用纏繞的白布将柳春蓮裹了起來。

文喜跟在人群之後，看着那抹白漸漸逝去……

如一陣風裹挾而來的白霧，濃烈地覆在她的視野中。

那一瞬的耳鳴延續至今日——

暴烈的單方面吼叫再次湧入耳中。

文瑞真甩掉手上的晾衣架，鐵絲觸碰在瓷磚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音。

文樂抽搐了一下，哭喊聲不停，雙手揮動着求饒，後又赤腳走到文瑞真面前，黏黏糊糊說着媽媽媽媽我錯了。

文喜站在原地未動，很平靜，也很自如地說：“然後呢。”

文瑞真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她說這話的意思：“什麽然後呢？”

文喜淡淡笑了一下，瞬間而逝，文瑞真便以為是錯覺。

文喜說：“然後，你還是會原諒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是會心疼他身上被你自己抽出來的疤痕，還是會無止境地縱容溺愛他。”

文瑞真表情陡然變化，想要立刻反駁，卻沒理由，頹然地熄了火。

“既然你還是會慣着他，那額外打給班主任的電話應該是其他的事，說吧，等會兒我還要趕回學校上晚自習。”文喜說道。

文瑞真胸腔起伏兩下，手臂無力指向文樂，只坦然說道：“替文樂去醫院給人家道個歉，他現在這樣不好出面，免得人家醫生以為咱們虐待兒童。”

失落、亦或是失望的情緒從眼底翻湧上來。文喜說不清楚這樣的感覺究竟是什麽，只是雙腿在這一刻生出了逃脫的意識，她只恨自己不能日行千裏，毫無顧忌地離開這個家。

“他不好出面，就等着好了的時候再出面吧。估計人家現在也不想看見他。”文喜盯着文瑞真的眼，一字一句将話說完，随後毫不猶豫開門、關門，一氣呵成地離開。

身後是淵，前方亦是被霧籠蓋的原野。

割裂喉口的冷風吹灌進五髒六腑，冰冷的氣味麻痹大腦神經，她跑了很久，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天幕昏暗，路邊星光點點。

文喜停在路口，看着來往穿行的車輛。飛馳的車、匆忙的人、不停閃爍的燈，以一種微妙的力度平衡着這個世界。

離開。

前行。

人類的步伐不會後退着找尋目的地，車輛不會倒車避開所有的盲區。

面前呼嘯一輛油罐車，悠長的鳴笛聲叫回文喜的意識。

“文喜！”

有人在叫她。

斑馬線上出現一道身影，瘦高的男生腳步略微匆忙，踩亂了地上的音符。

最後幾步，趙懸小跑至文喜面前，不穩的呼吸聲傳進文喜的耳邊，同時擾亂了她的思考。

文喜呆呆問道：“你怎麽在外面……不是應該在上晚自習嗎。”

趙懸緩了緩呼吸，差不多平穩後，才回答：“我下午有些事情請了假，回家路過這裏，一轉眼看到你在這兒。是有什麽不舒服嗎？”

文喜下意識回道：“沒有啊。”等她反應過來環視四周，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市二院正門口。

原來這麽長的距離，只需要一瞬間。

趙懸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小臂上，微微用力，将她拉到了房檐下。

“心情不好？”趙懸問，“還在想競賽？”

文喜搖頭：“不是。”

“這麽晚能讓你漫無目的走到這裏，應該意義重大。”趙懸輕聲詢問，“和我走一段路？想回家還是去學校。”

文喜現下滿腦子的逃避，下意識地說道：“回學校。”

趙懸沒有過多言語，點點頭，帶着她往前溜達：“那走吧。”

兩人的影子在腳下交織，路燈微弱的光亮将影子拉長又變短，交織又分離。

“吃糖。”趙懸伸出手，掌心裏放了兩顆淺黃色包裝的檸檬糖。

文喜視線在兩顆糖上停留很久，許久才言：“會很酸嗎。”

“提神醒腦。”趙懸說。

“要是日子只是一種酸味的糖就好了。”文喜喃喃自語，将其中一顆捏起，拆開包裝送進嘴裏。

泛濫的酸澀将她的味蕾包裹住，只有那一瞬間，腦海中失去所有殘存的記憶，只留下了檸檬糖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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