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喪禮

喪禮

從看到李恃出現的那一刻, 花朝心底一股悶氣郁結,身子止不住發抖,開口便是冷諷。

她的聲音不高, 冷冷清清的卻傳進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裏,一時間院裏都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默契地低下頭去, 似是屏住了呼吸, 只有哀樂聲聲。

李恃凝視着她, 眸色沉了沉。

花朝扯了下嘴角:“殿下又怎會在此?”

李恃依舊凝注着她,未曾開口, 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李悟輕輕喘了口氣, 上前道:“嫂嫂,我和太子哥奉旨來替二哥主持煦王妃的喪儀。”

他故意将“奉旨”二字咬的很重, 卻不想花朝輕輕哼了一聲。

“煦王妃真是好大的面子。”花朝已經顧不得這句話在死者的靈堂前是多麽的刻薄, 只是一腔怒火急需發洩,她不再看李恃朝大殿走去。

“朝朝。”李恃握住了她的手, 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花朝已經抽出自己的手, 兀自往前走去。

一旁的貴夫人已經顧不得太子的身份, 皆是看的愣住了,太子妃竟是如此這般當衆不給太子殿下臉面, 她們只當太子殿下會盛怒,誰知太子雖是一臉陰沉,竟是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就跟着太子妃進去了。

丹杏燒了香遞給花朝,上了香, 花朝瞧着滿堂白帆,宋知蘊的棺椁就靜靜停置在正中,她怔怔站了好久,周圍安靜極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直到一只手攬過她的手臂。

“你的臉色不太好,讓黎初陪你回宮。”李恃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花朝回頭,就看到姜黎初已經站在李恃身後,擔心地看着她,原來姜黎初早來了,只是剛剛花朝一心在生氣,沒有注意到。

将目光從姜黎初身上移開,花朝擡頭看向李恃,後退了一步:“殿下是怕我在這打擾你嗎?殿下昨晚是在這為煦王妃守夜嗎?真是情深義重啊。”極盡冷漠的語氣,她看着李恃的眼神也是冷的。

李恃眉心緊皺,那樣的眼神似乎在他的心尖紮開了一道口子,滲出血來:“花朝!”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盛滿惱意的目光緊緊盯着花朝,花朝半點不怵,倔強地迎視他。

李恃本就清冷,動怒之下更是有一種駭人的淩厲,看着太子動怒的神色,周圍有倒吸涼氣的聲音,每個人的臉上雖是驚懼極了,可眼神中還是抑制不住地散出看好戲的色彩來。

半晌,李恃壓抑着怒火,冷喝道:“黎初,陪太子妃回宮。”

姜黎初其實也怕李恃,連忙道:“是。”她三步兩走到花朝身邊,在她耳邊快速低語,“現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時候。”

說着,她挽住花朝的手,微微提高了聲音,做樣恭敬道:“太子妃我陪你回宮吧。”

花朝不會将氣朝姜黎初發,還是看着李恃:“殿下既然不想我在此,我自然不會多留。”

說完頭也不回地拉着姜黎初就走了。

李悟率先從這一場呃......算得上是吵架中緩過神來,他朝前走了兩步,正好能看到李恃的神色,只見李恃蹙着眉,雖然花朝已經出了升平宮,可李恃的目光依舊凝在那一方向,似是有些煩亂疲憊地揉了揉額角。

像是有些無力的惱怒之感,李悟不知道自己這麽理解對不對,試探着開口:“你和花朝吵架了?”

得到的是一記冷眼,李悟本也沒指望李恃會真的回他,但見這兩日李恃化不開的眉心,冷峻的氣息,他自己斷定二人鐵定是吵架了,一時又有些奇怪:“花朝她這倒像是在吃醋。”

才走出兩步的李恃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了李悟,眼神高深莫測之下隐隐燃起一些希冀,稍瞬即逝,李悟又拿不準那是不是一種希冀,也探索地找尋着,可李恃忽然扯了下嘴角,轉身離去。

李悟愣了一下,他可以确定,剛剛那是一個笑,卻是一個苦笑,嘲笑,這一回他是不明白了,花朝吃醋他哥為何會苦笑?

他又兀自深究了一會,直到腦子快打結了,才悻悻放棄了。

等到這幾個主子都離開了正殿,那些貴夫人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些,自在了些。

“這太子妃可真是恃寵生嬌,如今才成婚不久,殿下新鮮,還能忍着她,且看些時日罷。”少不得有瞧了剛剛那一幕發酸的年輕夫人,說幾句風涼話排遣一下心裏的不平衡。

“少說幾句,免得惹禍上身。”

不管日後情景如何,現下是不敢有人敢順着她的話茬說風涼話的。

“方才陪在太子妃身邊的那位姑娘好模樣,只是不知是誰家的小姐?”

另一頭有人開口問道,尋聲望去,竟是近幾日才随夫進京述職的禦史夫人,如今她的丈夫升任京官,自此也已經在京城落了宅。

她身邊的張夫人笑道:“她小時候姐姐也是見過的,就是姜家的那位小姐,喚黎初的。”

禦史夫人微訝,眼中閃過一抹憐惜,又似欣賞,半晌又有些遺憾:“原道是她,我記得她和清風侯府方家的小子定了親,可是要成親了?”

張夫人拉着禦史夫人走出靈堂向升平宮外走去,小聲道:“姐姐不知,親事黃了。”在禦史夫人驚怔的眼神中,她繼續道,“方家的小子有了二心,姜小姐要退婚,加之姜尚書過世,姜家無子為繼,仕途一脈也就斷了,清風侯府也就順水推舟退了這婚了。”

禦史夫人冷笑一聲,未曾多言。

張夫人卻看出了些端倪,探問道:“姐姐莫不是相中了姜小姐?”

禦史夫人拍着挽在她手臂間的手,微微笑了笑。

張夫人了然一笑:“你家三郎是該議親了。”

**

“你這是又撒的什麽氣?好端端的朝太子發火,還挑那樣的場合,這傳出去又是一場數落你的話柄。”姜黎初陪着花朝回到東宮,就皺着眉問她。

花朝一肚子的氣不知該怎麽說,憤懑地往床上一倒,委屈上湧,忍不住哭起來:“讓她們去數落好了!”

姜黎初吓到了,看看丹杏和素細,兩人也是一副心疼不知所措的模樣,姜黎初讓她們退下,坐在床邊,輕撫花朝的肩柔聲道:“是我剛剛太兇了,對不起好不好?”

花朝騰的一下坐起來,抽泣道:“才不是因為你!”

“那是因為太子?這就不對了,誰不知太子把你捧在手心裏,哪裏舍得惹你生氣呢?”

“他才沒有把我捧在手心裏,他寸步不離日後守在靈堂前呢!”

姜黎初先是愣了一下,又笑了一聲,笑過又覺得不該笑,皺了眉正經教育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子是奉旨行事,況且煦王不在京,煦王妃死的凄慘,聖上關懷宋家,她的葬禮不好由上頭主持吧,那總得有個身份貴重的人來坐鎮,以示皇家對宋家的恩德吧,你平日機靈,怎麽這會想不通了?”

花朝抹着眼淚:“這旨是行到他心坎裏去了!”

姜黎初看着她哭得梨花帶雨的,還是一副小孩子氣的模樣,不禁欣慰又擔心,說了句玩笑話:“這可是還在介懷那些舊事傳聞呢。”

誰知花朝睜着淚眼定定瞧着她,咬着牙關一副較真的模樣。

“這......是真在意?所以你今天鬧這一場?”姜黎初道,“那你可要冤死太子了,那日聽聞你陷于火中,你都不曉得他有多驚懼,沖過去的時候險些被樹枝絆倒,太子一向鎮定從容,何時那樣失态過,救你出來那臉色就沒舒展過,瞧着你昏迷的樣子跟在他心上割刀子似的!”

花朝眨了眨淚眼,想起李恃對她的好,心裏有些動搖起來,不禁懷疑:說不準就是宋知蘊在騙她呢,宋知蘊也不是第一次騙她了。

姜黎初見她面色略有松動,正要松一口氣時,又見她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花朝轉念一想:那是從前宋知蘊還活生生的,如今人含恨離天了,飄飄然去了,說不得他心裏就起了微妙的想法了。

這一瞧,就知花朝鑽進牛角尖了,她素來心大,不願計較的時候,你便是搶了她身上最喜愛的玉佩,她也能笑着大大方方送給你,若是計較起來,便是你經過蹭髒了她的衣角她都要不依不饒兩句。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如今後宮孫貴妃執掌鳳印,沒有她的示下,姜黎初是不能在後宮留宿的,況且今夜她覺得也不方便留下來,便讓花朝安分些心寬些,走時特意看了眼丹杏,丹杏立即會意颔首,姜黎初便放心地離開了。

皇宮瓊樓玉宇,即便是深夜你走在這森嚴的巍峨的宮牆之下,也是三步一宮燈,照得你腳下的路清晰分明,五步一列宮婢內侍,不叫覺得落了單。

只是近日中有喪事,冬日的寒風一吹而過,宮燈在牆角下晃悠,黃暈的光忽明忽暗,前頭正閃過一個黑影,姜黎初心頭一緊:“誰!”

身後提着燈籠的宮婢是東宮的,立刻走到姜黎初身前,高聲道:“誰在那鬼鬼祟祟,還不出來!”

她說的氣勢,實則牙關都在打顫,都說人死了鬼魂還會在她生前生活過的地方飄蕩。

“這可是姜家的小姐,太子妃的貴客,沖撞了她有你好果子吃的!”

又是一陣風,吹的那頭的樹枝亂顫,樹影在地上飄出詭異的形狀。

姜黎初用力咽了咽口水,拔下頭上的金簪,推開宮婢往前挪了幾步,宮婢吓白了臉色,不顧尊卑地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小姐別去!可能是孤魂野鬼!咱們還是回頭吧!”

宮婢自小就在宮裏長大,這後宮可從來不缺不明不白的死亡,她吓得心直哆嗦,恨不得直接拉着姜黎初往東宮跑去。

“我可不信這世上有鬼!”

姜黎初硬着聲音,壯着膽子,走過去的步子卻如千金。

宮婢怕極了,她想跑了,可是她知道不能放任姜小姐一個人,若是姜小姐有點閃失,那她也不要活了!

她只能逼着眼睛,那只手還抓着姜黎初的胳膊。

忽然黑影一閃,姜黎初手一抖想也不想狠狠紮下去。

”啊!“立時想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姜黎初一怔,倏然張開禁閉的眼,一張輪廓清俊的臉就映入眼簾,帶着一點哀怨,哀怨之下卻又一點笑意。

“姜小姐好狠的心,若非我身手利索,這可就要血濺當場了。”李悟的手還緊緊捉着姜黎初的手,扯了她一下,冒出一點頭的金簪輕輕點了點他的心髒,那雙眼睛今晚似乎格外深邃,定定瞧着姜黎初。

姜黎初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識抽了下手,李悟卻用了一下力,姜黎初擡眼想瞪他一眼,卻對上他依舊深邃的眼眸,這時吹過身邊的風都是熱的。

宮婢也聽到熟悉的聲音,壯着膽子睜開眼睛,見是李悟,頓時松了一口氣:“三三殿下?”

這一聲喚回了姜黎初的神智:“放手!”她低斥,臉卻紅了。

李悟有些滿意地輕輕一笑,緩緩松開她的手,拿走她手裏的金簪:“我是怕你襲擊不成,反倒傷了自己。”

手一得到自由,姜黎初立刻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和李悟的距離,這時她腦子才清明一些,皺着眉擡眼:“我何曾襲擊三殿下來着?倒是三殿下半夜三更在這鬼鬼祟祟的吓人作甚?”

“半夜三更?”李悟煞有介事地擡頭看了看天色,“似乎也不晚,何況我只是經過,怎的就鬼祟了?莫不是姜小姐心裏有鬼?”

這人今晚有點讨厭。姜黎初低低恨恨地反駁:“我心裏才沒鬼!”

李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她心裏有點亂,姜黎初低下頭,裝作恭敬地樣子行了下禮:“既然三殿下經過,我就此別過了。”

“出宮?”李悟不知是問句還是肯定句,姜黎初還是點點頭。

“正巧,我也要出宮去,一道走吧,免得待會你再看到什麽經過的人給人家來這麽一下子,人家可沒有我這麽好的身手,惹得你一身麻煩。”說着,他還晃了晃手裏的金簪。

姜黎初臉又紅了,是窘的。

她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只是問:“殿下不是奉旨行事主持喪儀?”

李悟淡淡道:“有事要出宮一趟,待會還要回來。”

姜黎初也不再問,兩人就這樣并肩往宣化門的宮門走去。

只是越走,姜黎初越覺得不太對勁,每每經過身邊的巡邏的侍衛似乎總要投來幾個目光,等她注意起來時,那些進宮吊唁的命婦們也都魚貫而出了,更是驚奇地看向她,正确地是看向他們。

姜黎初終于意識到,是身邊這個男人太過紮眼了,她立即靈機一動,站住了腳,後退了一步,擡起雙臂齊平行了個大禮,高聲道:“太子妃的吩咐臣女謹記了,還勞請三殿下回去讓太子妃放心。”

李悟背着手,看着她畢恭畢敬一絲不茍頭也不擡的模樣,再看向周圍原本還有些暧昧的目光瞬間變得清明,不再關注他們,不由挑眉,小妮子居然想跟他撇清關系?

“嗯,姜小姐記着就好,去吧。”李悟也正經道,表示他們之間的确生分的很。

姜黎初松了一口氣,才走了幾步,忽然身後李悟喊她:“姜小姐。”

不知為何,今晚他喊“姜小姐”的口氣似乎總有那麽幾分刻意,那麽幾分......暧昧。

由不得她多想,姜黎初極力忽視周邊又投過來的目光,一板一眼轉過身:“三殿下還有何吩咐?”

那雙眼中的分明不帶一絲情感牽扯的樣子讓李悟有點生氣,他忽然一笑,從袖口拿出一件東西,走了兩步,到姜黎初身前:“小姐忘了這個。”

那支“襲擊”李悟的金簪赫然出現在他手裏,還不得姜黎初反應,李悟已經擡手,借助絕對的身高優勢,輕巧地簪回了姜黎初的發髻上。

姜黎初感覺到發髻一動,她的心也跟着一動,臉又紅了,然後更紅了,是氣的,她擡頭正看到李悟微笑朝向他們這一邊行注目禮的貴婦們點了下下巴。

貴婦們本在風中淩亂,頓時回了神,不敢再逗留,急忙朝宮外自家停着的馬車走去。

李悟轉過目光看向姜黎初,果然見她正咬牙切齒,狠狠瞪他一眼,轉身就走,大有以後都不想理他的架勢!

這人,今晚果然很讨人厭!姜黎初恨恨想着,坐上馬車,拔下那支金簪,表情千變萬化似的,最後又瞪了金簪一眼,塞回荷包裏。

各府的馬車正按順序駛離,姜家的馬車一點一點往前挪,姜黎初掀開了車簾,正看到宣化門內,讨厭的人迎風而立,英姿飒爽地看着她這裏,姜黎初面色一動,有一種被撞破的窘迫,正想再瞪他一眼,來緩解這種窘迫,卻不想對方那人似乎早已知她有此舉,不給她機會,風度翩翩地轉身朝宮裏走去。

姜黎初反倒怔了一下,一閃而過的失落很快被她哼哼過去了:“神氣什麽!”她摔下車簾,端坐在車廂,馬車終于正常動了起來。

咦,他不是要出宮辦事來着?怎的又回去了?姜黎初疑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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